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丹尼斯·丹弗斯 朱知非
一個人若經(jīng)常在人群中品嘗到寡情薄義的滋味,那么對于獸類那種自我犧牲的無私之愛,準(zhǔn)會感覺到刻骨銘心。
——埃德加·愛倫·坡,《黑貓》
十六歲那年,我獲得了一種治愈的力量。當(dāng)時我正在臥室里,跪在奄奄一息的寵物貓本杰明身邊,他正想躲到床下去等待死亡的降臨,但是我把他拽了出來,抱在懷里,額頭緊緊靠著他的腦袋。本杰明比我還要大一歲,我一出生他就在了,我不敢想象失去他以后的生活。我那時很少做祈禱——現(xiàn)在也很少——但本杰明的呼吸和心跳停止時,我卻在不停為他祈禱。我緊緊地?fù)е?,胡思亂想著,盼望他能夠起死回生。我手足無措,痛苦地啜泣著,瓊·貝茲的那首《老布盧》從音響中傳來,折磨著我:
……老布盧走了
死前經(jīng)受過太多病痛的折磨
鍬松后院的土
為他掘一座墓
用鏈條拴著他,吊進(jìn)墓中
每降低一寸就呼喊一次他的名字
去吧布盧,我的好狗狗
去吧布盧,我很快就會去與你相聚!
突然,本杰明動了動,我的雙手甚至可以感覺到他穩(wěn)健有力的心跳。我把本杰明放了下來,他站起身向房門走去,尾巴翹得高高的,想出去轉(zhuǎn)轉(zhuǎn)。一個小時之后,本杰明餓了,回到家里。他的狀態(tài)看起來非常非常不錯。
本杰明好起來后,我?guī)タ戳双F醫(yī)。不過我沒去之前常去的迪德拉達(dá)醫(yī)生那里,他是看著本①從小貓崽子長大的,肯定不會相信眼前的這只,就是那個眼瞎、腿瘸、還閹過的老貓;畢竟一個禮拜之前,他就確信本杰明時日無多,放棄治療他了。于是我告訴那個新獸醫(yī),本是我收養(yǎng)的一只流浪貓。獸醫(yī)估計本應(yīng)該四歲左右,身體很健康。這些年來,每個獸醫(yī)都估計本大約四歲、身體很健康。對于貓而言,這差不多相當(dāng)于人類的二十八歲,我覺得還不錯。本杰明似乎選了一個他最喜歡的歲數(shù),就再也不肯變了。與此同時,我卻在一天天老去。我已經(jīng)好多年沒有帶他去找獸醫(yī),因為附近的獸醫(yī)院都已經(jīng)看遍了。本用不著看醫(yī)生,我也覺得沒必要每半年花一次錢,去印證自己的貓長生不老的事情。他甚至連耳螨和跳蚤都沒生過,就好像蟲子們都知道他是與眾不同的。
三十年過去,我已經(jīng)四十六歲,而本杰明還陪在我身邊。我給你算算看,他都四十七了,相當(dāng)于人類的三百二十九歲。就算他真的有九條命,那每一條也都活了三十六年了,本不是一只普通的貓。
本十七歲那年,我父母仍然以為,是迪德拉達(dá)醫(yī)生用了什么維生素片把他給救了回來。他們是那種很虔誠、也很富于幻想的人,但也不至于相信一只貓能活到四十七歲。我離開家之后,他們并不常來看我;每次他們一來,我都撒謊說本是一只新貓。他們覺得我給每一只貓都起名叫本杰明有點奇怪,但是他們知道我的性格本來就有些奇怪——畢竟我父母的性格也奇怪。好在本是一只普普通通的灰色虎斑貓,腳上有些白毛,叫聲也沒什么特點。我前妻佩妮認(rèn)識本七年,和他在一起生活了五年,從來沒有注意到本的長生不老。她不怎么喜歡貓,應(yīng)該說不喜歡任何小動物。她愿意去動物園里看猴子,但這不是一回事,對吧?雖然聽起來很奇怪,但是這確實是我們離婚的原因之一。我就是沒法和不喜歡動物的人相處。說到底,她其實對人類就沒什么好感,畢竟人也是動物——聰明又煩人的動物。
不管怎樣,她至少能同本和平共處,而本也從不在她面前惹事。我離婚之后就再沒和誰相處過一年以上,也就沒有其他人和本長時間待在一起。直到四十六歲時,我開始和莎倫約會。最開始只是短時間的相處,吃個飯、逛逛街之類的。我們的第三次約會時間才稍微長了一點,是某個周五的下午四點開始的——她提前了一個小時下班——一直持續(xù)到了下周二的中午。我告訴本杰明,那是我這輩子最接近重生的一次體驗了,也許這能讓我更好地理解他的感受。然而,他表示只有死過的人才能復(fù)活。說完他就玩起了最喜歡的游戲,躺在地上裝死,然后再猛地活過來,得意地?fù)u著尾巴。我經(jīng)常和本杰明說話,但是他不是每次都會回答。
有那么一段時間,莎倫和我基本算是同居了;不是她來我家,就是我去她家。但是莎倫更喜歡來我這,因為有本杰明。“本尼小子”,她這么稱呼本。要是他真是一個人的話,我肯定要吃醋。他們倆好得就跟朱麗葉和羅密歐似的,本對莎倫也特別熱絡(luò)。
這挺好的。當(dāng)然,她也愛我這個“本尼小子”的鏟屎官、終身密友、貓食管理員,還有一個不需要特別提及的身份,治愈他的超能力者。但是沒過多久,莎倫就開始問我:“他是不是該去看醫(yī)生了,打個針什么的?”
