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兵 曾用筆名麥田、周楓。祖籍湖北隨州,現(xiàn)居深圳。有中短篇小說、散文等一百余萬字散見于《文藝報》《長江文藝》《北方文學(xué)》《邊疆文學(xué)》《散文百家》《散文選刊》《特區(qū)文學(xué)》《當(dāng)代小說》等。有多篇作品被轉(zhuǎn)載,入選多種文學(xué)集。散文《父親的山岡菊花金黃》和《時光》入選高考模擬試卷現(xiàn)代文閱讀題材料。獲第二、第三屆全國青年產(chǎn)業(yè)工人文學(xué)獎。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
實在是找累了,夜也深了。透過城中村昏暗的路燈望出去,四周高樓大廈林立,把黑沉沉的天空涂抹得烏七八糟。幾小時前,燈光閃耀的購物城也黑燈瞎火漆黑難辨。有風(fēng)從巷子里吹過來,十月的深圳熱氣襲人,只有在夜里才羞澀地流露出涼爽和溫柔。
密密麻麻的城中村,偶爾留下一小片空地,改造成合圍起來的城中村小區(qū)公共健身場所。這里租金便宜,非常適合在深圳買不起房的人群,這個群體龐大。似乎城中村才是這座城市的“真正江湖”,是繁華都市真實的一面,什么都有。價廉,物美不美不好說。平時理發(fā)我都是來這片,理發(fā)店分布密集,價格便宜,比起那些高大上的造型屋,這里的理發(fā)店才是專業(yè)的理發(fā)店。便利的還有網(wǎng)吧。新干線極速網(wǎng)吧就在景龍新村里面,這里是深圳較早的城中村之一。
腿,實在邁不動了,在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yè)的易站便利店門前坐下,前面是這個城中村的休閑健身場所。買了瓶怡寶礦泉水,旁邊有一方形石桌,坐下來休息。停下來,便會想起這事,孩子還沒有找到。這附近所有的麥當(dāng)勞、肯德基和其他二十四小時營業(yè)的場所,都逐一摸排查看過了。網(wǎng)吧就更不用說,幾乎每個機位,我都側(cè)過身,傾斜四十五度角,借著屏幕的光線,查看一張張緊盯著電子屏的臉。沒有聲音,他們都戴著耳機,搖頭晃腦沉浸在打游戲的快樂中。偶爾會有被我驚到的孩子,用余光“白”我一眼。網(wǎng)吧看場子的人跟在我身后敢怒不敢言。他知道我,我也知道他。我們曾經(jīng)交鋒過。我動用手里的資源舉報他們,網(wǎng)吧被查封停業(yè)整頓過。從此,他們都認(rèn)識了我的兒子。這卻成了每當(dāng)他再來時,會“友好”地被拒絕入內(nèi),并且還免費贈送一杯珍珠奶茶。今夜,成了害苦我自己,卻依然找不到兒子的根源。
此時此刻,不知道在家照顧二寶的老婆,是否已經(jīng)安然入睡了。最好她能陪著二寶一起好好睡覺。自從三年前放開二孩,我們便迫不及待地生下寶貝女兒。不惑之年,喜得千金。雖然兩個孩子相差十二歲,兒女雙全,還是讓周圍人羨慕不已。發(fā)微信朋友圈都是感謝老婆大人,感謝小千金,在我中年來陪伴老爹,我完全掩藏不住開心愉快。
