一
生平第一部長詩,1300行《釣魚城》終于寫完了。在秋九月一個細雨綿綿的夜晚。自中午開始蔓延的酒意還未散去,又增添了幾分小感動。但那個夜晚,我終于睡了一回安穩(wěn)覺。
醒來的天空,依然在飄雨。醒來的身體里,釣魚城的石頭還是沒能搬走。
這是一場曠日持久的寫作,猶如開慶元年(1259)發(fā)生的那場“釣魚城之戰(zhàn)”,想好了開頭,卻無法掌控想要的結(jié)局。除了絕壁堅城恪得人生痛,還有百年難遇的極端天氣。當年蒙哥遇到的一下就望不到頭的暴雨、酷暑和洪水,在759年后的2018年再次全部相遇。戰(zhàn)爭從春二月開始,我的寫作從春二月開始;戰(zhàn)爭因為暴雨酷暑暫停,我的寫作因為暴雨酷暑暫停。他們暫停是因為連天暴雨迷失道路眼睛,我暫停是因為樓頂搭建的書房漏雨連書桌都不得安生。這些天氣的異常和巧合,使我自認為更貼近那座城和那些人。
那是怎樣的一座城呢?英雄的城、折斷“上帝之鞭”的“東方麥迦城”、延續(xù)南宋國祚20年的城、改變世界歷史的城、獨釣魚中原的城、不能投降又投降的城……古今中外的史書上對它有著太多贅述。但對我來說,它是我老家的一座城,是我生命中永遠無法繞開的一座城。因為,我就在釣魚城下出生、長大,當年宋蒙兩軍交戰(zhàn)的“三槽山黑石峽”就在我家門口的龍洞沱瀝鼻峽。對我來說,釣魚城是學(xué)生時代春游目的地、回鄉(xiāng)探親必經(jīng)的指路牌,我熟悉它古老而又年輕的模樣,熟悉它的每一道城門每一個景點每一段歷史。去年春節(jié),我們一家又再次登臨釣魚城,下山時,夫人感嘆,“最好的導(dǎo)游”不是花錢請的那個姑娘,而是我這個老鄉(xiāng),早曉得就不花那個“冤枉錢”了。
熟悉的城一直都在。但那些在歷史中隱身的人,我卻猜不透。我知道他們的名字,知道他們的軼聞趣事,但攻城——守城——開城,這么一個并不復(fù)雜的環(huán)節(jié),卻讓他們整整博弈了36年。至少兩代人的青春都曾在這座山上吐出芳華,至少兩代人的生死都曾在城墻上烙下血痕。天下很大,惟釣魚城這個彈丸之地讓人欲罷不能。
只有書寫能最大限度滿足好奇心。于是我開始了長達十余年有意識的準備,有關(guān)釣魚城、有關(guān)兩宋、有關(guān)蒙古汗國和元朝的書籍與資料,收集了幾百萬字之多,電腦里文件夾建了一個又一個,但那城人仍然在歷史的深處捂緊心跳,你能感受到他們的存在,卻無法讓他們開口。
戰(zhàn)爭曠日持久,累及蒼生。我的寫作曠日持久,胡須飄飛。不斷重頭再來的沮喪,在我和他們身上擰出水來。直到清晨的淋浴噴頭,將夜晚的疲憊洗去;直到一個人的模樣突然眉目清晰,將所有的喧嘩收納,將所有的名字抹去。我忽然意識到,釣魚城再大也是歷史的一部分,那城人再多也只有一個人居住,他們再忙也不過只干了一件用石頭釣魚的事。
圍繞一塊石頭釣魚!這是時代賦予他們的使命,也是他們自己在凋謝世道上的不堪命運。每個人都在釣魚,每個人都在被釣魚,成為垂釣者,成為魚,世道的起落容不得他們轉(zhuǎn)身。那些高與下、貧與富、貴與賤的身份,在石頭冷漠的表情里沒有區(qū)別,也沒有去路與退路。他們可能是垂釣者,也可能是被釣的魚,身份的互換來得突然,可能白天是釣魚人,晚上就成為被釣的魚。石頭與魚的較量,人與石頭的較量,魚與人的較量,在合州東十里的釣魚山編織成一條牢不可破的食物鏈。
所有的糾結(jié)掙扎,所有的呼嘯滄桑,全都在這里,把這個彈丸之地的時間塞得滿滿當當。滿滿當當?shù)?6年,對他們來說實在太短,短暫得只夠他們做一件事,一件釣魚的事。對后世的我們來說,36年是個遙遠的數(shù)字、漫長的數(shù)字,以至于我們要用759年(還會更長)的時間來咀嚼、來回味。
