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鳳和
包著豆包講鬼怪
“身穿黏米衣,黃白亮瞇瞇。豆沙腹中藏,噴香味甘飴。
小孩手粘臉,老頭粘胡須。以前干農活,吃它扛餓饑?!?/p>
這是一段東北黏豆包的順口溜。臘月里,除了掃房子、辦年貨、殺年豬、包餃子,淘米磨面蒸豆包也是一件喜慶事兒??赡苡械娜思乙驗楹⒆佣嗉依锔F殺不起年豬,但是,幾乎家家都包豆包。
包豆包,首先要淘米磨面。東鄰西舍借來幾個黑色大泥盆,幾個家庭主婦有說有笑,把大黃米倒進大盆里反復地淘洗。淘洗干凈了,再倒在條案或八仙桌上濾水。等到米里的水控干凈了,再入袋,用驢車拉到磨坊里去磨。冬天的磨道里,很冷,凍得人直打牙顫,夜里更是寒氣逼人??墒?,莊戶人磨米迎年的熱情一點兒不減。人們都耐心地等待,不爭不搶,按先來后到的順序碾米磨面。有時,個別人家人手不夠,還主動留下來幫忙。驢子在磨道里不停地轉著,人們在碾臺上一個勁地忙乎著,一點兒都不感覺冷,因為心里頭是熱的。
面磨好了,就開始和面發(fā)面,那更是忙得不可開交。這個時節(jié),家家戶戶的熱炕頭上,都擺滿了發(fā)面的大盆,大盆上用破棉被蓋著,屋子熱乎大約三天就把黃面發(fā)好了。用來包豆包的豆餡都是大蕓豆的,事先已經煮好,并攥成雞蛋黃大小,在下屋里凍著呢。
萬事俱備,緊接著就找人包豆包。這場面就愈加熱鬧,一大屋子年輕漂亮的大姑娘小媳婦,有的坐在火炕上,有的圍攏在灶臺邊,熱火朝天地包干糧。先把和好的面,像包餃子似的揪成一個個小面團,再用手掌拍平,把豆餡包裹里面,包成凍梨大小,均勻地擺在簾子上,一趟挨一趟,一圈圍一圈,黃白相間,大小一致,看上去就像一件藝術品。手上干著,嘴里說著,嘻嘻哈哈地笑鬧著。這還不夠,有人就講起了奇聞趣事、鬼狐精怪的故事來。這些故事大多是輩輩相傳、道聽途說來的。什么一個勤勞的砍柴后生,吃燒皆無,一個仙女喜歡上了他,突然從墻畫上走出來,每天給他燒火做飯蒸一鍋豆包;什么誰家的大姑娘死了,變成了女鬼,伸著舌頭、披散著頭發(fā),專門夜里出來嚇唬那些罵人或不聽話的小孩;什么誰家的老太太死后詐尸了,把幾個看紙牌守靈的人嚇暈過去了;什么誰家死人請來一幫吹鼓手,結果把死者吹活了。講得越來越玄乎,非常熱鬧,也非常瘆人。以至于小孩子不敢走夜道,大姑娘不敢去撒尿,有的人出去方便,還沒等提上褲子,就嚇得撒腿跑了回來。
包豆包,那可是技術活兒。比誰的手腳更麻利,比誰包得又圓又整裝。俗語說,破豆包都是禿丫頭包的。就是說,好人干好活,賴人干差活。活好的人總是受到村里人的夸獎和青睞,往后,誰家淘米磨面包豆包,還把她請過來搭一把手。胡拉亂扯間,幾大盆黃面眼看包完了,媽媽蒸好了一鍋豆包請大家伙兒品嘗,我也給大姑、二姨、三姐分發(fā)早已緩好的凍梨吃。
包好的豆包整齊地擺放在事先串好的簾子上,然后再下鍋蒸。這些簾子,都是用農民種植的秫秸編制的。串簾子也是手藝活兒,一般人都不會。我小的時候沒少干。到秫秸堆里先挑選好直溜且粗細勻稱的秫秸,用鐮刀削去外面的皮兒,削得長短一樣長。然后,用從山上砍回來的掃條,把修理好的秫秸一根一根地穿起來,就成為一個寬半米、長一米半的秫秸簾子。上面擺放豆包,既干凈又漂亮,過年包餃子也用來擺餃子,一舉多用。
臘月里春節(jié)前,還要把凍豆包蒸出來。蒸干糧也有講究,媽媽先把刷好的大鍋添上適量的水,放好簾子鋪上屜布子,然后一圈一圈地均勻地擺放豆包,蓋上鍋蓋開始蒸。蒿子稈燃燒的火噼噼啪啪在灶膛里跳躍著,不一會兒,豆香氣撲滿了整個屋子。媽媽就麻利地掀開鍋蓋,用一個小木鏟子揭豆包,擺放在秫秸簾子上,端到外面去凍。第二天清晨,簾子上的豆包早已凍好,我就用小木棍在簾子背面敲打,既不破壞簾子,又能把上面的豆包震動下來,裝進面袋里,留著平時餓了打牙祭或過年時再吃。
據說,豆包起源于滿族人的豆沙包之類的食品。東北制作豆包有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黑土地上可勁地生長著糜子和可供碾米磨面的大、小黃谷,東北冬季漫長且異常地寒冷,溫度適合于豆包的儲存。東北人冬季打場、送糞、砍柴、狩獵,戶外活動多,吃豆包就粉條燉豬肉扛餓扛凍,吃一頓可以站在寒風里挺一天。我家每年都蒸出來三五口袋豆包,大約有一千多個。我最喜歡吃媽媽蒸出來的黃米面豆包,上學時順手放進書包里幾個下課吃,放學和小伙伴去后山打爬犁,餓了也啃上兩個,就不怕冷了。那時候,農村沒啥好吃的,家里來人去客也用熱豆包款待,就是過春節(jié),莊戶人也把豆包擺上正席,那份感情是很特殊的。
