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之間

［美］瑪格麗特·克爾喬伊　南瓜

只有最卑劣的男人會被我?guī)幻咧巴麄兊慕^命之所，前往那瀑布下、泉水中的我愛之所。我送上路的，只有那些滿嘴污言穢語的惡毒之人，那些意欲謀權(quán)的富有之人，那些心懷怨忿、手握兇器之人。憑著白銀秘藏地的只言片語，或是我那女孩般大腿的半遮半掩，我引誘著這些人從山中小鎮(zhèn)司西拉，前往那林茂花香的野嶺之中。

或許我就能求得泉水女士的垂青了吧。

當(dāng)然，也就能順帶搜刮他們的遺物了。

那天，正是旭日東升時分，小鎮(zhèn)近郊的街道空無一人。同行的是個英俊男人，大我二十五歲;他嘴嵌三顆銀牙，身佩鑲金長劍和短匕，外加為了國王的榮耀在異國他鄉(xiāng)搏命換來的一堆勛章。一年到頭，這樣的男人出現(xiàn)在這樣的小鎮(zhèn)也就那么一次，還得是夜市的時候。

他正好遇見我提著一籃子花走在街上。我吸引了他的注意，沖他笑了笑;他還以為是他捕獲了我的“芳心”。

有那么一會兒，我猶豫著要不就跟他纏綿一晚，頂多趁他睡著拿走點什么，送他上路的部分就算了。他言行浮夸，舉止傲慢，不過我挺中意他下巴的形狀和眼中的熱情。

我們手挽著手，帶著一捧雛菊離開了市場。

“你真不是女工？”

這樣的問題，沒啥合適的答案。我的答案是否定的：我不靠勞動來換取金錢，我靠的是謀殺和搶劫。當(dāng)然，我沒法對他實話實說，也沒法講給那些良心讓我保持著距離的、更加勤勉工作的朋友們聽。

我咯咯笑著回避了話題。男人們似乎喜歡看我咯咯笑的樣子，不明白他們?yōu)槭裁慈绱擞掴g。

他甩著鼓鼓囊囊的錢包，笑得有點可怕：“太多人鉆錢眼里了?！焙孟裎覀冞@些人操心何以維持衣食住行很奇怪似的?！斑@是種一目了然的弱點;人們不理解的是，弱點是我們的敵人。我們得趁它發(fā)展壯大之前，把自身孱弱的部分給徹底消滅，好比秋風(fēng)掃落葉?！?/p>

他肯定干過很多可怕的事情，才能贏得胸前這一堆嘉獎。多想想這一點，實施腦海里的可怕念頭時，我就可以百無禁忌了。

“我認識個地方，比旅館里你的房間還要棒，“我說道。

“只要你不是個女工，跟你在一塊就沒啥好丟人的?！?/p>

“有這么一個和風(fēng)滟瀲的好地方。我們可以上那做些沖沖洗洗、快快樂樂的事情，只有林中小鹿才瞧得見?！?/p>

“你好像挺熟練，”他說道，沉湎在我話語中，意淫著我沐浴的場景。

是的，兩次了。而他則會是第三個。

“你也挺懂的，”我回道。

“我要怎么稱呼你？”他問道。

“拉里亞?！?/p>

“像個蕩婦的名字?！?/p>

“那不是挺相稱的嗎，”我說著，領(lǐng)著他向著鎮(zhèn)外走去。我沒有打聽他的名字，因為我并不在乎他叫什么。今天之后，他或者別的什么東西也用不上這名字了。

他跟著我走上司西拉鎮(zhèn)外邊長長的下坡路。我向他保證路不遠，這是真話。我們繞開主路走進松林，循著水聲前進;從這個山坡下到那個山坡，走到不眠之泉高高的瀑布上方那水流平緩處，又下到了泉邊飛瀑入水的地方。

