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考人類存在的終極意義 評《沒有我們的世界》

賀崧智

《沒有我們的世界》，艾倫·韋斯曼著，趙舒靜譯，上海：上?？茖W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07年，定價：38元。

中圖分類號? ?N09

文獻標識碼? ?A

1962年，蕾切爾·卡遜（Rachel Carson，1907—1964）發(fā)表《寂靜的春天》，介紹環(huán)境惡化對人類產(chǎn)生了哪些不良影響，引爆美國乃至全球的環(huán)境保護運動。40多年后，又出現(xiàn)了另外一本同樣發(fā)人深省的書——《沒有我們的世界》（The World Without Us，圖1）[1]。艾倫·韋斯曼（Alan H. Weisman，1947— ）在這本書中，先假設(shè)人類突然消失，然后推演空無一人的世界如何后續(xù)發(fā)展，尤其人類活動對地球環(huán)境造成的影響，是在短暫的時間內(nèi)消失，還是將持續(xù)漫長的幾千年。本書視角另辟蹊徑，引發(fā)了很大反響。

人類在地球上生活幾百萬年了，雖與這顆藍色星球幾十億年的壽命比起來，人類不過是出生沒多久的嬰兒而已，但近兩百年來卻因自己創(chuàng)造的文明成就而頗為自得。人類的成就真如自己宣稱的那么偉大而久遠嗎？很多環(huán)保書籍警告過人類可能會滅絕，相信有一些人曾經(jīng)想象過，成為地球上最后一個幸存的人會遭遇什么，但很少有人作更進一步的推演：若人類真的像恐龍一樣滅絕消失了，地球會是什么樣？

艾倫·韋斯曼從這樣一個新奇獨特的視角，帶我們重新了解這個與我們生活息息相關(guān)的世界，并希望讀者從舍棄小我的大膽構(gòu)想出發(fā)，去思考人類怎樣傷害地球并最終導致自身滅亡的內(nèi)在原因，并在更大格局上反思人類應(yīng)該做什么事來補救。

一? ?艾倫·韋斯曼與《沒有我們的世界》

出生于1947年的艾倫·韋斯曼是美國著名的科學作家和新聞記者，他在西北大學獲得文學學士和新聞學碩士學位，并在2004—2013年期間擔任亞利桑那大學新聞學和拉丁美洲研究的副教授。

《沒有我們的世界》一書其實是艾倫·韋斯曼對一篇文稿的擴充。2004年，時代公司（Times）旗下的《發(fā)現(xiàn)》（Discover）雜志①編輯喬西·格勞修斯（Josie Glausiusz）向韋斯曼提及“沒有人類的世界”的想法，隨后韋斯曼撰寫了“沒有人類的地球”（Earth Without People）這篇專題文章，2005 年2月發(fā)表于《發(fā)現(xiàn)》雜志。這篇文章被評選為“2006年度美國最佳科學寫作”。經(jīng)過擴充，《沒有我們的世界》一書于2007年7月出版，當年獲得時代雜志年度非虛構(gòu)類最佳書籍的榮譽。

艾倫·韋斯曼曾因在新聞和文學上的工作而獲得洛杉磯記者協(xié)會最佳專題報道獎、西方最佳新聞寫作獎、羅伯特·肯尼迪新聞獎、聯(lián)合媒體獎等多項殊榮。他有極強的社會責任感，作品幾乎都與自然和人類有關(guān)。他最出名的兩本著作《沒有我們的世界》和《倒計時》（Countdown： Our Last， Best Hope for a Future on Earth？）都是討論人類與自然如何和諧相處這一復(fù)雜的命題。

《沒有我們的世界》有兩個主題：人類消失后地球會作何反應(yīng)，以及人類文明會遺留下什么。

艾倫·韋斯曼向讀者展示了天馬行空卻又十分合理的想象力：在空無一人的世界里，大自然重新吞噬了一切，動物、植物和微生物立即接管整個世界。在人類消失前，一些物種因為濫殺已經(jīng)滅絕，在人類消失后，還會有很多動物間接死于人類之手：幾十萬年之后才能被降解或者轉(zhuǎn)變?yōu)槠渌镔|(zhì)的塑料被動物誤食;核電站泄漏的放射性物質(zhì)破壞了它們賴以生存的家園。就算人類不在了，這些動物依然受害于人類的惡行。

作者在書中寫道：

在20世紀60年代，英國大氣科學家、化學家和海洋生物學家詹姆士·拉福洛克（James E. Lovelock， 1919—）提出了他的“蓋亞（希臘神話中大地女神的名字）假說（Gaia hypothesis） ”：他把地球描繪成一個巨大的生物群落，地球上的土壤、大氣、海洋組成了一個循環(huán)系統(tǒng)，而生活在地球上的植物和動物群落則調(diào)控著這個系統(tǒng)的運作。他現(xiàn)在害怕這個生機勃勃的星球正在發(fā)高燒，而我們就是病毒。（[2]，頁164）