草披房子籬笆寨
“草苫房、籬笆墻,向日葵上纏瓜秧。
苞米囤子柴火垛,大豬小豬拱院墻。”
這是我小時候和村里的孩子玩跳繩時唱的兒歌。細細品味,兒歌里能大致地反映出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農村的居住面貌。三間草房東西屋,籬笆墻圈起小院子,屋檐下掛著玉米吊子、紅辣椒,院子里有柴火垛、大醬缸,夏季門前的小菜園里長滿黃瓜、茄子、豆角兒和向日葵。一家挨一家,一家連一家,站在遠處的高崗處一望,像一幅生動的水墨畫。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我家從外地搬到松花江南岸的一個小山村。村里人古道熱腸,見我家沒有住所,就動手脫坯幫我家壘起來三間土坯房,屋頂上遮蓋的是麥秸。院子大敞四開,根本就沒有東西圍欄,小雞上房、豬拱墻根、野貓野狗溜進院子,那都是經常的事情。不到三年,房蓋也開始漏雨。夏季一下雨,屋地上、火炕上就擺滿了盆盆罐罐接雨水,媽媽愁得唉聲嘆氣徹夜難眠。于是,爸爸打算重新把房子用羊草苫一遍。
立秋忙打甸。一天天剛放亮,爸爸就求村里的青壯勞力,去距離我家十多公里的東草甸子去打草。四匹馬的大車早已套好,干糧已經準備妥當,人手也已經到齊,一聲鞭響,向草原進發(fā)。到了地方,大家伙兒四處割草,三天后整整拉回來兩大馬車。大車一進村子,爸爸得意揚揚地端坐在羊草車上,我和媽媽站在村頭像是在迎接英雄,那股高興勁兒,似乎眼前一下子就看到了新苫好的房子。
第二年春暖花開谷雨前后,爸媽合計著苫房。一聽說老劉家要苫房子,像辦喜事似的,親戚鄰居來了一大堆,可還沒有苫房的大把式呢。大把式,就是苫房的大師傅,農村也叫苫房匠。在我們樸家村,有兩個大把式,一個馬把式,喜歡養(yǎng)馬;一個牛把式,喜歡放牛。倆人的姓氏和他們的脾氣愛好很合拍。爸爸靠著情面,也不管人家閑忙,就把兩個師傅都請來了。人都到齊了,就開始苫房子了。女人們準備飯菜,孩子們端茶送水。男人們,那些小工和泥、端泥、捆草、鍘草、遞草、鋪草,兩個大把式占檐、拿稍、擰脊,用拍房木前后坡找平。屋里屋外、院前院后,一陣忙活,沒一個閑人。大約干了一小天兒,三間土坯房穿上了新衣裳,大把式給房草找完平,跳下腳手桿,站在院子里仔細地觀瞧,看看哪里還需要修理,也像用心地欣賞著自己的得意作品。這回,爸媽總算露出了笑容,不再為屋子漏雨發(fā)愁了。
中華民族的居住史,就是一部文明進步的歷史。從穴居到筑室而居,從馬架子、土坯房、磚瓦房到高樓大廈,一步一層樓,一步一層天。草苫房到紅磚房的演化,經歷了好多年,回憶起來既充滿了痛苦和心酸,也伴隨著快樂和幸福。
回過頭再說我家。房子是苫完了,可是還沒有籬笆墻呢。農村過日子,講究規(guī)規(guī)矩矩、干干凈凈、利利索索。有房子沒有院套,就好比一個人有了好上衣沒有體面的褲子一樣,顯得寒酸?。∮谑?,爸爸媽媽又開始盤算弄院套、夾障子。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障子好夾,可去哪里弄原料啊?他們又開始犯愁了。那時候,只能用一個“窮”字來概括當時的生活。啥都缺少,缺糧食、缺衣服、缺燒柴、缺書籍,包括缺少夾障子的樹枝和柳條。一天,爸爸和媽媽從天黑一直嘀咕到深夜,抽了一屋子的煙霧。第二天一大早,爸爸把鄰村看守柳條通的高家大姑父找來喝酒。大姑父一聽說我家急需柳條夾障子,二話沒說,就答應了我們。這天夜里,月朗星稀,一片寂靜,啥都聽不見,只能聽見不遠處的蛐蛐兒叫聲。爸爸媽媽領著我和姐姐去矯家村的柳條通割柳條,偷偷地割完,再往家里扛,從半夜一直忙活第二天拂曉,院子里堆放的柳條總算夠夾障子的了。
夜長夢多,爸爸怕矯家村的隊長來找,馬上就領著我們夾障子。爸爸先釘好了障樁子,再在障樁子上用粗鐵絲綁好橫梁,我們就開始用新割的柳條像編筐似的,從上往下穿,里外往上別。里一道、外一道;外一道、里一道,從家門口的園子門開始夾,正好把院子圍了一圈兒,形成一個正方形,像一個用籬笆筑起的小寨子。爸爸看著方方正正嶄新的籬笆墻,臉上盛滿了笑意,嘴上不住地叨念著:“這才像個過日子的人家!”
