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
摘 要:《剪燈新話》是明代著名的文言小說,其中的女性形象有著獨特的審美特征,是文人情感理想的寄托。本文以女性形象的才情化為視角,力圖探尋《剪燈新話》女性形象的文人化、才情化,并試著挖掘其所寄托的文人審美理想和情感理想。
關(guān)鍵詞:《剪燈新話》;女性形象;才情化
一、非凡的詩賦天分
都說《剪燈新話》是一部詩化的小說,除了作者在文中運用了大量詩歌和駢文之外,對女性才情的看重,也是本書詩化的重要特征。每一位女性都是集美貌與才學于一身,每篇小說都有一首到多首女性的詩作。如《聯(lián)芳樓記》一開篇就用盡筆墨渲染兩姐妹的非凡文采:
吳郡富室有姓薛者,至正初,居于閶闔門外,以糶米為業(yè)。有二女,長曰蘭英,次曰蕙英,皆聰明秀麗,能為詩賦。遂于宅后建一樓以處之,名曰蘭蕙聯(lián)芳之樓。適承天寺僧雪窗,善以水墨寫蘭蕙,乃以粉涂四壁,邀其繪畫于上,登之者藹然如入春風之室矣。二女日夕于其間吟詠不輟,有詩數(shù)百首,號《聯(lián)芳集》,好事者往往傳誦。時會稽楊鐵崖制西湖《竹枝曲》,和者百余家,鏤版書肆。二女見之,笑曰:“西湖有《竹枝曲》,東吳獨無《竹枝曲》乎?”乃效其體,作蘇臺《竹枝曲》十章曰:
姑蘇臺上月團團,姑蘇臺下水潺潺。
月落西邊有時出,水流東去幾時還?
館娃宮中麋鹿游,西施去泛五湖舟。
香魂玉骨歸何處?不及真娘葬虎丘。
虎丘山上塔層層,夜靜分明見佛燈。
約伴燒香寺中去,自將釵釧施山僧。
門泊東吳萬里船,烏啼月落水如煙。
寒山寺里鐘聲早,漁火江楓惱客眠。
洞庭金柑三寸黃,笠澤銀魚一尺長。
東南佳味人知少,玉食無由進尚方。
荻芽抽筍楝花開,不見河豚石首來。
早起腥風滿城市,郎從海口販鮮回。
楊柳青青楊柳黃,青黃變色過年光。
妾似柳絲易憔悴,郎如柳絮太顛狂。
翡翠雙飛不待呼,鴛鴦并宿幾曾孤!
生憎寶帶橋頭水,半入?yún)墙胩?/p>
一綱鳳髻綠于云,八字牙梳白似銀。
斜倚朱門翹首立,往來多少斷腸人。
百尺高樓倚碧天,闌干曲曲畫屏連。
儂家自有蘇臺曲,不去西湖唱采蓮。1
《愛卿傳》開篇也是用了很多筆墨描繪羅愛愛的過人才學:
羅愛愛,嘉興名娼也,色貌才藝,獨步一時。而又性識通敏,工于侍詞,以是人皆敬而慕之,稱為愛卿。佳篇麗什,傳播人口。風流之士,咸修飾以求狎,懵學之輩,自視缺然??ぶ忻?,嘗以季夏望日,會于鴛湖凌虛閣避暑,玩月賦詩。愛卿先成四首,座間皆擱筆。詩曰:
畫閣東頭納晚涼,紅蓮不似白蓮香。
一輪明月天如水,何處吹蕭引鳳凰?
月出天邊水在湖,微瀾倒浸玉浮圖。
搴簾欲共姮娥語,肯教霓裳一曲無?