世界上有各式各樣引人入勝的瀑布，不眠之泉雖不能以壯觀來形容，卻另有其美麗之處。仲夏夜的余暉之下，瀑布頂處熠熠生輝，光芒之外的地方則愈發(fā)陰暗昏沉。

我的獵物環(huán)視著周遭的樹林，仿佛突然意識到我可能會把他朝陷阱里帶，可惜眼睛看錯了地方。

“你先請，”他指著泉水說道。他并不信任我;他是個可怕的家伙，但并未蠢到無可救藥。

我笑著除去衣衫，看看他又四下環(huán)顧。風(fēng)兒帶起泉水中的絲絲薄霧和一縷夏天的氣息，我邁步走進水里。

每一步，泉水都拍打著我的皮膚;每一步，泉水都會沖去我身上那貧窮、城鎮(zhèn)以及工作帶來的污穢——誠實的工作也好，違法的勾當(dāng)也罷，都可以算是工作。

不用說，他凝視著我。我也會這么盯著自己。我真美。

趟到齊腰深時，女士出現(xiàn)了。她用她的人類手臂觸碰我的大腿，伴游在我身邊，用赤裸的胸部和魚尾壓在我身上。

我們在水下熱吻。我的舌頭沿著她鋒利的牙齒舔動，直到一滴血流出，進了她的嘴。我喜歡逗弄她，喜歡她饑餓的樣子。

我們交合著。剝光的男人站在岸上睜大了眼，難以置信地看著我們。

“不眠之泉的女士，”我介紹道。

無需贅言。從來都不需要我多說一個字。

她從沒給過我更合適的稱謂。我叫她“女士”，是因為我總得找個法子稱呼她。她有著自己的打算，不需要名字。

美人魚有著天生的魔力，比任何帶腿的生物更加強壯。笑起來雖會露出滿嘴潔白、鋒銳的利齒，她淡褐色的眼睛卻是光彩照人;陽光、風(fēng)兒和水汽的撥弄下，她的頭發(fā)色彩變幻不定;她的皮膚透出完美的淺咖啡色。但凡還能喘氣的男人都會迷上她。

他心甘情愿去了水里，我則悄悄回了岸上。

沒有慘叫聲。只一口，就咬去了喉嚨的絕大部分。黑紅的血水溢過巖石，浸潤著森林。

一個人展現(xiàn)畢生所學(xué)時的畫面總是很美。被我們謀害的這個男人，也許在戰(zhàn)場上是很美的。趴在我身上和我顛云覆雨時，可能也很美。而女士，她在撕扯骨上肉時很美。

只有最卑劣的男人該死。我有當(dāng)盜賊的榮譽感，也得有當(dāng)兇手的榮譽感。

我找到他的腰帶，掏出錢包里叮當(dāng)作響的硬幣。灼熱的陽光下，我搜摸著他的衣服，拆掉縫在衣服下擺、裹在匕首上顯擺財富的金線。我得找人把那些獎?wù)陆o熔了。

最后，我把注意力從工作轉(zhuǎn)移到了水池。女士在遠處的巖石上曬著日光浴，泉水已經(jīng)不復(fù)混濁。她微笑起來，我大步走進水里，回到我的愛人身邊。

我印上她的唇，她則溫柔回應(yīng)，那柔情勝過任何兩腿生物能帶來的感覺。美人魚的嘴唇貼上你皮膚的時候，時光會變得慢起來：瀑布的白噪聲變成了低沉、安靜的咆哮;山腰上傾瀉而下的瀑布，每一滴水珠都清晰可見。

我的雙腳在泉水中上下擺動，她的柔荑和軟唇與我溫存著，讓我的呼吸忽快忽慢、忽急忽促。周圍其他事物緩緩從我身邊流過。

隨著最后一絲陽光照耀下來，我獲得了令人心滿意足的金幣和愛意。

“能讓我跟你待一塊嗎？”我問。一彎鐮刀也似的新月在星河之中冉冉出現(xiàn)。我沒有告訴她我的計劃，事實上，我擔(dān)心她會勸阻我。

她浸在及頸深的水中，我則側(cè)躺在附近一塊巖石上，臉偎在她的臉旁邊。瀑布的轟鳴聲撕扯著夜晚的靜怡，但我仍能聽到自己胸口那小鹿亂撞的聲響。

“當(dāng)然不行，”她回道，“我伴水而生，與我一塊只會讓你溺水而亡。”