二
那是怎樣的一群人呢?他們用36年的時間,圍繞一塊石頭釣魚或者被釣魚,絲毫不顧及歷史在他們的掙扎糾結(jié)中改朝換代,也不顧及客觀條件的一變再變,明知不可為而偏要為之,偏要單純地用力。無論是“上帝之鞭”蒙哥汗,還是“四川虢將”張鈺,他們無不與石頭擰巴,與自己擰巴。
蒙哥汗圍攻釣魚城受挫,本可以采納屬下建議,用一部分兵力圍城,主力繼續(xù)順嘉陵江長江而下江漢與忽必烈匯合,但他過于自信。強大的自信源于他那些輝煌既往,“長子西征”時在里海附近活捉欽察首領(lǐng)八赤蠻,進攻斡羅斯等地;血雨腥風(fēng)中爭得帝位,即位后勵精圖治,命弟忽必烈南下征服大理等國,命弟旭烈兀率大軍西征,先后滅亡中亞西亞多個王朝,兵鋒抵達今天地中海東岸的的巴勒斯坦地區(qū),即將與埃及的馬木留克王朝交戰(zhàn)。1258年,蒙哥汗發(fā)起全面攻打南宋戰(zhàn)爭,與忽必烈和大將兀良合臺分三路攻宋。入川后一路所向披靡,攻克川北大部分地區(qū)。這些輝煌戰(zhàn)果讓他自信天下還沒有蒙古鐵蹄征服不了的城池。但現(xiàn)實的殘酷和無奈卻是,一個皇帝御駕親征竟然奈何不了一塊石頭,大軍受阻于一個彈丸之地,分明讓他感到臉上無光,分明讓他覺得勸說的人都在嘲笑他的無能。自己下不了臺,他的命運只好下臺。
18歲從軍釣魚城的陜西鳳州人張鈺,歷經(jīng)戰(zhàn)火洗禮從一個小兵成長為抗蒙元名將,人稱為“四川虓將”。張玨坐鎮(zhèn)釣魚城幾十年的時間里,不僅有一砲擊傷蒙哥的英雄壯舉,還多次粉碎蒙古兵的大舉進犯,收復(fù)附近多個山城,四川形勢一度好轉(zhuǎn),保衛(wèi)了南宋王朝的半壁江山。如此一個魁雄有謀善用兵的虎將,在任四川制置使兼知重慶府時,元兵圍攻重慶,拒絕投降,部將打開城門他巷戰(zhàn)力盡,回家欲取鴆酒自殺,左右匿之不與。趁天黑以小舟東走涪陵,船開不久,張玨為自己不能死于重慶而后悔,用手中長刀猛砍艙底想舉家自沉,被船工和親隨奪去扔入江中。張玨又想跳江自殺,被挽持不得死。第二天天亮?xí)r,被元水軍萬戶帖木兒擒獲。張玨先被關(guān)后被押往大都,死于安西趙老庵。文天祥得知張玨之死甚感嘆,作《悼制置使張玨》詩云:“氣敵萬人將,獨在天一隅。向使國不滅,功業(yè)競何如?”張玨在重慶淪陷時一再自殺居然沒死成,而在作為重要“戰(zhàn)犯”被嚴加看管的情況下,卻輕易“自殺”了,這里面的疑點實在太多,史書記載也不盡相同。他的掙扎和糾結(jié),在誰都不會好好說話的混亂年代里,沒人知道,也不會留下蛛絲馬跡。
歷史已成過去,我們只能無限地去還原它,而不能武斷地認為我們掌握的就是歷史。用今天流行的一句話說:有圖未必有真相。我寧愿單純相信,性格決定命運,每個人都會有扭捏和擰巴的一面,人最難邁過的是自己那道坎。只是這不是一群普通的人,他們站在歷史的緊要關(guān)頭,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都會影響別人的命運,歷史的命運。
這些“不見棺材不落淚、不到黃河心不死”的人啊,實在太多!在江山改朝代的時間刻度上,我只選擇了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九個人:蒙哥、出卑三、汪德臣、余玠、王堅、張鈺、王立、熊耳夫人、李德輝,他們在起落的世道上,都曾有過大好前程,最后都被不堪命運葬送。