當有一天人類這種病毒消失不見了，地球逐漸康復(fù)，森林重新覆蓋，沙漠里的河流和池塘都會回來，人類建造的房屋和道路被慢慢蠶食直至完全消失。其它人類制造的東西也不能長久存在——沒有了人類的精心保管，它們都會徹底消逝。只有埋于地下的青銅、陶瓷和不銹鋼，會被視為人類曾生活過的最后見證。世界將變成一片荒野，剩下的除了蒼涼，只有恐怖。讀了這些文字，讀者腦中出現(xiàn)的畫面，可能比現(xiàn)在所有的科幻片都要震撼，比所有的末日災(zāi)難片還要絕望。

二? ?創(chuàng)作特點及成功原因

《沒有我們的世界》出版后好評不斷，除了被美國《時代周刊》評為2007年度非虛構(gòu)類最佳圖書外，還曾入圍美國國家圖書獎、安東尼·盧卡斯非虛構(gòu)類圖書獎、蕾切爾·卡遜環(huán)境圖書獎、美國圖書館協(xié)會最佳圖書等獎項，被翻譯成40多種語言出版發(fā)行，并在中國獲得第四屆文津圖書獎。

本書為何能獲得如此多的榮譽并廣受歡迎呢？這是值得科普作者和科普研究者思考的問題。筆者從本書的成功原因著手，分析優(yōu)秀的科普作品應(yīng)該具備哪些特點，并希望對科普作者的創(chuàng)作提供思路。

1. 視角獨特

一般的環(huán)?？破諘侵v如何善待地球，譬如講如何保護環(huán)境和動植物、如何節(jié)能減排、低碳生活和使用綠色清潔能源等，雖然重要，但往往有些干澀、枯燥，未必能讓讀者提得起興趣。

《沒有我們的世界》除去序和尾聲，主題分為四個部分：

第一部分，包括伊甸園留存之香、夷平我們的家園、沒有我們的城市、史前世界、失去的動物種群、非洲悖論6章;

第二部分，包括土崩瓦解、殘存、永不消逝的聚合物、石化加工區(qū)、沒有農(nóng)場的世界5章;

第三部分，包括古代與現(xiàn)代奇跡的命運、沒有戰(zhàn)爭的世界、沒有我們的鳥類、熱點遺產(chǎn)、我們的地質(zhì)記錄5章;

第四部分，包括我們走向何方、我們身后的藝術(shù)、大海，搖籃3章。

從書名和其中一些章節(jié)名就可以看出，本書以“人類已經(jīng)在地球上消失”為前提，大膽想象，讓人不由自主地被吸引過來。然后，它又以上帝視角俯瞰整個世界，讓讀者暫時摒棄狹隘的個人身份、行業(yè)地位和國家民族利益，和作者一道從不同方面推演世界將發(fā)生的變化。最后，它沒有落于俗套地呼吁大家一起努力達成某種目標，而是讓讀者冷靜地面對這個現(xiàn)實：人類文明在大自然面前不堪一擊。這種不走尋常路的切入點，會給那些不耐煩長篇大論、干澀枯燥說教的讀者以眼前一亮的感覺，從而增加本書的傳播性。作者另辟蹊徑，就能寫出新花樣，成就好的作品。

此書成功之后，“沒有人類的世界”這一概念很快也被一些影視作品所借用。譬如，分別于2008年1月和3月上映的美國科學紀錄片《人類消失后的世界》（Life After People）和《美國國家地理：人類消失之后》（Aftermath： Population Zero），都是結(jié)合本書以及其他科學家的一些預(yù)測制作的。這些片子以影像的方式，更加生動逼真的特效技術(shù)展示了人類突然消失之后幾天至數(shù)百年的地球景象。而這些影片又進一步擴大了《沒有我們的世界》一書的影響。

2. 內(nèi)容科學理性

科普不是懸疑搞怪、嘩眾取寵，光有好視角是遠遠不夠的，還得有足夠的科學性。艾倫·韋斯曼付出巨大的努力，采訪了上百位相關(guān)的專家，跨越天文、植物、環(huán)境、地質(zhì)、建筑、生物、工程、物理、藝術(shù)、考古等領(lǐng)域，這些調(diào)查和訪談讓作者能用事實和證據(jù)說明問題，令他的寫作具備強烈的科學性。因此在《沒有我們的世界》中，權(quán)威的統(tǒng)計、精確的數(shù)字和有理有據(jù)的推斷俯拾皆是。