“我不在意會不會沒命?！蔽亦ㄆ?。

“我在意，”她說道，“到你華發(fā)橫生、肌膚頹敗的年紀(jì)時，我依然想要你隔幾年給我?guī)讉€男人過來。”

“你只想隔幾年才見我一次。”我說道。

“我們并非同類，“她告訴我，“沒辦法共同生活?！?/p>

“若是有辦法會如何？萬一我不再為人了呢？萬一我找到足夠強大的魔法了呢？”

“我愛你本來的樣子，拉里亞，”女士道。她擦著潮濕的頭發(fā)，避開眼睛貼在我的臉上?！拔覑畚覀冎g的這種情況。”她心存悲傷，但笑容依舊。

“你在利用我，”我說。

“也許是吧，但我也愛著你?！?/p>

婆娑淚眼中，世界一片模糊。她尷尬地吻著我的下巴，像個初嘗浪漫的男孩子。時間再度變慢;我意識到，無論她多么干凈利落地用牙殺死那男人，他依然經(jīng)歷了相當(dāng)漫長的死亡。

他能死在女士的尖牙之下，這讓我嫉妒了片刻。為何死亡、愛意、情欲和變化，在我們腦子里綁到了一塊？

隨著她的手指從我的脖子輕撫而下，我變得冷靜了，變得跟以前一樣快樂。她爬出水面，尾巴變?yōu)殡p腿。我赤身躺下，她騎上了我的身子。時間再度變慢。

我回到司西拉鎮(zhèn)的時候，月亮藏進了云層，四下里一片漆黑。太陽已然安歇，鎮(zhèn)子卻熱鬧依舊。屋檐下的鵝卵石街上，來自全島各處的商人忙著準(zhǔn)備開店。我所在的這個鎮(zhèn)子，一年里有五十周充斥著無聊和乏味，另外兩周則會有全王國最好的貨品和游人遠道而來。

夜市上有很多好活可干，合法的，不合法的，各種各樣。不過錢包里的重量讓我無需在意。我并非上這來找工作的，我是來找女巫的。

一個疤痕累累的奶酪販子切著一塊刺鼻又油膩的什么玩意。我的胃提醒我，自打日頭高照那會我就還沒吃過東西。

“我覺著他肯定是醉得一塌糊涂?！币痪湓掞h進我耳朵里。奶酪販子旁邊坐著兩個重騎兵，嚼著煎羊肉，把長兵器靠在胳膊彎里。他們用一種不知禮數(shù)為何物、也無懼隔墻有耳的嗓門交談著。

“王之五十騎從不放棄自己的任務(wù)，”另一人用非常沙啞的聲音說道。

我殺掉了王之五十騎中的一位。驕傲和恐懼在我的腦海中交相輝映。

“他大概正忙著快活呢。要么就喝醉了，要不就快活地醉了。”第一個人笑道，“他會來這兒的?！?/p>

我匆忙擠進人群，免得他們看見我的錢包和里邊的勛章。我不得不謹(jǐn)慎一點了。估計沒哪個錢商的膽子能大到敢收我的金幣，金線可能也不行。隨著流言四散——有個騎士被害——我的謹(jǐn)慎升級為了恐懼，引發(fā)的生理感受在我全身肆虐。

沒法委托錢商，那就只好去委托女巫了。

我找到了她的帳篷，在叫賣假藏寶圖的小孩和一個臉跟月亮一樣坑坑洼洼的箍桶匠之間。夜市就是這樣。

人們管她叫“枯槁的”亨麗埃塔，雖然她帳篷一邊的掛毯上寫的是“尊貴的”亨麗埃塔。我不識字，不過曾聽一個貴族小女孩大聲跟她父親念過。我曾一直覺得好笑，為何枯槁的亨麗埃塔掛在帳篷上的名字是錯的。現(xiàn)在可就沒那么好笑了。我開始明白，你得向世界宣告你是個什么樣子，別人才不會拿自己的看法強加在你身上。