而我的書寫,不過是近到他們身旁,以他們的名義開口說話。讓我寬慰的是,作為當年戰(zhàn)場遺址的釣魚城至今保存較為完好,讓我的追述有了憑據(jù)。它龐大的身軀讓我相信,面對侵犯,反抗不過是出于本能;它一直矗立在那里,從未變節(jié)。
三
后人回望歷史,無法擺脫過后方知、自以為是的精明。重塑歷史,無疑會使歷史發(fā)生偏差,因為已經(jīng)發(fā)生的歷史往往摻雜了后人太多的“私貨”,從而讓歷史在不斷重述中被誤解。每扒一次,真相就被灰塵覆蓋一次,最終成為蠶繭里的蛹。
我寫釣魚城,不是去重構(gòu)歷史,也不是去解讀歷史。我要做的,就是跟隨歷史的當事人,見證正在發(fā)生的歷史。
以詩歌的名義,去分擔歷史緊要關(guān)頭,那些人的掙扎、痛苦、糾結(jié)、恐懼、無助、不安、坦然和勇敢。試圖用語言貼近他們的心跳、呼吸和喜怒哀樂!感受到他們的真實存在,與他們同步同行,甚至同吃同睡。這樣可以最大限度還原他們的生活日常,還原歷史的本來面目,理解他們所有的決策和決定。
在那場長達36年的戰(zhàn)爭里,最讓人難以釋懷的,不是戰(zhàn)爭開場蒙哥汗的意外死亡,也不是中間張玨獨釣中原的豪氣與擔當,而是結(jié)尾處王立開城投降的彷徨與掙扎,無奈與痛苦。這是中國歷史上少有的“不能投降的投降”的成功范例。三年不通王命的孤獨抗戰(zhàn),連續(xù)兩年的秋旱冬旱,還有當時四川在戰(zhàn)亂中僅剩的數(shù)十萬人中有“17萬人避難釣魚城”,兩千人一年的口糧養(yǎng)活不了這么多人。冷兵器時代的戰(zhàn)爭,拼的是人和糧食。戰(zhàn)國時代的長平之戰(zhàn)就是例子。而過去元軍攻城掠地后搶了就走,現(xiàn)在宋室天下只剩下釣魚城這個最后的城池未陷落,他們有足夠耐心圍城,城里軍民無法出城耕種,也無法到城下的三江取水。釣魚城當初開鑿的大小14個天池、92眼水井,在連年干旱里,除八角井未枯竭外,其余均斷流,這么多人的吃喝問題換誰都無法解決。饑餓和干旱隨時會奪去這城人性命,不投降只有死路一條。但他們投降也是死路一條。因為城下圍城的元軍不是別人,正是與釣魚城有著“血海深仇”的東川行院鞏昌軍。主帥汪良臣,正是當年被釣魚城飛石擊斃的蒙軍總帥汪德臣四弟,而蒙哥臨終前所留唯一遺言:“我之嬰疾,為此城也,不諱以后,若克此城,當屠城剖赤而盡誅之”,成為他們冠冕堂皇的屠城理由。
一方面是以死壯烈殉國成全自己的氣節(jié)名聲,一方面是一城低于糧食和水的軍民生死去向,還有敵人的咆哮、城內(nèi)哀鴻遍野的緊迫現(xiàn)實,如石頭一樣壓得年輕的主帥王立喘不過氣來。困惑、彷徨中,一位亂世佳人走到王立身邊,用一雙手工皮靴解開了他的心結(jié),解開了“不能投降的投降”的死結(jié)。這個后人稱為熊耳夫人的女人,真實的名字也無人知曉。幾年前王立率兵收復(fù)瀘州神臂城時,殺守城元軍千戶熊耳,因見其夫人美貌如花、她又自稱姓王,便收為同姓義妹帶回釣魚城,當美妾寵養(yǎng)在府中。一城人的生死和王立的魂不守舍,讓她動了惻隱之心,說出了隱藏的身份秘密。原來她姓宗,是元川西軍王相李德輝舅父的女兒,他們之間是表兄妹關(guān)系。熊耳夫人比李德輝小十多歲,熊耳夫人在很小的時候就經(jīng)常受到這位表哥的照顧,相互關(guān)系很好,表哥的鞋子都出自她的手工。正是這樣的特殊身份,她建議王立為了一城人的生死為重,向元川西軍投降,由她表哥李德輝出面,或許能保全一城人的性命。