上初中的兒子,在叛逆期個性越發(fā)張揚,在家在校似乎“為所欲為”。生下二寶,似乎還沒緩過勁來的妻子,脾氣和性格越來越剛烈又敏感。母子之間的對抗不斷升級。相比而言,覺得兒子還算是乖巧。聰明好動的男孩子,青春期,也都是差不多的逆反,稍微妥協(xié)退讓一下,三五年,過了青春期,也就好了??善拮訁s認(rèn)為,正是因為我的這種縱容和“不負(fù)責(zé)任”,管理不夠嚴(yán)格,甚至不管不問,才導(dǎo)致兒子今天如此叛逆。兒子原本住校,每周五晚上回家,周日下午返校。妻子每周四就開始盼著念著兒子,叮囑自己明天周五一早去菜市場,要多買點海鮮、羊肉、牛排回來,牛排是兒子的最愛。周五晚上兒子回家滿心歡喜。從周六下午開始,母子逐漸進入擦槍走火狀態(tài)。周日上午演變成了水火不容。周日下午基本上都是在“快滾”“走了就不想回來”的針尖對麥芒中不歡而散,兩個人都搞得心情沮喪、身心俱疲。
這次因為晚飯后,飯碗沒洗干凈,妻子要他重洗。他也重洗了。灶臺沒擦干凈,被媽媽指責(zé),說一件就干一件,不說就不干。洗碗抹灶臺這是一起的啊,為什么你就不用點心呢?兒子認(rèn)為他媽找茬,反駁說,我碗沒洗干凈,重洗好了。你就說我灶臺沒擦干凈。反正,你看我哪里都不順眼。他們便吵起來。妻子哄著才兩歲的小女兒,女兒膽小,晚上怕離開媽媽,尋找安全感。兒子一氣之下,便離家出走。關(guān)上防盜門的那一瞬間,聲響巨大,驚到女兒,被妻子一頓責(zé)罵,轉(zhuǎn)過身,背影都沒見到。跟出門,電梯已經(jīng)從十六樓下到四樓。對著電梯,妻子余怒未消地吼,看你能跑到哪里去?!有本事永遠(yuǎn)不要回來!
夜風(fēng)在城中村里四處游蕩,毫無阻擋,似乎人回到生活了幾十年的老家,什么東西擺在什么地方,駕輕就熟。風(fēng)會不經(jīng)意間從狹窄的兩棟握手樓之間飄過來,讓人后背感到絲絲涼意。間或隱隱約約傳來嬌喘之聲,生活似乎在此刻才有樂趣,才會激情四射。黑暗里最能感受到身體的飽滿、體香和溫度。靈魂已經(jīng)不重要了,它被肉體徹底趕跑。跟黑夜一樣,就連星光都被城市的路燈驅(qū)趕。這樣的黑夜才有激情,才有活力,才找到真實的存在感。
石桌對面,不知道什么時候坐下來一個年輕帥哥。從易站里面照射過來的燈光,斜掃在他臉上,應(yīng)該三十不到,還算硬朗,不,是英俊。要是頭發(fā)打點發(fā)膠,豎起來,會不會更精神些呢?他喝著雪花純生?;ㄉ?、鹽焗雞爪和麻辣小魚仔,幾包休閑小吃擺在面前,香味在夜風(fēng)里淡淡旋轉(zhuǎn)。我看著他瘦削凸起的肩胛骨,圓領(lǐng)T恤寬大地罩在上身。他把一瓶雪花推到我面前。我搖了搖手,沖他拿起手里的怡寶猛灌一口,卻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喝光。去易站買了一罐雪花和兩瓶怡寶。回到剛才坐的石桌石凳上。他拿眼看我,有種不高興的意思。我沖他輕微地笑笑,表示歉意。在沒有找到兒子之前,我不能喝多,更不能醉。大不了我只能陪著他喝上一罐,表明自己內(nèi)心也跟他一樣,有著說不出的懊惱,倒不出,用冰鎮(zhèn)啤酒也澆不滅。有時候這種心氣,只能跟陌生人用行動表達,或者暗示。在這樣的深夜,在陰沉沉的黑風(fēng)包圍里,在城中村的煙火氣里,似乎有種神奇的力量,能讓陌生人之間,幾個簡單動作,就把各自內(nèi)心的壓抑,稍微釋放一下。世俗的苦惱在這暗夜里,卻因為城中村的氛圍變得鮮活起來、生動起來。虛偽和做作都被這城中村的煙火給燃燒成灰燼,剩下的只有粗糙的真實的自己。
拉開易拉罐雪花純生,我向他舉舉手中的啤酒,連喝三口。喉結(jié)蠕動的時候,我都想大哭一場。眼淚被黑暗遮蔽,聲音變成飲酒過快過猛的嗆聲,眼淚一串一串伴隨著咳嗽一蹦一跳地出來。用手從額頭到下巴抹了一把。吹口氣,似乎胃被擴容了不少,剛才喝下去的啤酒墊底都不夠。
