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 戲

葉子

瑞河場不止一次出現(xiàn)在我的文字中，這條長蟲一樣的村莊擺在山勢頓挫的褶皺里。橫穿而過的是瑞河，五嶺三山收集來的溪水，撲騰奔到瑞河場時安靜下來，像鄉(xiāng)下人進(jìn)了城，低眉頷首順著青條石的河岸，逶迤而行。

我們一群孩子是見不得水的，剛剛立夏，我們就脫得只剩褲衩，溜進(jìn)瑞河。溜進(jìn)瑞河不是圖清涼，而是場東頭擺著戲臺，看戲得收門票。我們不是不想買門票，是因為買不起五分錢的門票。

金黃的小麥已顆粒歸倉，白面磨了好幾木斗，下半年衣食豐足。田里的秧苗淡如綠煙。縣城戲班何家班的鼓點一聲一聲敲進(jìn)村莊，也敲在莊稼人的心坎兒上。這是莊稼人的閑散時光，他們手里握著《小鳳仙》的戲票，踩著鼓點兒進(jìn)場，咂著戲腔離場。

賽神仙呢，這日子。

我們一群孩子心里像貓抓，小鳳仙的唱腔就是那貓爪子。

限于地勢，戲臺搭在東頭的石拱橋上，河兩岸用圍欄圍起來，留一口子，守兩個年輕后生，畫著戲臉，開場前負(fù)責(zé)收票。

我們潛入河里，但水上也扎了不高的圍子。我們游到河中間的一塊大石頭上，盯著水面看，好像小鳳仙要從水中走出來一樣。事實上，臺上的戲我們看不到——一棵枝葉茂密的黃桷樹擋住了戲臺。但臺上的戲卻倒映在河面，我們盯著河面看，相當(dāng)于看戲，看戲里的小鳳仙。

這急壞了狗剩。狗剩不會水，旱鴨子一個，在岸上干急。幾聲醒腦的開場鼓之后，幕簾漸開，一女子如弱柳扶風(fēng)般走出，卻聽得一聲絕嗓：

“叫一聲我的柳郎——”

沿河兩岸的看客都叫了一聲：“好！”我們?nèi)诵?，跟著喊：“好?！甭牭眯▲P仙又唱：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音兒打戰(zhàn)，小鳳仙水袖一甩，恍然如風(fēng)起，有瀟瀟雨聲?；剡^神，河面寂寂，流水默默。

人兒在臺上繾綣幽怨，如泣如訴；我們在河中愁腸百結(jié)，唏噓落淚。狗?？次覀兟錅I，也跟著哇哇大哭，撕心裂肺，如喪考妣。

狗剩說長大了要娶小鳳仙，那樣天天都可以看小鳳仙唱戲。我們就笑：“等你長大，人家就是大鳳仙了。”笑過后我們有些悵然，其實小鳳仙比我們大不了多少，我們十二三歲，小鳳仙就十五六歲的樣子。但我們聽不得狗剩的狂話。

我們初中畢業(yè)那年何家班出了點兒事兒，具體地說是小鳳仙出了點兒事兒。

那一年狗剩讀高二。

小鳳仙依然在臺上唱：

“叫一聲我的柳郎——”

我們依然在河中的大石塊上落淚，但岸上沒有了干著急的狗剩。狗剩早蹲在橋上面的黃桷樹上，像一只大鳥棲于濃蔭之中。從狗剩的角度只看得清小鳳仙的頭頂。小鳳仙唱得凄切，我們哭得傷心。小鳳仙一甩水袖，“咔嚓”一聲巨響，我們看見狗剩駕著黃桷樹枝丫，從河面呼嘯而出，落到了小鳳仙的頭上。戲臺上頓時亂成一鍋粥。何家班停止了在瑞河場的七場演出，連夜把受傷的小鳳仙送回了縣城。

臺上傻站著狗剩一人，握著樹枝發(fā)愣。

傳來的消息是，小鳳仙頸椎受傷，出院后成了“偏頸”——脖子歪了，自然是無法登臺再唱“叫一聲我的柳郎——”了。后來何家班敲著鼓點來過幾次瑞河場，臺上自是沒了小鳳仙。我們也沒了看戲的興致，狗剩也考到省城讀大學(xué)去了。

幾年后，狗剩畢業(yè)分到縣醫(yī)院。過節(jié)回瑞河場，我們驚呆了，跟在狗剩后面的竟然是小鳳仙！

胖了。腰粗成了水桶。眉眼無波。說話間發(fā)出“嘎嘎嘎”的爆響，像怕癢癢的破小子被撓了胳肢窩。這哪是我們心中的小鳳仙啊！

我們都盯著小鳳仙的頸子看，并沒有看出偏頸。

“難為了狗剩娃，天天揉搓，硬是矯正過來了?！蹦赣H說，“為學(xué)醫(yī)，差點兒斷了父子關(guān)系。”

我們問柳醫(yī)生——狗剩是柳醫(yī)生的小名，是不是天一亮就聽“叫一聲我的柳郎——”。柳醫(yī)生怔了一下，眼里虛空起來，沒有回答。直至離開瑞河場，他也沒回答。

[責(zé)任編輯 徐小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