手弄雙頭茉莉枝,曲終不覺鬢云欹。
珮環(huán)響處飛仙過,愿偕青鸞一只騎。
曲曲欄干正正屏,六銖衣薄懶來憑。
夜深風露涼如許,身在瑤臺第一層。2
作者不厭其煩的渲染著女子的才情,并且用大量詩篇來作為佐證,其中不乏一些優(yōu)秀的詩作。如《滕穆醉游聚景園記》中的美女一場變吟誦的一首詩作:“湖上園林好,重來憶舊游。征歌調(diào)《玉樹》,閱舞按《梁州》。徑狹花迎輦,池深柳拂舟。昔人皆已歿,誰與話風流!”一方面在舊地重游間暗示了自己的女鬼身份,另一方面也傳達了一種物是人非、滄海桑田的悲劇之感。在傳統(tǒng)觀念中,女子無才便是德,而且在古代文人的婚姻中,很少有愛情的成分。從唐傳奇中我們可以看到,很多士子盡管和妓女有著很深的愛情,但都為了功名將其拋棄。古人的婚姻,傳宗接代為其首要任務,其次便是依靠婚姻為自己的仕宦之途鋪路。在很大程度上,一個女子的詩情,代表著她和男性之間心靈的溝通,那些只知道三從四德的女子就算成為了別人的妻子,也只是生育的工具而已,她們不能和丈夫有著精神層面的相知?!都魺粜略挕穼ε硬徘榈目粗?,不僅僅是文人對文藝的偏好,它還代表著作者對愛情的憧憬,對愛情的重視。詩歌在古代絕不僅僅是一種文學形式那樣簡單,它是個人心靈情感的抒發(fā),自由性靈的書寫,瞿佑之所以將每一位女子都塑造成精通詩賦文章的才女,其實暗含了作者對婚姻中愛情成分的看重,對心靈相通的期許。所以在看待女子之詩在文中大幅度出現(xiàn)這一問題時,一定要考慮到詩歌對傳統(tǒng)文人的意義,不能一概否定。
二、詩文與女性的一生行跡
在《翠翠傳》中詩歌、駢文伴隨著翠翠一生的行跡。翠翠用詩歌傳達了她與金生的愛情在不同階段的情感特征,首先在他們一起讀書時的詩作,體現(xiàn)了初戀的甜蜜和青澀:
金生贈翠翠詩曰:
十二闌干七寶臺,春風到處艷陽開。
東園桃樹西園柳,何不移教一處栽?
翠翠和曰:
平生每恨祝英臺,凄抱何為不肯開?
我愿東君勤用意,早移花樹向陽栽。3
翠翠用梁山伯和祝英臺的典故自比,表現(xiàn)了個人對鄭生的傾心,又體現(xiàn)了少女對愛情迫不及待的心情。在二人的洞房花燭夜,翠翠又做了一首《臨江仙》贈予今生:
曾向書齋同筆硯,故人今作新人。洞房花燭十分春!汗沾蝴蝶粉,身惹麝香塵。殢雨尤云渾未慣,枕邊眉黛羞顰,輕憐痛惜莫嫌頻。愿郎從此始,日近日相親。4
這首詞表現(xiàn)了翠翠嫁給金生的激動之情,在回憶起兩人昔日的書齋生活時感慨萬千,又用含蓄唯美的筆墨表達了二人的歡愛,新娘的嬌羞與幸福感油然而生。
然而好景不長,張士誠兄弟發(fā)起戰(zhàn)亂,翠翠被他的部下李將軍所虜,一對如膠似漆的夫妻就這樣被突如其來的災難分割兩地。今生辭別家人,幾經(jīng)磨難終于在李將軍府見到了翠翠,然而二人只能佯裝兄妹,在歷經(jīng)生離死別之后只能壓制住彼此激烈澎湃的感情,用夾在棉衣中的詩歌互訴心聲。
金生詩云:
好花移入玉闌干,春色無緣得再看。
樂處豈知愁處苦,別時雖易見時難。
何年塞上重歸馬?此夜庭中獨舞鸞。
霧閣云窗深幾許?可憐辜負月團圓。
翠翠詩云:
一自鄉(xiāng)關(guān)動戰(zhàn)鋒,舊愁新恨幾重重!