他面前的啤酒罐,差不多十來個空了。他上身開始有些搖晃,手有些抖動。在他準(zhǔn)備拉開另一罐拉環(huán)時,我搶過來,穩(wěn)穩(wěn)地拉開,替他一口氣全部灌下去。把空罐子朝他面前一放,罐底和石桌碰撞的聲音喑啞有力。他打著嗝,紅著眼,朝我皮笑肉不笑。雪白的牙齒在暗夜里如一道閃電,刺破純黑的夜。他真的蠻帥。我心里一驚,似乎看到了公司入職三年來的職場小白們。他們的激情和干勁、熱情和單純,以及在工作中頻頻失誤遭到領(lǐng)導(dǎo)批評或者獲得階段性工作成功時,聚餐酒后那種表里不一的帥氣。他應(yīng)該是剛畢業(yè)沒多久,到深圳也應(yīng)該并不長。他應(yīng)該就租住在景龍新村這個片區(qū)的城中村里。他可能遇到郁悶煩心事,也可能有點小成就。可像他這個年齡誰又沒有這種精神狀態(tài)呢?越是努力奮斗,越是積極進取,這種隱藏在內(nèi)心的狀態(tài)越強烈,越需要這個環(huán)境和這個時間點來釋放。他站起來,用修長白皙的手拍我的肩膀,然后用力握我的手。我配合著他。陌生人的默契。就像平時我和新同事們一起聚餐大家都喝多了一樣,勾肩搭背,摟摟抱抱。似乎那個時候,我們才是真實的飲食男女,才是回到地面上赤腳踏進生活的水里,無論這水有多深,被攪得有多渾。
他要上洗手間,小號。我看他有些踉踉蹌蹌,便扶著他。他推開。自己輕微搖晃著走到百米開外處的垃圾周轉(zhuǎn)站,站定,左右環(huán)顧,方便。
回來后,他盯著我看了又看,然后把還剩下的三瓶易拉罐雪花,推到我面前。把休閑食品塑料袋攏了攏,一把抓起來,丟進旁邊的垃圾桶。轉(zhuǎn)過身準(zhǔn)備離開,朝我搖搖手,很不穩(wěn),像要隨時飄落的深秋樹葉。
我快步上前,遞給他一瓶怡寶,希望他能在回出租屋的路上醒醒酒、解解渴。他接下來,再次沖我笑笑。甚至倒回幾步,一把抱著我,還在我后背上輕輕拍了拍。離開時,依然沖我笑著,他的臉被黑暗壓著,他的笑卻把這黑夜弄出了皺紋。我只能看清他潔白的牙齒,似這黑夜里的閃電。
他搖搖晃晃消失在不遠(yuǎn)處的那一棟小樓的巷子口?;蛟S他拐個彎,上樓,然后就可以進屋睡覺了。身邊要是有個女朋友,照顧他一下,就完美了。也許,他女朋友走了,他才會在這個時間,下樓,喝酒,就著鹽焗雞爪和麻辣小魚。要是附近有三五個同學(xué)、朋友和老鄉(xiāng),他們可能就到燒烤攤前去“借酒發(fā)瘋”了。
我環(huán)顧四周,早就沒有燒烤攤,這個時間點,也只有這種二十四小時營業(yè)的易站小店。這些小店里能下酒的也只有這些零嘴了。
我把他剩下的三罐啤酒退回給易站,睡眼惺忪的店員是個大姐。她說只能存,不能退。給她手機號碼,她打出一張熱敏感電腦小票給我,算做憑證?!皻g迎下次光臨?!币渍鹃T口的自動播音似乎也睡意困頓。
我繼續(xù)找兒子,各種推測都在腦海中翻騰,他會去到哪里?明天吃過午飯,他就要返回學(xué)校了。今夜他可能去哪里過夜?從老師、同學(xué)和家長各種渠道得到的消息,他還沒有早戀。他喜歡打游戲,這似乎是這個時代所有中學(xué)生的共同愛好。玩游戲不可能是個問題,可為什么家長和老師普遍認(rèn)為是個問題呢?照照鏡子,每個大人誰又沒有玩過或大或小的游戲?有沒有勇氣向孩子們承認(rèn)?只能家長沉迷不可孩子游戲?這漆黑的夜里,鏡子也是照不成的,沒有光的反射。其實只需要一絲亮光,鏡子就可以照出影像。
