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恩友
近十年來,全國每年都有令人觸目驚心的弒親或弒師案件發(fā)生。令人憂心的是,部分行兇者乃未成年人,且其中很多未滿14周歲的涉案少年往往得不到適當的安置、監(jiān)督、管教。在此類悲劇由個案演變?yōu)槿缃裆鐣傅倪^程中,公眾輿論焦點逐漸集中于少年行兇后的監(jiān)管方式及預防其再犯等問題。
我國未成年人違法犯罪的時代特征與主要問題
就中國傳統(tǒng)觀念而言,“弒”乃大逆不道、滔天惡行的代名詞。進入21世紀以來,“弒”這個字眼不時出現在各大媒體報道的未成年人涉案新聞里,其中還用來冠以許多未滿14周歲少年的惡行。
弒親、弒師這種背離中華民族倫理道德的惡劣行徑,在很大程度上沖擊著公眾的心理承受極限和倫理道德底線。那么,在此類事件頻發(fā)的背后,隱含著哪些未成年人違法犯罪的時代特征與主要問題?
中國司法大數據研究院于2018年6月發(fā)布的最新報告顯示,自2009年以來我國未成年人犯罪數量呈現出持續(xù)下降的態(tài)勢,其中近五年逐年平均遞減12%以上。從人民法院近十年來審理相關案件的數據分析來看,盡管“我國已成為世界上未成年人犯罪率最低的國家之一”,但未成年人實施的盜竊、搶劫、強奸、故意傷害、尋釁滋事、聚眾斗毆、販賣毒品等重大案件發(fā)生率一直居高不下。當前我國未成年人違法犯罪問題呈現出低齡化、暴力化和團伙化三大特征。
在分析少年弒親、弒師的成因時,人們通常將之歸結為社區(qū)環(huán)境不佳、暴力文化侵蝕、家庭教育不當、學校教育異化、道德教育失落、普法教育不足、生命教育缺失、社會干預不足以及少年自身心理問題等。至于對行兇者中緣何有如此之多未滿14周歲少年的質疑,一種常見的辯解之詞是這些少年把法律對定罪年齡門檻的“寬容”“特殊”誤認為“縱容”“特赦”,對未成年人的優(yōu)先保護曲解為免罪免刑的護身符。
眾所周知,盡管未滿14周歲的涉案青少年已經具備了該類犯罪的要件且作案手段特別殘忍、情節(jié)特別嚴重,但依據我國現有法律規(guī)定而不能受到刑事處罰,所以公眾對降低刑事責任年齡下限的呼聲一直未絕。
就字面意義而言,“未成年犯罪人”是指尚未達到成年年齡的犯罪人。由于世界各國刑法對刑事責任能力的規(guī)定不盡相同,其年齡界限的規(guī)定也不完全一致。多數國家將未成年犯罪人年齡的上限規(guī)定為16歲或18歲,下限的年齡則有7歲、8歲、10歲、12歲、13歲、14歲等。從我國有關法律的規(guī)定來看,“未成年”與“成年”的年齡界限是18周歲。例如,《未成年人保護法》第2條規(guī)定:“本法所稱未成年人是指未滿十八周歲的公民?!庇纱丝梢?,18周歲是未成年犯罪人的法定年齡上限,而法定年齡下限是14周歲。例如,《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第37條規(guī)定:“因不滿十四周歲或者情節(jié)特別輕微免予處罰的,可以予以訓誡?!薄缎谭ā返?7條第2款規(guī)定:“已滿十四周歲不滿十六周歲的人,犯故意殺人、故意傷害致人重傷或者死亡、強奸、搶劫、販賣毒品、放火、爆炸、投毒罪的,應當負刑事責任?!币虼耍瑥牧⒎▽用娣治?,“未成年犯罪人”通常是指已滿14周歲未滿18周歲的具有刑事責任能力并實施了危害社會、觸犯刑法的行為而應當受到刑事處罰的人。為了加強未滿14周歲涉案少年的司法矯正與社會干預,可以考慮在今后中國司法大數據的搜集、整理和使用中將這類人群納入信息分析報告中,一并統(tǒng)稱為未成年違法犯罪人員。
未成年人違法犯罪立法規(guī)定的中外比較
世界各國未成年人違法犯罪的立法規(guī)定、司法制度、矯正體系各有不同,但在兒童利益最大化、優(yōu)先保護、教育為主、多元處遇等基本理念與原則上有許多共識之處——一致認同未成年人身心發(fā)展及其社會越軌行為具有不同于成年人的特殊性,并強調未成年犯罪人無論是在法律適用、司法審判還是司法保護上應有別于成年犯罪人。
早在19世紀中期,國際組織就開始探索有別于成年人的未成年人違法犯罪立法研究。世界上第一部涉及未成年違法犯罪人員的專門性法規(guī)應首推美國伊利諾伊州第41屆州議會于1899年7月1日通過的《少年法庭法》,同時伊利諾斯州還建立了世界上第一個少年法庭。20世紀上半葉,美國幾乎所有的州均制定了《少年法庭法》并建立了少年法庭,英國、法國、德國、意大利、比利時、瑞典、西班牙、瑞士以及日本等國也紛紛制定了少年法規(guī)并設立少年法庭。例如,英國的《未成年人犯罪法》(1908年)、《青少年司法與刑事證據法》(1999年),法國的《青少年保護觀察法》(1912年)、《未成年犯罪人法令》(1945年,至今已歷經30余次修改)、《未成年人刑事司法法典草案》(2009年)均為專門涉及未成年人違法犯罪的刑事責任、審理原則、司法制度及相關處遇的法規(guī)。