腸雖已斷情難斷,生不相從死亦從。
長使德言藏破鏡,終教子建賦游龍。
綠珠碧玉心中事,今日誰知也到儂!5
從這兩首詩表現(xiàn)的情感力度上來看,翠翠的詩作無疑更加深沉真摯。詩歌開頭充滿了悲劇性的怨憤,時代的動亂使得她流離失所,并被惡人所霸,對金生的感情更是生死不渝;后兩句使用了綠珠墜樓的典故,暗示了自己絕望的心情和以死求得長相守的決定。詩歌言語擲地有聲,在哀傷與蒼涼中表達了個人對金生忠貞不二的心情,悲憤中摻雜著對人生的無奈。這首詩的風格和翠翠愛情初期的詩風迥然不同,全然沒有了以往少女的含蓄與嬌羞,而是充滿滄桑和歷練。少女的翠翠已經(jīng)消失,在時代和命運的作弄下,如今的翠翠已是一個哀莫大于心死的少婦,唯一的眷戀便是她和金生的愛情。
在死后,翠翠因為依戀父母,她的亡魂托人送了一封家書給父母,又體現(xiàn)出了翠翠情感和人生的另一面:
伏以父生母育,難酬罔極之恩;夫唱婦隨,夙著三從之義。在人倫而已定,何時事之多艱!;曩者漢日將頹,楚氛甚惡,倒持太阿之柄,擅弄潢池之兵。豕長蛇,互相吞并;雄蜂雌蝶,各自逃生。不能玉碎于亂離,乃至瓦全于倉卒。驅(qū)馳戰(zhàn)馬,隨逐征鞍。望高天而八翼莫飛,思故國而三魂屢散。良辰易邁,傷青鸞之伴木雞;怨偶為仇,懼烏鴉之打丹鳳。雖應酬而為樂,終感激而生悲。夜月杜鵑之啼,春風蝴蝶之夢。時移事往,苦盡甘來。今則楊素覽鏡而歸妻,王敦開閤而放妓,蓬島踐當時之約,瀟湘有故人之逢。自憐賦命之屯,不恨尋春之晚。章臺之柳,雖已折于他人;玄都之花,尚不改于前度。將謂瓶沉而簪折,豈期壁返而珠還。殆同玉蕭女兩世姻緣,難比紅拂妓一時配合。天與其便,事非偶然。煎鸞膠而續(xù)斷弦,重諧繾綣;托魚腹而傳尺素,謹致丁寧。未奉甘旨,先此申復。6
這封書信用簡潔流利的駢文書寫,言辭間展現(xiàn)了翠翠風流瀟灑的文采。內(nèi)容上則體現(xiàn)出翠翠對于戰(zhàn)爭的控訴,對于命運不公的無奈,全文典故迭出,雖有賣弄文采之嫌,卻從側(cè)面反映出了作者對翠翠這一形象傾注的極大熱情和心血。
總之瞿佑筆下的翠翠本身有著很高的文學造詣,在塑造翠翠這一形象時,詩歌又伴隨著了她的一生,可以說詩歌不僅是翠翠詩才的彰顯,更是體現(xiàn)了翠翠從少不經(jīng)事,到飽經(jīng)滄桑的轉(zhuǎn)變,也見證了她與金生在不同階段的愛情,從初戀的青澀、到新婚的歡愉再到重逢的悲喜交加。駢文的應用從另一個方面描寫了翠翠對戰(zhàn)爭的控訴,對命運的無奈以及對親人的依戀??傊浯溥@一人物本身不僅充滿著詩情畫意,她的塑造和表現(xiàn)更是離不開詩歌和駢文,可以說翠翠是《剪燈新話》中和詩歌結(jié)合的最為緊密的一個女性人物,也是感情層次為最為豐富的人物之一。
《愛卿傳》中的羅愛愛也和詩歌有著密切聯(lián)系,在她還是風塵女子時,她的詩歌華麗精巧,感情膚淺,體現(xiàn)了羅愛愛在與眾男人周旋時的風情萬種,又展示了她極高的文學才情:
畫閣東頭納晚涼,紅蓮不似白蓮香。
一輪明月天如水,何處吹蕭引鳳凰?