“我有些硬幣要給你，”我告訴亨麗埃塔。

厚厚的帆布遮住了街道上的光線，只有火盆中掙扎的紅色余燼照亮我們。一股跟這里格格不入的濃郁香味撓著我的鼻子。

女巫干枯的皮膚上刻滿了疲憊，看上去跟這個鎮(zhèn)、這個王國一樣老。亨麗埃塔的魔力全島無雙，可以隨意改變自己的面容，卻選擇了保持滄桑。我喜歡她這一點。

“你想變成湖泊、江河和海洋的造物？”她問道。

我點了點頭。

亨麗埃塔皺眉。“不如我給你看看手相，然后請回吧?！?/p>

我從錢包里掏出金幣與盤著的金線，放在臺上。哪怕在余燼的稀疏光線之下，它們也閃爍著光芒。

“這樣的咒語會耗盡我的魔力，至少兩周都恢復(fù)不過來。這讓我沒法做其他生意。孩子，你的財富真不少，能買到這市場上幾乎任何東西;但還不夠買下亨麗埃塔兩周的時間?！?/p>

我點點頭。早有預(yù)料。于是我把包里的勛章也掏了出來。

她的眼睛變得熾烈、訝異、貪婪，又好像疑慮重重。

“跟我再多講講，”她說，“你渴望變成什么？”

“美人魚。”

“我可以給你魚的尾巴和喉嚨上的鰓;我可以弄尖你的牙，給你用來飲血的食道。但我不會用黑魔法讓你永生，也無法讓你擁有美人魚的天賦魔法，讓你能將你的尾巴變成行走的雙腿。你將成為只能活在水里的生物?！?/p>

我猜也沒法十全十美。

“告訴我，孩子，”亨麗埃塔說，“你跟不眠之泉女士講話了？”

我還以為除了我，沒有人知道她。如果亨麗埃塔認出了勛章，那她就能明白那兵士上哪去了。她會察覺我是罪魁禍?zhǔn)?，這一點我原本就不存任何僥幸——但她會發(fā)現(xiàn)女士也參與了進來。

“深呼吸，孩子，”亨麗埃塔說，“你的眼睛瞪圓了，滿是內(nèi)疚。沒必要這樣。我的生意僅限于揭示未來和過去的真相，不做告密的業(yè)務(wù)?！?/p>

她站了起來——身形壯碩，像個弓著腰的女巨人——然后拉上帳篷的門布。光線和聲響就此隔絕在帆布之外。香氣似乎愈發(fā)濃郁，空氣開始變得模糊。

“為什么？”她問道。

“這有關(guān)系嗎？”

“是的。”

我花了一點時間來整理思緒。“因為我墜入了愛河，”我說。

“所以你要放棄陸地和陸地上的生活？”

“什么生活？”我問道，“為幾個銅板去賣花？冒著生命危險整日偷錢？這已經(jīng)是五年來我住的第三個小鎮(zhèn)了?！?/p>

“沒了腿，你要如何逃離麻煩？”

“我有整片海洋！”

“行吧，”亨麗埃塔表示?！澳蔷驼酒饋恚屛液煤们魄颇?。”

我站了起來。

“這么說，你其實是個男的？“她問道，語氣不含褒貶。自從我換上了女人的名字和裝束，人們迅速地把自己分成了三類：想上我的人，被我拒絕的人，以及單純不在意的人。亨麗埃塔就屬于不在意的那一類。

“或多或少吧，”我回道。我很難把自己完全當(dāng)作男人。

“很快就無關(guān)緊要了，”她說，“用不了多久你就會變成條魚。來吧，我們到水邊去。我知道有條海灣應(yīng)該能行?！?/p>

“現(xiàn)在嗎？”我問。

“你開頭不是挺執(zhí)著么?！?/p>

“我們不該先等到明天嗎？這樣我就能……我不知道，把其他事情安排好？”