此外，為了寫好《沒有我們的世界》，艾倫·韋斯曼利用自己的新聞工作者身份，游歷世界各地，冒著危險親自考察了書中提到的那些被人類遺棄的地方，如切爾諾貝利核電站、韓國北部邊境的非軍事區(qū)、美國新墨西哥州的核電站廢料隔離試驗工場等等。作者在訪談和調(diào)查的過程中積累了極其廣泛的人文類和科學上的專業(yè)性知識，保障了本書的科學性。雖然涉獵全球性的話題難免會增大說錯話的風險，但作者在書中敢于想象和回答問題，而不怕被人非議專業(yè)性不夠，這種敢于質(zhì)疑和探索的勇氣也是本書的閃光點。

總之，《沒有我們的世界》并不是作者一人之奇思妙想，而是匯集了眾多領(lǐng)域上百名專家的智慧;它不是天馬行空的幻想，而是建立在科學理性的基礎(chǔ)之上。

3. 文字極具表達力

廣泛訪談所獲得的材料既鮮活又豐富，既相互補充又相互沖突。如何駕馭它們，如何將它們變成既科學又有趣的文字，需要很強的分析和寫作能力。

本書并不是資料匯編，由一個個科學家來介紹他所了解的科學知識，也不是一個個企業(yè)或機構(gòu)人員來介紹他所了解的行業(yè)情況，而是作者以記者和作家的身份，在實地考察和多方訪談之后，綜合多種類型的知識、博采眾人的智慧，從多個專業(yè)角度來分析問題。在此過程中，作者表現(xiàn)出了很強的寫作能力。書中的句子和段落往往具備強烈的畫面感，能令讀者在腦海中呈現(xiàn)出一幅幅鮮活的畫面，大大加強了本書的可讀性。

比如在第三章“沒有我們的城市”中，作者是這樣向讀者描述人類消失后，城市中的動物們有何改變：

高樓大廈的廢墟中回蕩著的是曼哈頓新生河流中青蛙唱的情歌?，F(xiàn)在的河流中滿是擬西鯡和海鷗扔下的貽貝。印第安核電站位于時代廣場以北50千米處，青魚和美洲西鯡已經(jīng)回到了哈得遜河，不過它們有幾代子孫得去適應(yīng)這個核電站滲出的放射性物質(zhì)，因為那時它的加厚混凝土層已經(jīng)剝落。幾乎所有適應(yīng)人類生活方式的生物都消失了。貌似無敵的蟑螂——它們來自于熱帶地區(qū)——很早之前就凍死在沒有供暖設(shè)施的大樓中。沒有了垃圾，老鼠或是餓死，或是淪為在摩天大樓廢墟中筑巢的肉食鳥類的盤中餐。（[2]，頁30）

當然要感謝譯者趙舒靜向我們展現(xiàn)作者原汁原味的表達，此外作者這種引人入勝的語言功底，很可能和他多年的新聞記者經(jīng)歷有關(guān)。作者還表示，喬治·斯圖爾特（George Stewart）1948年創(chuàng)作的科幻小說《大地永存》（Earth Abides）給了他很多啟發(fā)①。借助科幻的想象力，作者敢于突破平鋪直敘的寫作手法，在科學與幻想中尋找平衡。

本書中的一些描寫還給人以不寒而栗之感。例如在本書序曲“猴之公案”中，因為森林消失，沒有可以狩獵的食物，面對碗里放著的一只小猴掌，厄瓜多爾一位薩帕拉族老奶奶發(fā)出“我們要是連自己祖先都吃，那我們還算什么呢？”的叩問，這由得讓讀者心中為之一震：在未來，是否人類也會面臨類似的可怕抉擇？在傳播學當中，這種技巧被稱為“警鐘效果”，又名“恐懼訴求”，它利用人們的緊張害怕心理而引起人們的注意，甚至試圖改變?nèi)藗兊膽B(tài)度和行為?！稕]有我們的世界》也制造出了一種適度的恐慌感與對未來的不確定性。

4. 富有哲理性

除了敘事和分析，本書還提出了一些富有哲理、發(fā)人深省的問題。譬如，人類消失之后，隨著森林的擴張，黑猩猩的數(shù)量也會不斷增加。這種靈長類動物會不會在一段時間后進化成新的物種，離開森林轉(zhuǎn)向大陸？它們作為“新時代”的萌芽，會不會跟隨人類的步伐，又創(chuàng)造出與人類世界相似的環(huán)境？