歷史的轉(zhuǎn)折竟然如此簡單:一個女人的一雙手工皮靴,就輕松做到了蒙哥汗親率千軍萬馬也做不到的事。城門打開的那一刻,發(fā)生在這里的大小兩百多場血腥廝殺結(jié)束了;固若金湯的釣魚城被拆除,一個王朝的偏安歷史隨之結(jié)束。有關(guān)王立、熊耳夫人、李德輝的功過是非爭議卻持續(xù)至今。在他們身后,有活菩薩的香火贊譽,也有宋朝的叛徒、漢族敗類和紅顏禍水的千古唾罵。
這個美麗憂傷的故事一直在民間流傳。有著各種各樣的版本。其中一個,是我初中歷史老師講的。事隔多年,之所以還清楚記得,或許是熊耳夫人滿足了小男生對“美女特務(wù)”的全部想象。在這位已記不起名字的老師口中,她斷然否定了釣魚城因為干旱餓死人的說法,她說,釣魚城最神奇的不是大小天池常年水不涸竭,而是護國寺古桂樹旁的那口龍井,從山頂直通城下嘉陵江,王堅就是從龍井里釣起大魚把蒙哥汗嘿(嚇)死的。(后來我們每次春游都要趴到龍井口邊沿往下看,黑乎乎的井壁里什么也沒有,因為老有游客往下扔石頭聽回響,井口也用鐵絲網(wǎng)罩住了,雖然沒能看出名堂,但我們還是對那時候的人能從堅硬的山巖上打個300多米深的圓洞直通江底,表示懷疑。)夸夸其談的老師繼續(xù)說,熊耳夫人其實是元軍派來的奸細,故意用美色勾引守城將軍王立。一天黃昏,王立在從重慶回釣魚城的路上,走到現(xiàn)在合川大橋那個位置,看見一個絕色女子欲跳河自殺,連忙把她救起。從女子的哭訴中得知,她被元軍糟蹋了,不想活了。女人的身世和美貌,讓風(fēng)華正茂的王立將軍(史書載王立時年28歲)頓生憐香惜玉之心,將她帶上山,后來慢慢發(fā)展為“壓寨夫人”。不想這個狐貍精暗地里四處活動,煽動城里軍民鬧事,里應(yīng)外合傳遞消息,在一個月黑風(fēng)高之夜打開釣魚城門,圍城的元兵蜂擁殺入,釣魚城就此城破淪陷。講到最后,女老師給了熊耳夫人一記“紅顏禍水”的耳光,用“色字頭上一把刀”給王立和我們這些小男生作了忠告。
依稀記得,這位中年模樣的老師在講這個故事的時候,激情澎湃,手舞足蹈,眉飛色舞,肢體語言和口才一樣豐富,遠比我描寫的更精彩。正如她所說,歷史一點也不枯燥,巨頭開會就是吵架,邦交就是“細娃兒過家家”。她讓我們在一個個故事中記住了歷史,很有趣,也好很玩。但正如前面我所說,歷史的真相在這些有趣、好玩的戲說和重述中走遠。此時忽然想起這個往事,讓我意識到,歷史的真相或許真的不如有趣重要,因為有趣讓歷史在民間口頭文學(xué)里有了強大生命力,而嚴肅面孔只能躺在書頁里泛黃,而且未必就是真相。
所以我說,釣魚城長達36年的抗戰(zhàn)歷程里,其實只有一個人存在。那個人是你,是我,也是他。城因人而生,人因城而流傳。在時間的長河里,每個人都有一個城的故事,比如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比如孟元老的《東京夢華錄》,浩大的人與物,最后都歸于一個人、一座城。
而城與人終結(jié)的地方,恰恰是詩歌的開始。只是放下筆的身體里,釣魚城的石頭還是沒能搬走。
趙曉夢,1973年生,重慶合川人,現(xiàn)居成都。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1986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作品見于《人民文學(xué)》《詩刊》等上百種報刊,入選20多種選本,獲獎60多個,已出版《接骨木》《時間的爬蟲》等7部詩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