“陸地不是已經(jīng)沒有你眷戀的東西了嗎？”

沒有這個詞突然讓我覺得有點過頭了。還有蕁麻和菲琪，兩個跟我在馬廄樓上共享一室的姑娘。沒有我，她們能攢夠付房租的銅板嗎？還有菲琪看我的眼神。日月可鑒，我的心與女士同在，但我也喜歡菲琪看著我的感覺。

“我會跟你在那兒碰頭，”我說道，“給我……我不知道，一個小時就好?！?/p>

“黎明第一絲光線刺破水面時，我就開始施法。”

我開始從桌上拿起我的金幣。

“放下，”亨麗埃塔說。

“怎么？”

“留下金幣，讓我知道你是認真的，讓我知道這不是惡作劇，你沒有浪費尊貴的亨麗埃塔的時間。我得毀掉一些不便宜的東西來做準(zhǔn)備。我不接受欺騙?！?/p>

“海灣在哪兒？”我問。

“不眠之泉的入海處。別遲到，孩子。法術(shù)生效靠的是它自己的時間，而不是你的。一旦我準(zhǔn)備好了法術(shù)，不管我們怎么想，它都會在黎明時施放?！?/p>

我點點頭，站了起來。香氣讓我目眩頭暈，我跌跌撞撞地走出帳篷，重歸熙攘的人群。

至少十幾名身著板甲和鑲甲的重騎兵聚集在前門附近。他們轉(zhuǎn)過來盯著我，戟和長矛也跟著轉(zhuǎn)過來對著我。我驚慌地逃開?？罩袕浡植赖臍庀?，亨麗埃塔的帳篷里的香火味和魔法仍舊讓我昏昏沉沉的。

“瞧見他跟個姑娘走了，”給鎮(zhèn)上市場干活的一個馬夫說道。

我拉下兜帽，遮住女性化的頭發(fā)，后退一步，躲回聚集的人群。

“告訴我他們什么時候離開的，那姑娘有多高，我就能把那個寶貝赫蘭找出來?！敝v話的是個滿頭灰發(fā)的老游騎兵，又矮又胖，眼中閃爍著怨意。

赫蘭。我謀害的男人生前叫做赫蘭。無所謂。

“怎么，”另一個士兵問道，“然后就能逮到他又在林子里跟娼婦鬼混？讓他使勁睡吧，明早就能看到他了?！?/p>

“你什么時候見過他放棄自己的任務(wù)？”游騎兵問。

之后他們又吵了一會。人群漸漸沒了興趣，四散離開。我找到個吹玻璃的攤子，躲進了暗處。

他們會找到女士的。

他們會跟著我的足跡，走下山坡、鉆進樹林、尋到泉邊，然后他們就會發(fā)現(xiàn)女士。她一身的魔力沒法擋住一群騎士。除非她知道他們要來。

亨麗埃塔可以先等等，我的變形術(shù)也可以先等等。我跑了起來。

如果時間充分，我可以誤導(dǎo)追蹤者。我不知道該怎么辦，主意倒是有一兩個，但時間所剩不多了。

我走出鎮(zhèn)門，穿過人群，仍用兜帽遮住自己的臉。我走到樹林邊緣，鉆了進去，再度跑了起來。

這里沒有直通的路，只有一條又一條的溝渠和鹿徑。黑暗遮蓋著整個森林。我沒有迷路，因為已經(jīng)去過一百次了?？斓浇K點的時候，我滑倒在巖石上，膝蓋摔了個大口子，但幾乎沒有感覺到疼痛;我的愛人危在旦夕。

