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方
李 方 魯迅文學院第二十四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第三十二期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高級研修班(編輯班)學員,魯迅文學院西海固作家研修班班主任。先后在《朔方》《飛天》《中國作家》《山花》等報刊發(fā)表文學作品五百余萬字。出版長篇文化隨筆《一個人的電影史》并獲《黃河文學》雙年獎、首屆孫犁散文獎雙年獎及第九屆寧夏文學藝術評獎散文獎。
翻 門
老趙現(xiàn)在不能喝酒了,只抽煙。
老趙以前是很能喝的。那時候年輕,身體好,主要是在局里,處在一個重要的崗位上,吃請的事情多。一桌子海陸空鋪陳的佳肴,老趙很少動筷子,抽著煙斜瞅一眼,目光親切熱烈地盯在酒杯上。人敬他,他把煙從嘴上移開,刺溜一盅;他敬人,別人喝干喝不干,他不管,自己仰脖灌下去,杯口朝下,讓對方看清,不掉點滴。別人勸他滅了煙操筷子吃菜,老趙笑瞇瞇說聲好,左手夾煙,右手擎著滿杯子的酒,吱——再下一城,菜卻不曾吃上一口。
在酒桌上,老趙從來不是一個張狂的人。要知道,酒壯人膽,不管多么窩囊懦弱的人,一旦坐到桌子前,三杯酒下肚,紅色蓋臉,全成了英雄好漢,飲馬長江,腳踏兩岸,拍胸脯,打包票,站不直但可以摘月亮。
老趙從不,冷眼旁觀。燒酒一杯接一杯,臉不變,手不抖,從頭喝到尾,沒變化。請客的人詢問:趙領導,喝好了?老趙手一揮:好了,散吧。手往下放,隨手再端一杯,一閉眼,一仰頭,吱——最后一杯。
穩(wěn)穩(wěn)當當走了。
老趙原先住在局機關的家屬院里。家屬院有個大鐵門,兩扇。一扇常年關死,一扇活動。有人要用車拉個大物件出入,才開另一扇門。老趙經常出去應酬,回來往往很晚,就需要叫喊門房的老魏起來開門。夏秋還好,不冷;冬春就比較麻煩,從熱騰騰的電褥子上爬起來,披上厚重冰冷的大衣,光著兩腿在寒風冷雪里開門,老魏也是很煩心的,很不高興的啊。老趙知道這一點,所以在沒有酒場的晚上,也會拎上一瓶酒,整上二兩花生米、一包牛蹄筋,到門房里去,說,老魏,老魏,找兩個酒杯,喝兩盅,趕趕寒氣。老魏也不謙虛,盤腿坐在床上,一支煙三杯酒,很快就搞得門房里一團煙酒氣。到最后,老趙將剛開封的好煙整盒子放到床頭,干上一杯,說,喝好了,早點睡。都走出門了,老魏才在屋里喊:老趙,你的煙。風里傳來老趙的聲音:你抽得了。
盡管如此,有時候回來,大鐵門緊鎖,門房漆黑,知道老魏睡了,也不好意思喊叫。好在鐵門也不甚高,又是鐵條焊接的鏤花鐵藝,門頂又沒有焊接著鐵矛一般的尖頂,就吸一口氣,抓著鐵檔,翻過去了事。
有一晚,落了雪,很厚。老趙從酒場回來,看到鐵門緊閉,門房里漆黑,想著下雪,太冷,喊老魏開門,確乎有些殘酷,抓著鐵檔,開始翻門。使勁兒往上一縱,整個身子吊在鐵門上,鐵門碰到墻上彈回來,老趙跳下來,看了看鐵門,又伸手抓著鐵檔,縱身上去,鐵門又哐的一聲碰到墻上彈了回來,老趙掉到地上,看著這扇鐵門,想不明白今夜這個門為何如此難翻。正準備再來一次,門房里的燈亮了,緊接著,老魏滄桑而嚴厲的聲音傳出來:誰!干啥呢?
老趙站起來,平心靜氣地說,老魏,我??茨闼?,不好意思打擾,想翻過去,但門老是跑,翻了兩次都沒翻過去。
老魏站在門房的亮光處笑得直拍大腿:門沒上鎖啊!
