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智利
[知人論世]
1936年7月,西班牙內(nèi)戰(zhàn)爆發(fā),共和政府軍和法西斯佛朗哥的叛軍展開激戰(zhàn)。海明威不但與多位美國知名作家和學者一起捐款支援西班牙人民為捍衛(wèi)民主的反法西斯戰(zhàn)爭,而且作為戰(zhàn)地記者還三次深入前線,在炮火中寫出劇本《第五縱隊》,并創(chuàng)作了長篇小說《喪鐘為誰而鳴》和短篇小說《橋邊的老人》。
經(jīng)典再現(xiàn)
一個戴鋼絲邊眼鏡的老人坐在路旁,衣服上盡是塵土。河上搭著一座浮橋,大車、卡車、男人、女人和孩子們在涌過橋去。騾車從橋邊蹣跚地爬上陡坡,一些士兵扳著輪輻在幫著推車??ㄜ嚫赂碌伛偵闲逼戮烷_遠了,把一切拋在后面,而農(nóng)夫們還在齊到腳踝的塵土中躑躅著。但那個老人卻坐在那里,一動也不動。他太累,走不動了。
我的任務是過橋去偵察對岸的橋頭堡,查明敵人究竟推進到了什么地點。完成任務后,我又從橋上回到原處。這時車輛已經(jīng)不多了,行人也稀稀落落,可是那個老人還在原處。
“你從哪兒來?”我問他。
“從圣卡洛斯來?!彼f著,露出笑容。
那是他的故鄉(xiāng),提到它,老人便高興起來,微笑了。
“那時我在看管動物?!彼麑ξ医忉?。
“噢?!蔽艺f,并沒有完全聽懂。
“唔,”他又說,“你知道,我待在那兒照料動物。我是最后一個離開圣卡洛斯的?!?/p>
他看上去既不像牧羊的,也不像管牛的。我瞧著他滿是灰塵的黑衣服、盡是塵土的灰色面孔,以及那副鋼絲邊眼鏡,問道:“什么動物?”
“各種各樣,”他搖著頭說,“唉,只得把它們拋下了。”
我凝視著浮橋,眺望充滿非洲色彩的埃布羅河三角洲地區(qū),尋思究竟要過多久才能看到敵人,同時一直傾聽著,期待第一陣響聲,它將是一個信號,表示那神秘莫測的遭遇戰(zhàn)即將爆發(fā),而老人始終坐在那里。
“什么動物?”我又問道。
“一共三種,”他說,“兩只山羊,一只貓,還有四對鴿子?!?/p>
“你只得拋下它們了?”我問。
“是啊。怕那些大炮呀。那個上尉叫我走,他說炮火不饒人哪?!?/p>
“你沒家?”我問,邊注視著浮橋的另一頭,那兒最后幾輛大車正匆忙地駛下河邊的斜坡。
“沒家,”老人說,“只有剛才講過的那些動物。貓,當然不要緊。貓會照顧自己的,可是,另外幾只東西怎么辦呢?我簡直不敢想。”
“你的政治態(tài)度怎樣?”我問。
“政治跟我不相干,”他說,“我七十六歲了。我已經(jīng)走了十二公里,我想我現(xiàn)在再也走不動了。”
“這兒可不是久留之地,”我說,“如果你勉強還走得動,那邊通向托爾托薩的岔路上有卡車?!?/p>
“我要待一會,然后再走,”他說,“卡車往哪兒開?”
“巴塞羅那?!蔽腋嬖V他。
“那邊我沒有熟人,”他說,“不過我還是非常感謝你?!?/p>
他疲憊不堪地茫然瞅著我,過了一會又開口,為了要別人分擔他的憂慮:“貓是不要緊的,我拿得穩(wěn)。不用為它擔心??墒牵硗鈳字荒?,你說它們會怎么樣?”
“噢,它們大概挨得過的。”
“你這樣想嗎?”