我磕磕絆絆地走出樹林，趟過瀑布底的水池。若不是害怕暴露方位，我真想大聲喊她的名字，如果她有名字的話。

夜晚越來越冷，我硬挺著不讓池水吸走我的力氣。我穿過瀑布，進入后面的壁龕。磷光苔在潮濕的石頭上閃閃發(fā)光。

她正以雙腿的形態(tài)睡在翹巖上。一看就知道，她這副形態(tài)是想要睡在我身邊。不難想象，陸地是她的第一個家園，而水域只是她用來旅行的工具罷了。

真不公平，她能走也能游，而我卻只能二選其一，永遠固化下來。真不公平。為了彼此相聚要做出的犧牲，對她而言明明易如反掌，卻落到了我的頭上。

一般意義上，她很美。當(dāng)你弄明白她們的生活以及身體的秘密語言，與她們一樣了，你會發(fā)現(xiàn)她還是很美。她活了很長時間，見識了許多事物，開發(fā)出了如此多的美麗。認識她越久，就越能發(fā)現(xiàn)她隱藏著的那些美。

“我的女士，”我低語著。瀑布咆哮之下，我自己都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我的女士！”我高喊道。

她醒轉(zhuǎn)過來，抽動著，抖得像條魚。一時之間她還不是人類。她從來都不是人類。

“你回來了，”她說道，清醒過來，“這么快。”

“他們來了，”我說道。

“獵物？”

“太多了，”我說，“重騎兵。是你……我們……殺掉的那男人的朋友?！?/p>

她點點頭。

冷酷點的人——或者任何人——都會怪罪我的吧。

“你是來為我赴死的嗎？是來與我同葬的嗎？”她問。聲音中沒有恐懼，也沒有堅定的決心，就好像在問我天氣如何似的。不，更像是她在觸摸我、吻我之前的提問。她在征求我的同意。

有那么一會，我極度想死在她身邊，極度想親吻她。毋庸置疑，我的生命很短暫，但大多數(shù)生靈的生命同樣不長，單憑壽命長度可無法評判愛。

“我是來警告你的，”我說道，那股沖動開始消散，“我無意送死。我們得趕到大海去。”

“一百年前，我選擇了這池泉水作為周歲禮，這里是我的家?！彼f道。

“你可以再找個新的?！?/p>

“你就是這么做的么？飄來飄去，四海為家？”

“被人追捕的情況下，”我承認道。

“我沒法像你這樣。我活不下去，就像你在水中沒法不溺死?！?/p>

“我想要個家，”我說，“我想要的家就是你。天涯浪跡又何妨，有你在就好?！?/p>

“我沒法像你這樣生活。“

淚水掙扎著滾落我的臉龐，還好瀑布冰涼的飛沫能遮掩它們。

“能就這么一次嗎？”我問道，“離開你的家？”

“不能，”她回道，“留在這里更好些，你不覺得嗎？享受彼此，然后奮戰(zhàn)到死不是更好？”言畢，她吻住了我，我又有了無盡的時間來仔細思索。

她吻我的時間似乎比想象的要長。當(dāng)我掙脫她的唇時，聽見遠遠地傳來了撞擊聲，像重騎兵下坡的動靜。

我牽住她的手。我的武器只有一把小刀，不通任何武藝;留在這里，除了聊表忠心外沒有任何意義。我沒有理由不逃走，不拯救自己的性命。但我沒有放手。

“我看見她們了！”有人高喊道，“在那兒！水池里！”

“兩個姑娘而已！”另一個人的聲音回應(yīng)。他還在講著什么，不過后面的我都沒聽明白。

我看不見他們。樹林遮住了所有身影。

我試圖帶女士離開，但是她抗拒了我。

“我們打不過他們這么多人，”我說。

“能行的，”她回道，“我們沒法攔下他們，但我們還是能跟他們打?！?/p>

伴隨著浮現(xiàn)的霧氣，他們從樹林里走了出來，看著非?？刹馈醯陌咨讕Ыo他們幽靈般的外表，霧氣和星光更增添了恐怖氣息。他們的長矛是死亡，他們的劍是死亡;與歌里唱的相反，死亡是愛情另一面。