房子苫完了,籬笆墻打好了,我家的生活也逐漸好轉。沒事的時候,爸爸在院子里給我們唱東北大鼓,媽媽邊聽邊納鞋底兒,奶奶不緊不慢地抽著旱煙袋,我和妹妹們在院子里玩跳格子。歷經風雨,歲月滄桑,老屋頂上的羊草換了一茬又一茬,柳條夾起的籬笆墻上也長出了很高的枝條。若干年后,我考上了大學,分配居住在城里;姐姐和妹妹相繼嫁人了;奶奶則去了所謂的天堂。我家從此搬離了這座老屋子。
前些年,有村里人捎信兒來,說政府要征用我家老房子的那片土地修高速鐵路。爸爸暗自傷感,還特意回一趟鄉(xiāng)下,在老房子門前的院子里徘徊許久。他逢人便說:“我做夢還領人割羊草苫房子、割柳條夾障子呢!”
窗戶紙糊在外
“老奶奶、真奇怪,窗戶紙、糊在外。
不怕風吹和日曬,夜里還能防妖怪?!?/p>
這雖然是一首簡單的童謠,但它卻反映了二十世紀六七、七八十年代東北居住文化的一種普遍現象。那就是家家戶戶土坯房,木頭刻的窗欞上糊著白中微微泛黃的窗戶紙。大老遠看上去,就像房子上長著的一張白臉。難怪,關內人和南方人都覺得很奇怪。
東北人可是見怪不怪,老一輩子人流傳下來的,就這么個糊法兒。我家從外地搬來,壘起三間土坯房。窗戶站框和窗戶扇都是村里的張木匠給做的。窗戶紙還是我奶奶糊的呢。
張木匠,是蓋房子、做窗欞的能手。手藝人,不少都是活兒好、脾氣大。張木匠便是如此。他給人做活兒不許人家說,尤其是不能說他是“大眼子木匠”。一旦聽見人家說,他拎起家什就走,以后再也別想找他干活兒。那時,爸爸把張木匠請來,講好的每天付工錢兩塊錢,不管飯。沒有木材,六大伯就把他家老房子拆下來的梁柁送給我家。窗欞做好后,為了早些防風擋雨,奶奶就開始張羅糊窗戶紙。她用賣豬仔的小份子錢去小賣部買來了十張窗戶紙。那時的窗戶紙叫麻紙。據說是用蘆葦、麻繩頭子、舊棉絮制作的,非常結實,扯都扯不開。
奶奶買回來窗戶紙,先不往上粘。她放好一張八仙桌,桌上擺上一盆打好的糨糊,把兩張窗戶紙中間夾上細麻繩,橫一道兒豎一道兒地,然后兩張紙嚴絲合縫地粘在一起。干了之后,窗戶紙上再抹糨糊,窗欞上也涂抹上一層糨糊,這時再把窗戶紙糊在窗欞的外面。奶奶糊,我?guī)退莺皿灾惆汛皯艏垞{平。糊窗戶紙也有講究,就是要把窗戶紙繃直、糊平。糊完后,等窗戶紙干透了,奶奶端來一小碗兒豆油,我找來一根長鵝毛,蘸著豆油往窗戶紙上均勻地涂抹,奶奶則坐在一旁歇息抽煙。我問奶奶為啥要把窗戶紙糊在外面,她說這樣糊窗戶紙防風防潮。我又問奶奶窗戶紙上為啥要抹油,她說抹油是為了讓它結實不壞。我又追問奶奶糊上窗戶紙真能阻止妖怪進來嗎,她嘿嘿地一笑,也不回答,只管抽她的旱煙袋。
那時候,凡是居住在東北的,幾乎家家都這么糊窗戶。窗戶紙的好壞、新舊也是衡量一個家庭生活過得好賴的標志。這家貧富、是不是正經過日子的人家,在外面路過,一打眼兒就知道個八九不離十。房子周正,窗戶紙嶄新平整,這家姑娘就好嫁人、小子就好說媳婦。這都是村里人的觀念和口頭上常念叨的。
我家的房子壘起來了,窗戶紙也糊好了,一家人總算松了一口氣。可是,這也不是一勞永逸啊,每年春秋季節(jié),奶奶都要房前屋后檢查一遍,看看窗戶紙有沒有破損,用不用重新更換。有時,我們在窗戶底下玩兒,淘氣,用手指頭捅窗戶紙,或用舌頭舔窗戶紙,從小孔往屋子里面窺探。俗話說,針鼻兒大的窟窿斗大的風。奶奶在屋子里覺得冷了,猜到我們摳窗戶紙了,就抄起一根小木棍兒嚇唬我們,我們就一哄而散。后來,人們都說不能捅破那層窗戶紙,大概就是從這兒來的吧。不過,意思卻有了變化。
在早,糊窗戶紙的房子雖然不是很亮堂,但是很擋風。外面再冷,糊上窗戶紙的窗子都不透風,還很暖和。奶奶坐在窗子后面的火炕上看紙牌,媽媽紡納鞋底兒的線繩兒,我和姐姐玩欻嘎拉哈。調皮的小花貓在窗臺邊上躥下跳,奶奶唯恐它弄壞了窗戶紙,不住地轟趕它,生活溫馨而快樂。
過了好多年,聽說新出來一種叫玻璃的東西,可以代替窗戶紙,我也不知道是啥玩意。爸爸帶工上大頂子山修水利工程,掙回來一點兒補助費,夠買玻璃的了。爸爸又把張木匠請來,讓他把我家原來小格子窗欞換成大格子的。爸爸又從縣里買回來一些玻璃安裝上。這回可真亮堂了。奶奶住在東屋,她死活不讓爸爸安玻璃。奶奶說,她就喜歡住糊窗戶紙的屋子,白天不晃眼睛,晚間睡覺踏實。關內的親戚來我家串門,看見奶奶住的屋子外面糊著窗戶紙都很驚訝。因為他們那邊都是把窗戶紙糊在里面,從來就沒看見過糊在外面的。奶奶嘿嘿一笑說:“這有啥稀奇的,東北八大怪,離奇的事兒多著呢?!?/p>