“當然?!蔽疫呎f邊注視著遠處的河岸,那里已經(jīng)看不見大車了。
“可是在炮火下它們怎么辦呢?人家叫我走,就是因為要開炮了。”
“鴿籠沒鎖上吧?”我問。
“沒有。”
“那它們會飛出去的。”
“嗯,當然會飛??墒巧窖蚰??唉,不想也罷。”他說。
“要是你歇夠了,我得走了,”我催他,“站起來,走走看?!薄爸x謝你?!彼f著撐起來,搖晃了幾步,向后一仰,終于又在路旁的塵土中坐了下去。
“那時我在照看動物,”他木然地說,可不再是對著我講了。
“我只是在照看動物?!?/p>
對他毫無辦法。那天是復活節(jié)的禮拜天,法西斯正在向埃布羅挺進??墒翘焐幊粒瑸踉泼懿?,法西斯飛機沒能起飛。這一點,再加上貓會照顧自己,或許就是這位老人僅有的幸運吧。
[經(jīng)典深讀]
在以戰(zhàn)爭為母題的文學作品中,多以“硝煙/血腥/刀槍劍戟”等字眼去切入敘述,多表現(xiàn)正義的主題或英雄的形象,但《橋邊的老人》關(guān)注的不是英雄、正義,也不是政治,而是戰(zhàn)爭中的小人物。正是這瑣碎的小人物、瑣碎的事,成功地消解了戰(zhàn)爭的殘酷和血腥,卻并沒有削減小說的反戰(zhàn)主題。
1. 用瑣碎的小人物消解戰(zhàn)爭
小說的主人公是一個老人:“戴鋼絲邊眼鏡”,灰色面孔盡是塵土,穿著“滿是灰塵的黑衣服”。他提到故鄉(xiāng)“圣卡洛斯”就會很高興,雖然他并沒有家;他不關(guān)心政治,認為“跟我不相干”,一心只記掛著和他相伴的“兩只山羊,一只貓,還有四對鴿子”;他不懂戰(zhàn)爭的真正危險,他逃離家鄉(xiāng)是因為上尉說“炮火不饒人”,“怕那些大炮”。就這樣一個既不懂政治又不懂戰(zhàn)爭的最普通的飼養(yǎng)員,在戰(zhàn)爭即將來臨時,沒有撤離的恐慌,就好像一名即將坐化的老僧,沒表現(xiàn)出一絲對死亡的畏懼,然而并非他不懼怕死亡,而是他根本不知道戰(zhàn)爭的來臨意味著死亡。這瑣碎的小人物有效地消解了戰(zhàn)爭的殘酷和血腥,但也有效地展現(xiàn)了戰(zhàn)爭的主題。
2. 用瑣碎的事件消解戰(zhàn)爭
“那天是復活節(jié)的禮拜天,法西斯正在向埃布羅挺進”,敵人正在挺進,戰(zhàn)爭即將來臨,人們在競相逃命,緊張的氣氛一觸即發(fā)。作品開篇通過“塵土”“浮橋”及忙著逃命的車輛、人群的各種動作,以白描的手法為我們勾勒出一幅戰(zhàn)爭來臨前忙亂的極富寫實效果的畫面,又佐以后文對于“撐起來,搖晃了幾步,向后一仰,終于又在路旁的塵土中坐了下去”等動作的描寫,剔透地寫出故事的中心事件——逃難。相對于戰(zhàn)火紛飛,血腥殘酷的戰(zhàn)爭實景,小說只寫了這些“瑣碎”的逃難之事,很好地消解了戰(zhàn)爭。但逃難的緊張與老人的平靜在沖突中把小說一步步推向高潮,讓人不禁為老人的安危擔憂,也更深刻地感受到戰(zhàn)爭帶給人們的災難——殘酷的戰(zhàn)爭將家園、親人都無情地撕碎。
3. 用瑣碎的語言消解戰(zhàn)爭
這篇小說僅由一段對話構(gòu)成,在宏大戰(zhàn)爭主題的小說林中,可以說微不足道,但正是在老人瑣碎的語言中,以小見大地揭示出戰(zhàn)爭的殘忍、罪惡,顯示出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里人性的善良——對生命的尊重與對和平的渴望。
如:“你從哪兒來?”我問他?!皬氖タ逅箒怼!彼f著,露出笑容。那是他的故鄉(xiāng),提到它,老人便高興起來,微笑了。“那時我在看管動物。”他對我解釋?!班??!蔽艺f,并沒有完全聽懂。“唔,”他又說,“你知道,我待在那兒照料動物。我是最后一個離開圣卡洛斯的?!?/p>
這一句接一句,瑣碎零亂,似乎與戰(zhàn)爭無關(guān):老人提到故鄉(xiāng)便暫時忘記了眼前艱難兇險的處境并微笑了起來,他是多么愛他生活的家園,待在那兒照顧動物直到最后離開,說明他對它們是多么不舍。離開自己深愛之地和深愛之物,讓它們被炮火摧殘,這種被迫和無奈無比苦澀和悲哀,對戰(zhàn)爭的控訴自然顯露。
又如,老人三次嘮叨著“貓會照顧自己,可是,另外幾只東西怎么辦”,這些瑣碎的語言,不帶情緒化,絲毫沒有戰(zhàn)爭的硝煙味,卻令我們感受到小說對戰(zhàn)爭的譴責和對和平的熱愛。
(責任編輯 / 胡? 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