妻子在電話里聲嘶力竭,她痛斥兒子借題發(fā)揮,說什么我找他的茬,說他灶臺沒擦干凈。真正的原因是今天他在家打了一下午的游戲,喊他吃晚飯,才很不耐煩從房間走出來。飯后,跟我整這么一出。游戲癮太大了。明年就要初三了。初二不努力,初三就沒好成績。
我改變思路,在電線桿的暗影里尋找。我希望能夠在某個電線桿的下面,發(fā)現(xiàn)蹲在地上哭泣的兒子。我沒有一丁點想責(zé)備他的想法。我只想遠(yuǎn)遠(yuǎn)地等他哭完、哭爽后,輕松站起來,我再走過去,抱一抱他。像剛才那個喝完啤酒離開時,抱我一下的小伙子。我在兒子后背上輕輕拍一拍,然后,我們一前一后,回家。他進入他的房間,我進入另一個小房間或者留在大廳的沙發(fā)上,對付一晚就好。我不想吵醒妻子和女兒。妻子自從生完小女兒后,睡眠質(zhì)量下降,睡眠淺,容易驚醒,醫(yī)生診斷神經(jīng)衰弱。
我像一條害怕失去方向的狗,每遇到一根電線桿,都會悄悄過去,用目光當(dāng)尿,在電線桿下撒一圈。整個城中村和附近住宅小區(qū)、商業(yè)寫字樓,它們的暗處,我興趣十足地奔過去,看個仔細(xì)。我希望能找到躲在黑夜某個暗影里的兒子,讓他跟我默默地沿著昏暗的路燈回去就行。
偶有騎摩托車上夜班的治安巡邏員,他們一前一后,坐在藍(lán)白相間掛著閃爍警燈的摩托車上,在路燈底下晃過。胳膊上戴著的大紅袖章,仿佛這黑夜里兇殺現(xiàn)場淌出的猩紅鮮血。有穿著齊雪白大腿根處短褲的年輕女子,背著書本大小的坤包,在黑夜里東張西望,悄無聲息地在一棟和另一棟握手樓之間,來回走動。她們身上香氣撲鼻,尋找有興趣的男性。她們展示著美麗和敬業(yè),讓對方相信能為他提供優(yōu)質(zhì)服務(wù)和盡善盡美的體驗。摩托車后座上的巡邏員,沖她們吹口哨,前面的男子會配合著把摩托車朝女子開過去,照在她的大腿和腰身之間。他們開始評價她,給她打分,通常是百分制。她會毫不怯懦地小聲罵他們。他們會嘎嘎嘎大笑著把摩托車轟足馬力,發(fā)動機嘶叫著跑出好遠(yuǎn)。似發(fā)情的春貓,讓黑夜跟隨自己的身體興奮得達到頂點,情不自禁,屢禁不止。
有夜班的保安人員,他們顯得低調(diào)很多,不聲不響,默默東張西望。他們善于把自己偽裝起來,喜歡鉆進黑暗的里面,不探頭,僅僅把目光伸出來打量四周。他們心知肚明自己的身份地位和職權(quán),他們似乎更喜歡圍觀看客的身份定位。站在黑暗的這個面,看這座城市的面貌。這種角度更容易讓他們獲得沖動、躁動,甚至欲火焚身。我跟他們輕聲打探,有沒有看到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半大小子的那種。他們警惕地?fù)u搖頭。熱情的會問我?guī)拙洌私飧泳唧w的信息和特征。他們更多是在打探一個好奇的新聞故事,這類故事,能打發(fā)一下無聊的漫漫黑夜。不知道他們在明天天亮之后,交接班時,會不會把這個“過路人詢問丟失兒子的故事”也轉(zhuǎn)給下一班。
再次相遇騎摩托車的夜巡治安員時,我攔住他們。求助他們,幫我找找兒子。在城中村唯一亮著燈的易站,我給他們買了煙和飲料。他們也不容易。是我主動要買給他們的。他們開始不要,拒絕。我擔(dān)心他們不用心,打馬虎眼,走過場。后來他們接了,我心里好受很多,也踏實許多。我把兒子的照片在手機相冊里調(diào)出來,給他們看。他們要翻拍一張,我拒絕了。我只想他們幫我找到他就行了。我說這么晚,這種半大小子也肯定不會難認(rèn)。他們看了我兩眼后,沒有說什么,轟著摩托車油門,開始在周圍馬路上和巷子里轉(zhuǎn)圈子。他們開得很慢,看得很仔細(xì)。