大缸小缸腌酸菜
“辣椒紅、霜花白,家家戶戶腌酸菜。
三大缸、五大缸,哩哩啦啦排起來。”
這是兒時我們玩游戲時哼唱的一首民謠。一聽到它,我就想起東北人家秋后腌漬酸菜的情景來。那時候,不管你家窮富,只要你生活,想生存,就要腌酸菜。秋后,收獲大豆、高粱的前夕,家家戶戶都刷洗好大缸腌酸菜。沒有大缸,就用小缸、壇子。腌好的酸菜順著正屋的北墻根或外屋門后一溜排列開來,那陣勢像是在展示自己的得意作品和自家的富有。
酸菜的歷史很悠久。它,古稱菹,《周禮》中就有其名。北魏的農學著作《齊民要術》還介紹了我國祖先用白菜等原料腌漬酸菜的方法。
東北人喜歡吃酸菜,也都會腌酸菜。爸爸是一個普通的農民,但是,我很崇敬他。他可是全屯腌菜的高手。腌菜是農村的一件大事,很隆重。那天,我家老早就吃罷晚飯。媽媽事先燒好一大鍋熱水,熱氣騰騰地,和殺豬時燒開水褪豬毛似的。爸爸挽起袖子,把一棵棵的大白菜放進大鍋里焯一下,然后撈出來放在架子上控水。控得差不多了,就開始往大缸里擺放,一棵挨一棵,一棵擠一棵,必須撞緊。放一層菜,再勻稱地撒上一些大粒子鹽。如此擺放三五層,爸爸就在缸里的白菜上苫上一層干凈的白布,然后脫去襪子,跳進大缸里,用兩只腳用力地踩實白菜。爸爸說,這樣腌菜容易發(fā)酵,腌出來的菜好吃。腌酸菜可是力氣活兒,一通踩壓,爸爸這個中年壯漢已是滿頭大汗。然后,他跳下大缸,接著往缸里碼菜。如此三番五次,大約一個小時左右,一大缸菜就漬完了。然后,爸爸用白菜幫子碼放好缸頭,再把事先準備好的一塊大石頭壓在缸口正中間,一件作品就算完成了。這時,爸爸往往是點燃一根紙煙,坐在大缸旁的凳子上邊抽煙邊欣賞。媽媽則給爸爸倒上一杯熱水,嘴上一個勁兒夸贊爸爸會干活,有力氣,爸爸樂得合不攏嘴。
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東北沒有別的,就是黑土地肥沃,地里生長的大白菜也水靈脆嫩。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物質極度地匱乏,不少人餓得面黃肌瘦。別小看這大白菜,它可是金棵子、救命菜。我家那時候分幾畝自留地,爸爸說,除了種一點土豆,都種大白菜。年景好,風調雨順,秋后大白菜棵棵滿心,綠油油的一片,看著就喜煞人。媽媽爸爸看見的只是越冬的蔬菜,我們看見的則是酸菜豬肉燉粉條。蔬菜成熟了,挑選出一些棵大心滿的用悶窖儲存起來,其余的就用來腌菜。每年都腌漬三五缸,大缸腌大棵,小缸腌小棵,缸腿子就腌切碎的菜絲。有時,我們反對腌那么多,爸爸說:“沒事,吃不了,送給村里的鄉(xiāng)親們一起吃!”過年的時候,大缸小缸上都貼上福字,企盼著來年糧菜豐收,日子越過越好。
東北人家往往有兩樣東西不可缺少,那就是用來漬菜的酸菜缸和壓菜的大石頭。那時候一口大缸二十來塊錢,五口大缸就一百多塊,這也是半個家當啊!我家最多時六七口大缸,奶奶逢人就顯擺:“我家有兩口大缸還是我用賣十個豬羔子的錢換來的?!?/p>
大致過去了一個月,屋里屋外到處彌漫著大白菜腌好了的酸香氣。媽媽則興高采烈地換著樣地給我做好吃的。在我的眼里,她簡直就是一位女神。她會做酸菜湯、酸菜粉絲燉豆腐、酸菜燉土豆條等等,最拿手的還是酸菜燉粉條。趕上過年,媽媽做菜的興致更濃。她先把大鐵鍋用柳條火燒熱。倒進去幾片肥肉片,在鍋里焅出來一些黃亮亮的大油。然后,放蔥花、鮮姜、大料煸炒,倒一點醬油,再放進事先洗好攥成團的酸菜,不停地翻炒,收干了水分,酸菜至金黃,再放粉條填湯。十幾分鐘,一鍋溢滿香氣的酸菜粉條燉豬肉就開鍋了。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品嘗著媽媽精心烹制的美味佳肴,再吃著媽媽煮好的酸菜餡餃子,那就是最香甜、最快樂、最幸福的新年!