億萬年來，眾多生物在地球上出現(xiàn)又消失。稱霸地球時間遠超人類的恐龍就是其中一例。作者認為，沒有了人類，肯定還會有下一個支配地球的物種乃至智慧生命。人類不要自負地認為自己多么偉大，相比于大自然，它只是一種渺小的存在。人類的活動，不管是戰(zhàn)爭還是工業(yè)革命、信息革命，對地球而言，都不值一提。甚至人類的存在和滅亡對地球也沒有任何長遠的影響。和其它動植物一樣，人類也只是地球上偶然的過客，地球絕不會因為人類消失而停止旋轉(zhuǎn)。丁仲禮院士曾在一次訪談中說：地球并不需要我們拯救。無論有沒有人類，地球都還在。它曾經(jīng)遭遇比現(xiàn)在更惡劣的環(huán)境，但是依然存活。人類需要的是自救②。他的這種出人意料的說法，倒是與本書的觀點一致。

那么，對地球而言，似乎任何生物都只短暫地存在過。人終究會死亡，人類也必然會消失，這是無法改變的規(guī)律。如果承認所有的外物都是過眼云煙，人類能留下的，絕不是曾經(jīng)擁有過的物質(zhì)，那么，它又會是什么？引用李白《悲歌行》中的詩句來形容，就是：

天雖長，地雖久，

金玉滿堂應(yīng)不守。

富貴百年能幾何，

死生一度人皆有。

這本富有哲理的科普書籍，展示了它的思考性，讓讀者不由自主地去追問最深層次的問題。它教會我們克制與反省，教會我們敬畏自然和其它生命。

三? ?結(jié)語

國內(nèi)外也出版過一些同類主題的作品。譬如，1981年，蘇格蘭古生物學家、地質(zhì)學家道加爾·狄克遜（Dougal Dixon，1947—）就曾與幾位插畫家合作，出版《人類滅絕之后的動物》（After Man： A Zoology Of The Future）一書[3]。道加爾·狄克遜從進化規(guī)律出發(fā)，根據(jù)現(xiàn)存動物的情況，對人類滅絕后的動物界進行了預(yù)測，并讓合作者具體畫出了5000萬年后一些動物的模樣。這些圖案并非簡單的臆想，而是有理有據(jù)的想象。雖然具備一定的科學性，但這本書更多的被認為是美術(shù)作品。

《沒有我們的世界》的成功并非偶然。作者舍棄了人類中心主義，以更加遼闊的視野設(shè)計了一個“沒有人類的世界”，讓人用這個新穎的視角觀察人對自然造成的影響，其思維是十分超脫、深遠的。

在敘事方面，作者用緩緩?fù)七M而又跌宕起伏的方式帶領(lǐng)讀者一起對未來世界展開想象。這些想象建立在地球自身演化規(guī)律之上，令讀者的腦海中自動反彈出另一層含義——人類面對自然越渺小，需要反思的就越多。這里面展示出了一些巧妙的文學技法。

好的科普作品應(yīng)該是科學性、思想性與藝術(shù)性的結(jié)合。這本書既有科學的理性與邏輯，又有高遠的立意和絕妙的構(gòu)思，它對人類存在意義的思考、對人類終極目的的叩問，在科普作品中更是難能可貴。這樣一本兼具宏觀的視野和細節(jié)的精確，在內(nèi)容的深度和廣度上都讓人贊嘆不已，既有趣又有意義，還有難得的人文關(guān)懷的著作，又怎么可能不大受歡迎呢？

在書的最后，作者提出，人類并不會真的突然消失。因為不論是改造過的病毒、不成熟的科技或者是外星人入侵，都不可能讓全世界的人類在一夜之間滅亡。但是，如果人類依然保持揮霍資源和破壞環(huán)境的習慣，人類慢慢滅絕的那一天或許也不會太晚到來。

人之所以為人，就因為人類是智慧生物，有能力反思自己的行為并做出調(diào)整。如果只想放縱自己的欲望，人和其它動物又有什么區(qū)別呢？希望更多的人能意識到，節(jié)制欲望、節(jié)約資源的重要性。一個人在這個方面所做的貢獻再小，也能把災(zāi)難來臨的時間往后推動一點點——這不是為了地球，而是為了人類自身。

致謝 感謝姚琴推薦本書，并感謝熊衛(wèi)民教授多次審閱文章，對本文的內(nèi)容提出寶貴建議。

參考文獻

[1] Alan Weisman. The World Without Us[M]. New York： Thomas Dunne Books， 2007.

[2] 韋斯曼. 沒有我們的世界[M]. 趙舒靜譯. 上海： 上海科學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 2007.

[3] 狄克遜. 人類滅絕之后的動物[M]. 李海蓉譯. 北京： 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