我想要愛。

我握住小刀站在齊腰深的水里，腎上腺素和冰冷的池水讓身體變得麻木。他們揮著長矛逼近，嘴里喊著“快投降”之類的詞，我不知道自己聽見了什么，又或者什么都沒聽見。

長矛朝我刺來，女士一把抓住握柄，把持矛者拽下了水，卻被另一支矛戳中了肩。暗紅色的血液在池中迅速擴散。更多的矛刺了過來。

她的皮膚裂了開來，身體里邊有什么斷裂了?！澳闶菍Φ模彼f，“我要去大海里?！?/p>

我們潛進水底，一直游到池水變淺，再沿著小溪狂奔。

跨越一根傾倒的木頭時，我用左手扶著旁邊的樹保持平衡。一支箭射了過來，把我的手掌釘在樹上。

女士折斷箭桿，我把手拔了出來。又一支箭襲來，射穿了我的斗篷。

穿越的每一個障礙，都能讓我們拉開一點和追兵的距離。在樹林里，竊賊和精怪的速度勝過那些手執(zhí)武器、身負鎧甲的兵士。很快他們就徹底放棄向我們射擊;再之后不久，他們的動靜也聽不見了。

“他們知道我們在順著小溪跑?！蔽艺f，“我們改道走，在霧里能甩掉他們?！?/p>

“如果我沒法待在自己的池里，那我就得到大海里去。你去霧里躲著吧，我自己一個人也能行?！?/p>

“不要，”我悄聲道，用斗篷裹了傷手，繼續(xù)向前走。

我們抵達了另一個瀑布的頂端，溪水從這里飛流直下，涌入海灘。我低頭看著黎明時分那萬籟俱寂的深灰。大海就在這下面的某處，亨麗埃塔可能也在沙灘附近。還趕得上施法的時間。

不過，要爬下去可真得要了老命。

女士轉(zhuǎn)過身，看向我的眼睛。她探尋著，想弄明白我在想什么。

“這有個女巫，”我說，一邊摟住她的腰，“會跟我在沙灘碰面。她說能幫我變形?！?/p>

“變成海里的造物？”女士問。

“對。”

“這就是你想要的？”

“我想要的是跟你在一塊，”我說，“不管用什么辦法?！?/p>

“那就放手做吧，”她說著，眼睛依然在我臉上探尋著，“與我同在?！?/p>

是因為我不懂如何傾聽，才聽不到她話語中的激情嗎？是因為她心里空空的，所以話里也空空的嗎？又或者，她的激情太過深沉，以至于我怕到不敢去聽？

再無別的交流。女士跪了下來，徑直朝懸崖邊爬去。我只能垂著受傷的左手跟在后面。

除了跟著，別無他法。我跪下來，尋找著立足點。

一支弩箭射中了我的腿，我朝前一歪，摔進了濃霧與深灰之中。

大海有著自己的冰冷，它粗糙、滿是咸味，如山溪融雪一般能要你的命。我摔進這片冰冷中，意識清醒過來，但腿卻不聽使喚，溫暖的鮮血從手上迸出。

睜眼看去，根本找不到海面。

我盡力了。誰都不能說我沒盡力。

大部分人可能會說，我這是咎由自取，可能還會再聊聊我行竊謀殺的事情;也肯定有不少人會說，這是因為我就是個怪物，永遠都是個怪物。

蕁麻和菲琪可能會懷念我，特別是后者，對我的懷念也許不止我分?jǐn)偟姆孔?。不過，哀悼并不總是純粹的煎熬，它同樣也是生命之美的一部分。我的死，可能會讓她們更美。

我也救下了我的愛人。

那位我不該愛上的人。

海水灌進了肺里。明明是冰冷的水，為何卻如此灼熱？

她以她的方式愛著我，我也以我的方式愛著她。我們本可以慢慢培養(yǎng)這份愛，我本不該如此癡迷。我本該繼續(xù)找男人來喂飽她，再拿這些男人的錢反過來喂飽我。