沒想到他在這個時候,再次下來。他臉色有些白,那種不太正常的白。看見我有些不好意思,卻沒有像上次離開時沖我微笑。他還是在易站買了雪花純生,這次增加了一瓶黃罐紅牛。他沒有買鹽焗雞爪和麻辣小魚以及花生豆。我把剛才存在易站的三罐啤酒取出來,放在石桌上,推到他面前。他看都不看我,只顧自己喝酒。沒有下酒菜,干喝。
他開始流淚。無聲無息。他背著易站坐,燈光照射在他后背,面前是黑色暗影。早已習(xí)慣了黑夜的我,用眼睛定定地看他。陽剛,俊朗。應(yīng)該健過身。典型技術(shù)宅男。
我去易站給他買了三四袋不同的零食,我不喜歡吃這些垃圾食品,也不習(xí)慣記住這些花花綠綠包裝的食品名稱。只要是店員大姐推薦能下酒的就行。我放在他面前,他目光呆滯,看著雪花純生易拉罐。我撕開“下酒菜”遞過去。他突然伸出手,捉住我的手腕,力道不錯。緩慢抬起頭,睜大眼看我,眼淚依舊顆顆滾落。
兩年前,女兒出生前后幾個月,我負(fù)責(zé)的一個新產(chǎn)品研發(fā)項目失敗,團隊成員三年沒日沒夜的付出,換成了項目組一周內(nèi)解散,那晚,我就是今夜這個年輕帥哥的表情。可能我比他還要難受難言。每月須按時交納的房貸車貸,我和妻子都是獨生子女,兩邊四位老人的贍養(yǎng),要去香港給女兒買安全奶粉,兒子小升初競爭激烈的選擇,一家老小三代的生活開支。深圳,有多少男人沒有在深夜無聲哭泣過的?越是強者、勇者、有夢想者,哭泣越多、越痛,越是懂得這座城市。那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自信和不屈。時常會同并肩努力打拼的伙伴們一起,聚餐喝酒后,失聲痛哭。往往是成功的痛哭比失敗的痛哭更暢快,更囂張,更歇斯底里。那張黑夜大排檔聚餐后痛哭的照片,至今還儲存在我的手機里,激勵著我的斗志。原來,自己就連痛苦和痛哭都可以如此帥氣,為什么我就不能站上成功領(lǐng)獎臺?在最后的緊要關(guān)頭,我主動請纓,給這個團隊最后三個月時間。我甚至都要給資本和領(lǐng)導(dǎo)下跪了。為了團隊和項目,我完全豁出去了,尊嚴(yán)只屬于那些在黑暗里還能依然前行的人。領(lǐng)導(dǎo)和我們一起,跟資本博弈、對賭。我們是殺紅了雙眼的獅子,在最黑暗的時候賭一把明天的朝陽。不屈不撓中,項目成功,睡獅醒來。從最高領(lǐng)導(dǎo)到基層員工都在喜悅的慶功宴上狂歡。中途,我和兩位得力干將,默默離開慶功宴現(xiàn)場。打車到深圳這座繁華都市的城中村里,尋一處大排檔,脫下工衣,赤膊上陣,跟千千萬萬普通打工者一樣,圍在小圓桌邊,吃著烤串,喝著老金威啤酒,流著淚,說著臟話。酒后,我們每個人花了三百元,在城中村出租房里,在香氣撲鼻里,讓自己的下半身爽了又爽。那個時候,在昏暗的城中村里,才找到屬于男性的自己,才感知到自己的真實和存在。