相較而言,從目前我國相關立法的實際情況看,盡管我國頒布了《未成年人保護法》(1991年頒布,2006年修訂)、《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1999年頒布,2012年修訂),但真正涉及未成年違法犯罪人員的刑事立法規(guī)定尚散見于成人刑事法律的文本里,通常在參照成年人定罪量刑的基礎上使用“從寬”“從輕”或“減輕”等法條表述來凸顯未成年人的特殊性,而且只在涉及未成年犯罪人的相關《刑法》條款之司法解釋中確定“教育為主,懲罰為輔”的原則,以致兒童利益最大化、優(yōu)先保護的基本理念被淹沒在“社會保護”的現實語境中。
未成年人違法犯罪司法制度的中外比較
世界上許多國家在制定和完善未成年人違法犯罪立法的同時,紛紛建立了契合未成年人身心特點的少年司法機構與制度。美國、英國、法國、德國、意大利、比利時、瑞典、西班牙、瑞士、日本等國專門設立了少年法庭(或稱為少年法院、兒童法庭)以及與之相配套的司法制度。例如,英國在少年司法制度上提出了六項具體的目標:第一,保障快速的行政司法;第二,使少年犯直面其犯罪行為的后果;第三,對于導致少年犯罪的特定因素進行干預,強化保護性因素;第四,懲罰應當與犯罪的嚴重程度和頑固程度相稱;第五,鼓勵少年犯向受害人作出補償;第六,增強少年犯父母的責任感。在上述六項具體目標的指引下,英國構建了一系列以強調社會的全面參與、設計有效的司法措施、注重群體的特殊性為突出特色的少年司法制度。
相比之下,雖然目前我國四級法院已建立少年審判專門機構或者專人審理機制,設立了少年法庭2253個、合議庭1246個、少年刑事審判庭405個、綜合審判庭598個,但依舊缺乏與之配套的少年司法制度與體系。
未成年人違法犯罪矯正體系的中外比較
世界上許多國家為未成年違法犯罪人員設立了相應的司法矯正模式與工作體系。其中,矯正模式依各國文化背景、歷史條件、具體國情不同而有所差異。在考察世界各主要國家未成年違法犯罪人員矯正體系后,美國犯罪學者杰弗利.菲洛認為未成年違法犯罪人員矯正模式基本上可劃分為四類,即治療模式、司法模式、犯罪控制模式以及平衡與恢復性司法模式。這些模式分別在不同的矯正機構以制度化、系統(tǒng)化、項目化的途徑開展,例如美國的訓練學校、教養(yǎng)所,日本的兒童鑒別所、少年院、保護觀察所、教護院等。
從我國司法矯正體系來看,未成年違法犯罪人員矯正主要模式有三類,即監(jiān)禁矯正模式、社區(qū)矯正模式和其他矯正模式(收容教養(yǎng)模式、工讀學校模式、檢察機關矯正模式)。由于監(jiān)禁矯正模式和社區(qū)矯正模式的對象是已經構成犯罪并被判處刑罰的未成年犯罪人,因此這兩類矯正模式中包含著不同程度的懲罰因素,而在其他矯正模式中則突出強調對于未成年犯罪人的教化因素。鑒于目前工讀學校與收容教養(yǎng)式微、社區(qū)矯正流于形式等窘況,進展遲緩的未成年違法犯罪人員矯正工作正面臨著法制建設不完善、項目管理空乏、內容單一、形式僵化等諸多問題,亟待探索制度化、系統(tǒng)化、專業(yè)化、科學化的未成年違法犯罪矯正體系,從而最大限度減少司法矯正的資源浪費。
總之,在當前我國未成年人違法犯罪低齡化趨勢明顯、暴力型犯罪多發(fā)、糾合性案件激增的境況下,預防未成年人違法犯罪的當務之急在于事前多級預防與事后多元矯治相結合。一方面,要從傳統(tǒng)文化寶庫里挖掘倫理精神、汲取人生智慧,加強對未成年人的思想道德教育、心理健康教育、生命教育、法制教育,有效地預防和控制未成年人違法犯罪向成年人犯罪轉化、輕微犯罪向嚴重犯罪轉化的惡性循環(huán),切實保障社會穩(wěn)定和諧。另一方面,要通過歷史回顧、現實反思、國際比較等方式,健全和完善我國未成年人立法規(guī)定、司法制度以及矯正體系,進而探求一系列有利于教育、感化和挽救未成年違法犯罪人員的綜合舉措,逐步實現真正符合國情民意的良法之治。
(作者系中央司法警官學院院長、教授)
責任編輯:王夢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