然而我卻將溺亡此處。

我合上了眼，反正什么也看不見。胸中如遭烈焰炙烤，睡過去至少就不疼了。

意識開始下墜。

我在海灘上醒來，女士正吻著我;胸口的燒灼感已消失殆盡。我不再溺水，這歸功于她的魔法;我也不再癡迷，這靠的是我自己。

駝背女巨人似的女巫站在她身后，舉著一塊巖石般的水晶原石。霧氣似乎在躲著她和那塊水晶，周圍的朦朧世界被隔出了一圈清晰的圓。

“早上好，孩子，”亨麗埃塔說著，話語間帶著點不尋常的傻笑聲，“很高興你趕到了?！?/p>

“拉里亞，”女士喚道。哪怕我曾在死亡的懸崖邊上掙扎，她還是面無表情。“我沒事，”我說道。我沒死，甚至可能連瀕死都沒沾邊;這么算的話，一切都還好。我掙扎著跪倒，溫柔的海浪拍打著我，身下是涼爽的海沙。

“法術(shù)啟動了，”亨麗埃塔說道，“破曉即將到來，而第一絲陽光將會射向這塊水晶。若你心意已決，你需要做的就是站在它的光芒中。如此，大海母親便會接納你。”

“先等等，”我說。

“辦不到?！?/p>

“放下武器！“一個男人喊道，聲音在峭壁間回蕩著。

隨著他的逼近，一個拿著弩的身影浮現(xiàn)。女士猛撲過去，男人抬弩就射，沒中。

他從迷霧中跳進圓形范圍，扔掉手弩，摸出把短劍。是那個追蹤者。作為唯一能爬懸崖的，他肯定拋下其他人先趕了過來。

“放下武器！”他再度喊道。

女士向他持劍的手撲去，不過男人反應(yīng)非常敏捷，朝女士一轉(zhuǎn)身便避了開來。

仿佛是一場舞蹈，雙方的經(jīng)驗都豐富異常，難以迅速決出勝負。但他的后援隨時可能出現(xiàn)，時間站在他那一邊。

他一劍砍中女士受傷的那邊肩膀，鮮血噴涌而出，血色清晰可見。黎明轉(zhuǎn)瞬將至。

“是我殺了他！”我站起來叫喊著，“是我殺了那個我根本不關(guān)心叫什么名字的男人;我偷光了他從戰(zhàn)場上搜刮來的每一個子兒！”

有作用。男人把注意力轉(zhuǎn)向了我。我一瘸一拐地靠近，停在他的劍刃范圍之外。

“我會一直活在陸地上，再干掉一千個跟他一樣的男人，還要拿你先開刀。”

“你可殺不了我，白癡。”追蹤者說，“日頭一落就吊死你。”

水晶捕捉了破曉的第一絲光線，朝我射過來。我撲向追蹤者，他本能地想躲，但讓我撞到了腿，跌進了光線和法術(shù)之中。

難以分辨的紅色氤氳吞噬著他的身體，他慘嚎著，身上覆滿了水泡，兩腿開始融合，鱗片鉆了出來。他慘嚎著，脖子一片片開裂，變成了血紅的鰓。他慘嚎著，人的牙齒全化了沙，魚的獠牙一顆顆拱了出來。

女士奪過短劍，架在他喉嚨上。

“需要殺掉他嗎？”她問道。

“把他弄進水里吧，”我回道，“讓大海母親帶走他。”

女士和我把他滾過潮濕的沙灘，推進海浪。他的慘嚎停了下來，旋即失去蹤影，帶著詛咒去往大海深處。

“現(xiàn)在怎么辦？”女士問。

剩下那些男人肯定會窮追不舍，我得離開鎮(zhèn)子。蕁麻和菲琪也許會跟我走，也許不會。我會努力勸服她們，就如以前一樣。

“我們會另尋他路，”我說。晨光熹微，天色漸亮?！拔視諠u老去，然后隔幾年給你帶些男人過來?！?/p>

“這就夠了？”

“足夠了。”

【責(zé)任編輯：龍 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