其實,古代就記載了酸菜的制法。清代文學家謝墉在他的《食味雜詠·北味酸菜》中說:“寒月初取鹽菜入缸,去汁,入沸水熟之?!彼岵耍诙兰o七八十年代,也是東北人餐桌上的主菜。據說,東北軍閥張作霖的大帥府就有七八口大缸,每年都腌酸菜。張作霖的兒子張學思也特別喜歡吃酸菜。他在彌留之際,最想吃的就是酸菜。我奶奶活了八十多歲,最喜歡吃的也是酸菜。她煮面條、做面片、做疙瘩湯都喜歡下一點酸菜絲。她還喜歡空嘴吃酸菜心,貧苦歲月吃不著啥好東西,說吃酸菜心爽口、開胃、下飯。她臨別前,我就守護在她的身旁。她已經無法說話,可是用手指著酸菜缸。我給她掰了一個酸菜心,她吃完,才安詳地離去。
今年一入冬,農村的朋友就捎信兒讓我去吃殺豬菜。就是東北人對酸菜發(fā)明的新吃法。熱氣騰騰的酸菜火鍋里下了很多血腸、肉片,酸菜不酸,油膩膩的,根本吃不出來以前媽媽做的酸菜燉粉條的味兒,更別提我奶奶想吃的酸菜心的那般爽脆了。
反穿皮襖毛朝外
“靰鞡鞋、腳上踹,狗皮帽子頭上戴。
反穿皮襖毛朝外,麻繩頭子當腰帶。”
別以為我在編瞎話兒,或描寫什么動物,那可不是,這是二十世紀老一輩子東北人的裝束。那時候,不少男人都流行反穿皮襖,就是把皮子穿在里面,把毛兒露在外面。這一點兒都不奇怪,反而能顯示出東北男人的粗獷、豪放和氣派。
我奶奶喜歡上我爺爺,據說就是因為他的那身裝扮。爺爺是一個獵人,從小就跟祖爺爺學得一手好槍法。每年一落雪,山上的動物多了起來,他就上山打獵。他有一個性格特點,就是經常變換身上的毛皮衣服,而且還都是皮里毛外。今天打一只山兔,不久他圍一條兔子圍脖;明天他打一只貉子,不久他穿一件貉子坎肩;后天他打一只狐貍,不久他穿一件狐貍皮大衣。村里人都很羨慕。村里會寫詩的讀書人給他編了一套嗑兒:
“西風烈、霜晨月,大雪封山沒腳脖。
老洋炮、震山響,野雞兔子進飯鍋?!?/p>
奶奶說,她第一次看見我爺爺那天,是他剛打完獵從山里回來。爺爺穿一雙新靰鞡鞋,戴一頂黃色的狗皮帽子。尤其是那襲帶有花紋兒的狐貍皮大衣,長而發(fā)亮的毛管兒露在外面,顯得特別地威武雄壯。奶奶說,就是那件漂亮的狐貍皮大衣,讓我篤定要嫁給你爺爺。
古代人穿皮衣,就是毛朝外、皮朝里。這讓我想起一個有趣的故事來。戰(zhàn)國時,魏國的開國君王魏文侯外出巡游途中,看見一個路人背草料。奇怪的是這個人反穿皮衣,就是把皮衣的毛朝內,皮板露在了外面。于是,魏文侯就好奇地問他為什么這樣穿。他說,我很喜歡皮衣上的毛,這樣穿是為了怕柴草把衣服上的毛給刮掉。這個故事所寓含的道理不必深究,其中的現象卻反映了當時人們的穿衣習慣,那就是皮里毛外。
一開始,爺爺把毛皮的皮朝外、毛朝里穿??墒?,由于經常鉆山林打獵,追趕野兔和山雞,每件衣服都被樹枝或榛柴棵子刮破。爺爺很心疼,于是,索性就把衣服翻過來穿。這樣一來,不但衣服沒有窟窿,雨雪落在皮毛上自然地滑落下來,就是粘上一點兒積雪,一抖摟就掉。不光有這些好處,還有一次,因為他的一件衣服救了他一條命。那天,在深山里,一群野狼向他的方向走過來,他趕緊趴在雪地上。因為他身上皮襖毛的顏色和雪地一個色兒,野狼硬是沒發(fā)現他!
不光是獵人反穿皮襖,冬季里,東北的室外冰天雪地的,就連那些伐木、趕車、趕爬犁等戶外勞作的人都穿。山區(qū)的男人、女人、大人、孩子也都這么穿,像《林海雪原》里的小常保、李勇奇一樣。有時,男人們聚在一起,每人一件反穿的大皮襖,互相比試,看誰穿的皮襖新鮮,毛順溜兒、毛管兒亮。比試贏了,耀武揚威;輸了,暗自傷神。
我二舅姓孫,是一個車老板子,走南闖北,見過世面,啥事都懂得,人送外號“大明白”。他的穿戴和我爺爺就不一樣,“四塊瓦片頭上戴,反穿皮襖毛朝外”。就是頭戴一頂氈帽頭,由四片組成,前臉蓋額頭,后臉擋脖頸,左右兩側放下來遮擋耳朵。所以形象地稱四塊瓦片。身穿一件老羊皮襖,腰間別一根短煙袋,平時就這么個打扮,常年外出拉腳、倒套子,掙了很多錢。所以,村里的文化人兒也給他編了一套順口溜兒:
“孫老板子羊皮襖,鞭花一響大車跑。
倒套子、去拉腳,掙來銀子和元寶。”
白天,他把羊皮襖反穿,怕拉東西刮壞;夜里住大車店,再把羊皮襖的毛朝里,蓋在身上暖和,睡眠踏實。我二舅在大車店里,待著沒事兒,喜歡和人家“哨”。就是互相說一些俏皮嗑兒,用俗語、俚語、歇后語打壓對方的氣勢,把對方說得啞口無言。假如對方說:“茅坑里爬出來的孩子——臭小子!”我二舅一聽,你罵我是臭小子,他就還擊道:“亂死崗子的烏鴉——不是什么好鳥!”對方繼續(xù)還嘴:“蝙蝠身上插雞毛——你算什么鳥?”我二舅繼續(xù)反擊:“外國人披羊皮——你裝什么動物?!”你來我往,一“哨”就是半個小時,互不相讓。最后,一看都不是好惹的,握手言和,蓋上老羊皮襖,睡覺。
我爺爺打著的野兔、山雞、貉子賣給有錢人,換回來一些錢,就讓我二舅出門干活兒給他捎回來白花旗、華達呢布。我爺爺再讓我奶奶把狐貍皮、貉子皮給吊上布面和里子。吊完里、面的大皮襖能蓋住小腿,小皮襖蓋住大腿,更暖和也更結實,穿著也更加體面。如果我爺爺能活到今天,我相信,他一定像今天的男人和女人一樣,再弄一件毛朝外的貂皮大衣穿,更威勢!