月出天邊水在湖,微瀾倒浸玉浮圖。
搴簾欲共姮娥語,肯教霓裳一曲無?
手弄雙頭茉莉枝,曲終不覺鬢云欹。
珮環(huán)響處飛仙過,愿偕青鸞一只騎。
曲曲欄干正正屏,六銖衣薄懶來憑。
夜深風露涼如許,身在瑤臺第一層。7
詩歌意境優(yōu)美,對仗工整,也頗愛用典,一方面體現(xiàn)了了瞿佑將小說作為釋放自己文采的“后花園”,另一方面也暗示了羅愛愛妓女生活的浮夸與逢場作戲。
在婚后,丈夫離鄉(xiāng)做官時,羅愛愛創(chuàng)作了一首《齊天樂》。這首詞的風格和情感傳達明顯和先前的詩歌有很大不同:
恩情不把功名誤,離筵又歌金縷。白發(fā)慈親,紅顏幼婦,君去有誰為主?流年幾許?況悶悶愁愁,風風雨雨。鳳折鸞分,未知何日更相聚!蒙君再三分付:向堂前侍奉,休辭辛苦。官誥蟠花,宮袍制錦,待要封妻拜母。君須聽?。号氯毡∥魃?,易生愁阻。早促歸程,彩衣相對舞。8
這首詞表現(xiàn)了羅愛愛復雜的感情體驗。一方面作為一名賢惠、有風度的妻子,她希望丈夫取得功名,但從私人感情出發(fā),又極度不舍得趙生的離去。詞風傷感悲愁,情感真摯而又深沉。
為了保持貞潔和人格的剛烈,羅愛愛選擇死亡。人死為鬼后與趙生相遇,此時滄海桑田物是人非,她已不再是那個明眸善-睞、才思敏捷的人妻,而成為了凄凄慘慘的地下亡魂。這樣的境遇下,她悲苦萬分,聲淚俱下的吟誦了一首《沁園春》:
一別三年,一日空秋,君何不歸?記尊嫜抱病,親供藥餌,高塋埋葬,親曳麻衣。夜卜燈花,晨占鵲喜,雨打梨花晝掩扉。誰知道,把恩情永隔,書信全稀! 于戈滿目交揮,奈命薄時乖履禍機。向銷金帳里,猿驚鶴怨,香羅巾下,玉碎花飛。要學三貞,須拼一死,免被旁人話是非。君相念:算除非畫里,重見崔徽!9
這是一首鬼詞,詞中的色調(diào)十分陰冷,沒有了先前明亮的格調(diào),而是陰暗抑郁。詩中全是一派蕭颯的氛圍,墳墓、落花、碎玉、驚猿、怨鶴,一切的一切都沒有了往日的溫存美好,只是無盡的蒼涼。
在《剪燈新話》的很多作品中,詩文伴隨著女性一生的行跡,它們見證了她們的愛情與人生,甜蜜與苦澀,希望與悲劇,詩文在瞿佑筆下已經(jīng)不僅僅是展現(xiàn)女性文才那么簡單,而是成為了女性生活的一則則短小的縮影。在這些詩歌之中,女性傾注了她們生命的愛與恨,對生命的思索以及對時代不公的拷問,在唯美的詩意下隱藏了一個個鮮活的靈魂和悲劇的精神。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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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愛卿傳》,見(明)瞿佑.剪燈新話[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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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同上
[5]《翠翠傳》,見(明)瞿佑.剪燈新話[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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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愛卿傳》,見(明)瞿佑.剪燈新話[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46
[8]同上
[9]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