老趙推開門進來了,咣的一聲關了門,門彈出去,碰到墻,又彈了回來。老魏看著一言不發(fā)走過去的老趙的背影,鎖了門,自言自語:真是個怪人,肯定喝高了。
也就是在那一年,局機關安排體檢,老趙查出了胃癌,在西京醫(yī)院做了切除手術,不再喝酒了。
酒場還是去,狠命地吃菜,吃飽了坐著抽煙。
老趙已經很胖了。
嘔 吐
從扶貧村回到城里,將車交還給公車租賃平臺,局長要喝一場酒。
按理,這三個人是絕對坐不到一輛車上去的——同一個槽上沒法拴兩頭叫驢。但是車改之后,單位車輛被收回,下鄉(xiāng)只能到租賃平臺租車。按照八項規(guī)定,三個人下鄉(xiāng),不可能分別給局長、副局長租兩臺車,索性連司機都不要,就讓辦公室主任開,這才三個人坐到了一輛車上。
辦公室是單位的樞紐,辦公室主任是局長和副局長之間的潤滑油。老局長退了之后,副局長躊躇滿志夢想扶正,沒想到空降下一名傘兵,把他的夢想砸了個粉碎,但依然滿臉笑容,說:服從組織安排。
新任的局長也知道這個副手心里懷著什么樣的鬼胎,偏不讓他施展手腳,說話辦事往往相左。
就像這次下鄉(xiāng)。辦公室主任說:每個人都要和幫扶對象見面,還要在表冊上簽字。如果不去,扶貧對象連一點印象都沒有,上級督查,肯定說沒有來過。副局長說:見個面又能怎么樣?沒有一點實質性的幫助,即使去了,老百姓也可以說沒來過。局長說:去了才能了解到真實情況,見了面才能成為事實,表冊上簽了字誰能否認?副局長這才別別扭扭地一起坐車去了。
交了車,副局長說牡丹開花,一拍兩散,各回各家。但是局長說:今天周末,明天不用上班,喝場酒放松放松。副局長說:八項規(guī)定這么嚴,還敢吃飯喝酒?局長正了臉色說:費用我們各自分攤,又不是公款!辦公室主任說:這么辦,不違反規(guī)定。
就進了街邊一家看上去順眼的小店。
點菜當然是辦公室主任的事情,兩位領導都勾頭刷屏。偶爾抬頭,副局長說:點三個涼菜一個熱菜就行了。局長說:這么大熱的天,熱菜就別點了,就點三個精品涼菜。副局長說:那就再點一盤餃子墊底。餃子就酒,越喝越有。局長說:要點餃子就點兩盤,餃子餡不要相同。辦公室主任望著兩位領導問:點什么酒?兩位局長異口同聲:鳳城老窖。副局長說:上一瓶,解解乏就行。局長說:喝,就喝徹底。今天把你們的酒量也檢驗一下,上三瓶。
局長和副局長都帶著氣,斗著狠,辦公室主任夾在中間搞平衡。給局長代了酒,就必須給副局長代。給副局長代了兩盅,就得給局長代三盅。三瓶鳳城老窖見了底,辦公室主任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了。
服務員來報了賬,局長、副局長都通過微信紅包將自己應出的那份錢發(fā)給了辦公室主任。兩位領導出了門,留下主任到前臺結賬。
三個人都有些不穩(wěn)當?shù)刈咴诮稚?。局長在前,副局長在后,辦公室主任跟在最后頭。
局長突然停下腳步說:咦——這地上有五毛錢,副局長,你撿起來吧。副局長低頭瞇眼看著被雨水打濕、粘在瀝青路面上的紙幣,心里惡心起來:他媽的,五毛錢你看不上眼,你不撿,命令我撿。我偏不撿!后面還有辦公室主任呢。就說:主任,這里有五毛錢,你撿起來!
辦公室主任踉蹌著腳步走到前面來,彎腰撿錢——低頭勾腰,酒卻涌上來,嘩一聲穢物將那五毛錢遮蓋得不見蹤影了。辦公室主任說:哪里有錢?我才知道今天吃的餃子全是羊肉餡兒的。
局長和副局長特別生氣,明明看見有五毛錢躺在地上的,明明上的是一盤牛肉餡兒,一盤羊肉餡兒的餃子,怎么可能錢不見了,怎么可能全都是羊肉餡兒?兩個人都彎下腰來細看。穢物的刺鼻的氣息直沖他們的鼻腔,兩位局長全都嘩嘩嘩地嘔吐起來。
辦公室主任站在兩位局長的旁邊,看著他們嘔吐,心里想:還是鳳城老窖厲害,下次喝酒還上它,讓你們再把我這個辦公室主任不當人看!
責任編輯 李彬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