狗皮帽子頭上戴
“西北風、大煙炮,大人孩子狗皮帽。
野雞兔子蒙了眼,凍掉下巴找不到?!?/p>
時光雖然過去了三四十年,可是一聽到這首兒歌,我就想起了當時的情景。那時候,冬天也真夠冷的了,大雪封山,西北風呼呼地刮,比刀子割在臉上還痛。天寒地凍像一個大冰窖,能把人凍成僵尸。我們去黃家爐小學念書,穿空心棉襖、絮烏拉草的黃膠鞋,戴黃手悶子、狗皮帽子。也只有狗皮帽子能御寒保暖抵擋住那么寒冷的冬天。
那時候啊,不管貧富,也不論身份貴賤,男的一色帶狗皮帽子。有的大姐姐、嬸子阿姨也戴狗皮帽子。為啥呢?冬天冷啊,狗皮帽子毛長絨厚,暖和壓風,一點兒都不冷。雖然它毛乎乎的,但我一點兒都不感覺它難看,反倒覺得很英俊、很瀟灑。你沒看演電視劇嗎?以前的東北軍戴狗皮帽子英姿颯爽,土匪胡子戴上狗皮帽子就匪氣十足。
由于生活貧困,到我上小學時,還沒有屬于自己的狗皮帽子。我戴的那頂還是大伯家的三哥,見我冬天沒有帽子戴送給我的:黑布面、灰色里子,白色的皮毛。雖然舊了些,可是很暖和。我如獲至寶,冬天帽子不離頭,就是進了屋,也用腋下夾著,唯恐丟失。那時戶外活動也多,沒有狗皮帽子也真不行。我們除了上學念書,在冰天雪地里打爬犁、滑冰、粘冰疙瘩、撿糞什么的,都戴狗皮帽子。
孩子離不開這狗皮帽子,大人們更是如此。那時男人都干些什么呢?冬天里拉腳、打場、刨糞、耍牌(耍錢)、看場院、劃拉雪、刨冰窟窿,進山打獵、砍柴、倒套子(林區(qū)用人或牲畜倒木頭),哪一項也離不開狗皮帽子啊。沒有狗皮帽子,不凍掉下巴,也會凍掉耳朵。說起這事兒,還真有個故事。我們村有一個李禿耳朵,一年去外地耍牌,臨出門時馬虎了,只穿了一件破棉襖,沒戴帽子。走半道兒就覺得耳朵冰冷,后來又覺得耳朵發(fā)燒,他也沒咋在乎,只是用手揉了揉。后來,就覺得耳朵麻木了,失去了知覺,用手一扒拉,壞菜了,一只耳朵掉下來了!他馬上跑到附近的一家住戶,人家給他用白雪揉搓,耳朵由白到紅,再由紅到紫,鼓起了一層大泡,總算保住了另一只耳朵。唉,假如他小心點兒,像平時那樣把那頂破狗皮帽子戴上,人們也不會喊他李禿耳朵了。
三哥給我的那頂帽子眼看不行了。布面破了不說,皮板兒上的毛也快要磨光了。媽媽答應給我做一頂狗皮帽子??扇ツ睦锱菲ぐ??那時我家養(yǎng)活一條大青狗,看家護院相當厲害。別說來外人,就是豬雞鴨鵝也別想進院。有一次,我招惹了一個大姐姐,她在后面追打我,我撒腿就往家跑。大青看見那個姐姐跑進院子,呼的一下躥上去咬她,把她嚇得掉頭就跑。由于大青咬人,還去左鄰右舍家偷吃飯盆、豬肉柈子,爸爸找來了專門勒狗的許三叔。許三叔一邊把狗吊在屋后的大樹上,一邊念叨著“牛羊一刀菜,大青你別怪”。媽媽把大青的皮子找皮匠熟好,買來了黃色的確良布做帽子面、白色花其布做帽里子,給我做了一頂帽子,還用鞋帶在帽耳朵上釘上兩個帽帶。有了媽媽縫制的暖和的新帽子,我就不怕西北風大煙炮了。
狗皮帽子的起源,據說是關內來東北闖關東的那批人,適應不了東北寒冷而漫長的冬季。那時家家戶戶養(yǎng)狗,有些人勒狗吃肉熟皮子,狗皮多而易得,做帽子經濟實惠,抗風御寒。所以,在東北這塊兒男女老少都戴狗皮帽子。還有人用熟好的狗皮做褥子、襪子、套褲、套袖、背心、手悶子,都是為了對付嚴寒。
其實,戴狗皮帽子也有講究,東北人都明白咋回事兒。初冬和打春以后,天氣不算咋冷,我們就把帽子后遮從下往上翻起來,兩個帽耳朵在帽頂對齊系在一塊兒。當三九寒天下大雪或臘七臘八凍掉下巴,我們再把帽耳朵翻下來,用兩個厚實的帽耳朵兜住下巴和臉頰,在下頜底下系好帽帶,捂得嚴嚴實實,只露出兩個黑洞洞的眼睛,很滑稽。
后來,隨著社會的變遷和經濟的發(fā)展,物質極大地豐富起來。村里有了小賣部,鄉(xiāng)上有了供銷社,我的帽子也從做到買。我戴過黃布面、燈芯絨面和皮革面的。帽子的毛皮,也從狗皮發(fā)展到兔子皮、羊剪絨、水獺、狐貍、貂皮。但是,給我印象最深刻的還是狗皮帽子。因為,它伴隨著我度過了整個童年,給我留下幸福而難忘的回憶。
姑娘叼著大煙袋
“針笸籮、煙笸籮,東北人貓冬嘮閑嗑。
擰一鍋、抽一鍋,大姑娘煙袋二尺多。”
這首童謠的畫面,就是北方人貓冬的場景。打完場,送完糧,沒事了,男女老少、大人孩子圍坐在熱炕頭上,一邊抽煙,一邊扯閑白兒。那時候流行抽煙袋,你一桿,我一桿,對著抽。莊稼人也沒有啥別的喜好,就這點兒愛好。似乎沒有這煙袋,生活里就少了一點兒情趣,家里就缺了一個物件兒。