摩托車突突突回來了。后座上的治安員叫我上車,聞到我身上的酒氣,他們把我夾在中間。轉(zhuǎn)到一處“金牌”課外輔導(dǎo)機構(gòu)的卷閘門前,把我丟下,下巴朝一邊翹了翹。我順著他下巴示意的方向,在夜色和建筑物的暗影里,一個少年蜷曲著靠在課外輔導(dǎo)機構(gòu)的門前,坐在光滑大理石地面上,睡著了。我悄無聲息地過去,在他身邊挨著他坐下。我想讓他靠在我的身上,繼續(xù)睡一會。金牌課外輔導(dǎo)機構(gòu),每年我們都會在這里給兒子報幾門課,一年四個階段——上下學(xué)期和寒暑假。這幾年,他的時間被學(xué)校和課外輔導(dǎo)機構(gòu)全部填滿,像這黑夜填滿了整個空間,沒有一絲縫隙,偶有燈光閃耀,也是昏暗模糊一片,看不清也看不遠(yuǎn)前方。兒子喊累,我們不能當(dāng)著面也說累,我們只能用兒子的分?jǐn)?shù)來安慰自己、鼓勵孩子。
他醒來時,發(fā)現(xiàn)我坐在身邊,甚是驚訝。低低地怯怯地叫了一聲,爸!我錯了。
我突然就沒忍住,莫名其妙,淚如雨下,無聲無息。愧疚和自責(zé)堵塞心口。對兒子的誤解,如這黑暗的夜,太深。
他喑啞地哭起來,轉(zhuǎn)過身去,趴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聳動著稚嫩的雙肩,后背一拱一拱。我心如刀絞,黑暗里,頑皮聰明的兒子,如綿羊,如溫貓,如喪家之犬。
坐在地上,我扶過兒子,把他的頭放在我潮濕的懷里。左手輕拍他的后背,右手摸著他的脖子,輕輕搓揉著。在這黑暗的夜里,他如此慟哭來釋放自己。
他更加痛快地大哭起來。
我反倒平靜下來。淚,也干了。
夜越來越黑,越來越安詳,越來越寧靜。我們似乎進入到另一個世界,更真實,更理性,似乎更能看清一切。偶爾會有夜行的車輛,從寬闊的馬路上疾馳而過。油門踩得太深,都刺進這夜的肉里。汽車的轟鳴聲,流星劃過,路燈依舊迷迷蒙蒙,似醒非醒,似睡非睡。不經(jīng)意間,馬路邊的綠化樹上,葉子飄零一片或兩片,三片或四片,在夜風(fēng)里獨自隨性地打著旋兒,這才是它們該有的正確飄零姿勢。
兒子在我提出回家的請求時,他提出了另一個要求。下個學(xué)期,除了英語,其他的科目都不再報讀課外輔導(dǎo)班。
我看著兒子的眼睛。黑暗里他的眼睛烏亮烏亮的,甚是好看。我沒有把握能說服易怒的妻子,無言以對,只剩下左右為難。
我有自己的學(xué)習(xí)計劃和安排。只要一個學(xué)期,我一定交出你和媽媽希望的好成績。起碼要比上課外輔導(dǎo)班成績還好。兒子自信滿滿地祈求道。你跟媽媽商量一下,就給我一個學(xué)期。我們都試試,可以嗎?
有時候,我會覺得黑夜的空間超級大,是白天的幾倍甚至幾十倍大。白天到處是人,到處吵吵鬧鬧,到處人潮洶涌,到處車水馬龍。可一到這黑漆漆的夜,似乎都被吸納進去了,什么都變得空蕩蕩。繁忙的馬路,擁擠的寫字樓,雜亂無章的街頭巷尾,眼花繚亂的商場,跟城管捉迷藏的攤販,面前一塊紙牌求助的騙子,晃蕩的瘋子,都被這漆黑的夜吸納進魔瓶里。就連逼仄的城中村都顯得如此空曠,這么多的人、事、物都被黑夜抱在懷里,沉穩(wěn)呼吸,靜謐安詳,一切都被安撫得妥妥帖帖。
朝回走,路過易站門口??帐幨幰粋€人也沒有了。易站泄漏到外面的燈光,似乎更加昏暗。前面小廣場上健身器材和石桌石凳反射出的光芒,似乎更加刺眼。石桌上傾倒著三個啤酒易拉罐,還有兩瓶沒有打開。
我不知道那個帥小伙,是否像前面那次一樣,能夠順利摸到回家的門。
夜越來越深了,疲乏已過,我感覺渾身每一塊肌肉和血脈都在蘇醒,都在復(fù)活。
我知道,黎明即將來臨。為全家人準(zhǔn)備早餐的生物鐘,在我體內(nèi)開始鬧響。
責(zé)任編輯 李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