我的老家在松花江南岸,是一個很偏僻的小山村。村子不很大,卻很出名。一是耍牌出名,一到冬天,東西南北、四面八方的人都聚攏到這里推牌九;二是大姑娘出名,十八九、二十來歲的大姑娘一水水兒,數一數有二十來個,都很漂亮。其中,最有名的就是“丹桂飄香”。啥意思呢,就是四個大姑娘的名兒,老李家的大姑娘叫李丹,老王家的大姑娘叫王桂,老趙家的大姑娘叫趙飄,老張家的大姑娘叫張香。他們相貌不同,性格各異。但是,有一個共同的興趣愛好,那就是抽煙。每個人一桿大煙袋,沒事的時候,圍著火盆抽旱煙,拉家常,談心事。
我奶奶有一個長桿煙袋。據說,是她媽媽陪送給她的嫁妝之一,已有上百年的歷史了。她說,這煙袋全身都是寶貝,煙袋桿兒是烏木的,煙袋嘴兒是玉石的,煙袋鍋兒是黃銅的。自從她十七歲開始抽煙,每天幾乎煙袋不離手,喂豬、薅草、搓苞米,歇氣兒的時候抽上一袋;看紙牌的時候也先抽一袋;就是看二人轉、聽大鼓書時也抽上一袋。這大煙袋還是她打人的工具,有一次,她和村里人看紙牌,一個外號叫郭二牤子的人手腳不老實,偷了一張小魚。她發(fā)現后,上去就給他一煙袋鍋子,把郭二牤子腦袋鑿了一個包。從此以后,村里人都知道老劉太太厲害,誰敢招惹她,她就用煙袋鍋子刨人。
當時,東北人家的火炕上,有兩個物件兒。一是針線笸籮,放個針頭線腦兒、頂針、剪刀之類;一是煙笸籮,里面放有黃煙、火柴、煙袋和煙口袋。抽煙的人離不了這玩意兒,我奶奶的炕上放著一個,我媽媽的炕上也放著一個,都是用竹子編制,黑色,磨得油光锃亮。煙,是那種黑土地上生長的關東煙兒,葉寬大而肥厚,煙質好,煙味兒濃,我奶奶就得意這一口兒。她抽大煙袋時,嘴巴一嘬一嘬的,火星在煙袋鍋里一明一滅,煙袋桿里呼呼地直響,隔一小會兒就吐出一口白煙兒,再吐一小口唾液。那般享受簡直是無法形容??!
再說我們村里的“丹桂飄香”。因為平時都很要好,他們就拜了干姐妹兒。冬季里沒事兒,就經常聚在一塊兒抽煙袋消遣解悶兒,嘻嘻哈哈地欻嘎拉哈、紡線繩兒、納鞋底兒、做扎花鞋。她們說著說著,就說起了自己的心上人。王桂喜歡上了唱二人轉的小青年田緒,還和他學唱二人轉,四外八村地去演出。李丹愛上了賣煙袋嘴兒、煙袋桿兒的貨郎子周二小兒。周二小兒二十來歲,濃眉大眼,嘴會說,做買賣很精明。他經常挑著貨擔子來村里賣煙袋。在當時,女孩子們平時很少出門兒趕集,冷不丁來一個賣貨的,賣的又都是女人用的針頭線腦兒和煙袋什么的,一聽到撥浪鼓響,就立馬梳頭打鬢,穿戴齊整,出門圍著貨郎子問這問那。一來二去,李丹就和周二小兒好上了。趁貨擔子旁沒人的時候,周二小兒還偷偷送給她一個白玉的煙袋嘴兒,作為定情信物。
煙袋,在東北已有三百多年的歷史了。當初,滿族人“逐水草而居”,蛇蝎出沒,蚊蟲肆虐,抽旱煙是為了驅趕蚊蟲、防止毒蛇咬傷。由于那時缺少紙張,外出打獵、趕車的人都別著一桿短煙袋,女人在家抽長桿煙袋。當時還有一種“裝煙禮”的說法,姑娘訂婚或結婚時,都要給男方的長輩“敬煙”。我姐姐結婚時候,剛拜完堂,就馬上換好了衣服,給姐夫家的長輩依次“敬煙”,給抽煙袋的二姨三嬸四大媽,裝上一鍋煙。這裝煙也有說道兒,裝松了,煙屑往下掉;裝緊了,煙袋不通氣,抽不著。姐姐每裝完一袋,都先抽上一兩口看看是否通氣兒,然后再用新手帕擦擦煙袋嘴兒,恭恭敬敬地遞給長輩,嘴上還沒忘說上一句:“二叔,請您抽煙?!倍寰秃芨吲d地接過煙袋,再掏出來一塊、兩塊的零鈔賞給姐姐。姐姐逢人便說,她結婚光“敬煙”錢就收了二十多塊。
時光荏苒,物是人非。我奶奶沒了,她的那桿大煙袋成了古董兒。我們村里的那些大姑娘也早已嫁人變成了老太太。她們由以往的抽煙袋,到抽著用孫子、孫女念書的廢舊書本卷成的紙煙。過去的大煙袋,大概早已走進了歷史博物館,成為人們心中一段美好的回憶。
養(yǎng)活孩子吊起來
“悠車子、像條船,小孩睡覺真香甜。
南炕北炕悠起來,悠走童年到少年?!?/p>
小時候,我們的童年大約有一半的時間是在悠車子里度過的。那時候,大多數人家都是土坯房、南北炕。兩鋪炕炕沿的高空都有一個幔桿子,晚上落下幔子,睡覺很隱蔽。這幔桿子上方的棚桿子用來掛悠車子。把要睡覺的小孩子裝在里面,悠來蕩去,像一條小船兒在大海里漂蕩,優(yōu)哉游哉!
我的童年,有許多快樂的時光也是在悠車子里度過的。媽媽坐在炕沿邊兒,一邊納鞋底兒,一邊悠我入睡。嘴里還動情地哼唱著搖籃曲:
“風兒輕、月兒明,樹葉兒遮窗欞啊。
小孩子啊快閉眼,一覺睡到大天明。”
媽媽那時很辛苦,既要干家務,又要做飯,還要伺候年邁的爺爺奶奶,還要照看我。媽媽不用時刻地看著悠車子,就知道它什么時候不動了,我有動靜了,該悠我了。她用手輕輕地一推,不緊不慢、不緩不急,悠車子輕輕地擺動,像秋千在春風里游走,那份美好簡直是無法形容!
媽媽總說,你們姐四個都是我用悠車子悠大的。姐姐童年時,我家還沒有悠車子。悠她的悠車子是大伯家的。當時,有講究,借來的悠車子,孩子好養(yǎng)活。尤其是官宦人家、名門望族人家的悠車子更是搶手,左鄰右舍都去借,想沾一點兒喜氣,讓自己的孩子也有出息。大伯家孩子多,日子過得很紅火,媽媽也想讓自家的日子好起來,就執(zhí)意把大伯家的悠車子借過來悠姐姐。這個悠車子,雖然不是什么古董兒,也有些年頭了。朱漆斑駁,掛悠車子的麻繩也粗糙起毛,但是上面的圖案還可以辨識。紅色的底子上畫有梅花和喜字兒,還間隔半尺左右畫著一些頑皮的小娃娃,有的坐,有的臥,有的還蹺著腳丫假睡,情趣盎然。把姐姐悠大了,大伯家的這個悠車子也壞得不能再用了。
我出生以后,沒處再去借悠車子。沒辦法,爸爸就親手給我做了一個。事先他細心地請教了好多個師傅。等他掌握了做悠車子的原理,就找來兩塊薄板,把大鍋燒開用蒸汽熏。等木板柔軟了,就圍成兩個半圓形狀。把它們連接在一起,結合處鉆眼兒用皮繩子縫牢靠。在它的底部安上竹木橫梁,鋪上幾塊木板。然后,再在它的兩側安裝上四個鐵環(huán),拴上四根麻繩兒,吊在幔桿上,一個悠車子就做成了。還請村里的畫匠在它的前后和兩側畫上花鳥蟲魚,寫上“長命百歲”“吉祥如意”。最后,又在悠車子上方的繩子上拴一個小鈴鐺和一個香荷包。那是為了引逗我,防止我哭鬧不好好睡覺。你看這個悠車子多帶勁兒??!悠車子做好了,媽媽和鄰居一個勁兒地夸贊。實際上,它不光很漂亮,它的使用價值更大。
“鼠狗夠不著,蚊蟲不叮咬。
一悠起涼風,四季不感冒?!?/p>
悠車子,就是所謂的搖籃。古時候名稱很多,也叫郵車子、搖車子、腰車子、炕車子。關于它的起源,據說是來源于游獵民族。游獵民族下山打獵,就用背筐背著孩子,有時就把背筐掛在大樹上,防止野獸禍害孩子?;丶腋苫睿袝r也把背筐掛在屋梁上悠來蕩去的。背筐里的孩子只能坐,不能睡,就把圓形的背筐換成長形的背筐,后來就演變成東北的悠車子。悠車子,無論它的起源是怎樣的,歸根結底都是聰明的東北婦女發(fā)明的、解放自己孩子的睡寢工具。它的意義和價值,在某種意義上說,不亞于中國的四大發(fā)明。
爸爸做的悠車子,媽媽親手把我悠大。我后來考學,走出了那個小山村。我睡過的悠車子也一下子出了名,左右鄰居,乃至外村人都來我家借悠車子。說這個悠車子悠出來的孩子聰明、有出息。媽媽爸爸聽人家這樣說,自然是樂得合不攏嘴,也樂于把它借給鄉(xiāng)親們,讓全村的孩子都有一個好前程。
后來,我家的那個悠車子流落到誰家,把它借去的人家的孩子是否出息,就不得而知了??墒?,越長大,我越是懂得,爸爸做的悠車子是世界上最漂亮的搖籃,媽媽悠搖籃的那雙手也是世界上最美麗的手。
編后語:金燦燦的黏豆包、酸爽可口的酸菜燉粉條,是家的味道;嶄新平整的窗戶紙是老輩人心中的守護;苫房子的苦與樂,籬笆小院前的菜園和向日葵,是一種讓人在舊時光里沉醉的情懷;還有冬天里獨有的反穿棉襖和狗皮帽子,那是父輩們留給我們的別樣溫暖;童年的悠車和奶奶陪嫁的百年煙袋,那是一種家族傳承的精神……這些,在作者的筆下以時而趣味、時而感性的文字展現出來,不禁讓人回憶起那些年,那些人,以及扎根于我們心底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