我不該那么敷衍她的。因為她很快就在我的郵件里找到了一堆本的醫(yī)生寄來的卡片,其中有一張說本至少有八年沒去做任何檢查,于是她立馬打了電話過去預(yù)約。這就是莎倫。其實我挺喜歡這種性格的,如果不牽扯到本杰明的話。當(dāng)初我不肯讓他死去,但我一直知道終有一天時間之輪會追上我,那時我將別無選擇,只能接受他和我分開的事實,那我肯定會比當(dāng)年更難受。不知怎的,我一直相信只要沒人知道這事,就什么都不會發(fā)生。
“他多大了?”莎倫第一次見到本的時候問道。四歲吧,我說,從沒想到這個謊能穿幫。所以,本怎么會少打了八年的針呢?我擔(dān)心自己陪著莎倫追根究底,“終有一天”就會來得更早。但我身不由己,也沒法阻止莎倫。而本杰明,此時正被關(guān)在籠子里,一臉淡漠地置身事外,被我們帶去獸醫(yī)那里。
本很喜歡獸醫(yī)院里熱鬧的候診室,他覺得很有趣。這天我們到那里時,門口熱鬧得很,一條丑陋的大丹犬脫離了控制,任憑旁邊衣冠楚楚的主人怎么叫喚都不聽,只顧著用龐大的身軀擋住每一個進(jìn)門的客人,碩大的鼻頭嗅探人們的胯部,嚇壞了屋里的所有動物——我總是將人類也看成動物的一種——但不包括本。他在籠子里就那么看著,還發(fā)出咕嚕咕嚕的聲音,我知道他在笑。本喜歡看傻子,他這輩子看了不少。
“他好淡定?!鄙瘋愂煮@訝。她盯著本的籠子,一邊用手指在波瀾不驚的本的腦門上摸著,一邊擔(dān)心地瞟了一眼那只大丹犬,“本一直都這么淡定么?”
“哦,是的?!蔽铱隙ǖ卣f。輪到我們了,莎倫想進(jìn)去,我還能說不么?
檢查了老半天之后,那個獸醫(yī)很慎重地開始和我們討論檢驗結(jié)果,他看著挺慈祥的,估計比本要大個十歲,盡管本實際上看起來像是只年輕的貓。醫(yī)生的目光從本那張幾乎完美的健康記錄上抬了起來,越過老花鏡的鏡片,“根據(jù)我這的記錄,本杰明十二年前曾經(jīng)來做過檢查?”
莎倫當(dāng)時正在我們旁邊,用本最喜歡的手法撓著他的頭,等著我回答醫(yī)生的問題。我不敢撒謊:“是的?!?/p>
“那就是說本今年”——醫(yī)生又低頭看了一眼記錄——“十九了?”他禮貌地問道,聲音里盡是疑惑。莎倫的手愣在了本可愛的腦袋上,所有人都盯著我看,連本都不例外。
我和本之前挺喜歡這個獸醫(yī)的,所以在他這連續(xù)看了三年。算起來,他應(yīng)該是本看過的最后一個獸醫(yī)。本當(dāng)時三十五歲,正打算以后都不找獸醫(yī)了——反正他們不就是打打針,再往屁股里插個體溫計罷了,當(dāng)然有時候還能看看熱鬧。不過沒有撞上本的頭一個獸醫(yī)就已經(jīng)很不錯了,我沒法再遮掩了?!笆堑?。”我說。
“那——那你愿不愿意再讓本去做幾項檢查呢?差不多要一個小時吧,當(dāng)然是免費的。”
本給了我一個堅定的眼神,翻譯過來就是查個屁啊?!斑€是不用了吧。”我說。
“為什么不查?”莎倫問道。之前她一直以為本最多六歲,當(dāng)然他看起來總是四歲的樣子。
“他沒什么問題對吧?”我問獸醫(yī)。
醫(yī)生搖了搖頭?!昂翢o疑問,他是我這么多年來看過最健康的貓了。他真是原來那只?”
我本來想撒謊的,但是又實在沒辦法在莎倫面前圓回來?!皼]錯,是原來那只?!?/p>
“他是我見過這個歲數(shù)的貓中身體最好的——要知道很少有貓能活到十九歲。他甚至連牙垢都沒有?!贬t(yī)生掰開本的嘴巴,用一支圓珠筆指著他閃亮的牙齒。本很耐心地忍著這些折騰。
“我知道。我覺得他今天已經(jīng)很累了?!北景l(fā)出了一聲低沉的咕嚕聲,如果你懂貓的話,這意味著他的耐心已經(jīng)用得差不多了,接下來要用的,可就是那些亮閃閃的牙齒,還有爪子上隨時能夠伸出來的鉤狀利刃。獸醫(yī)瞬間領(lǐng)會了本的意思,把他放回了籠子里,還給了一把好吃的。
我完全不敢想回家路上會發(fā)生什么,反正這回本怕是救不了我了。
有那么一會兒,我正要把本放到后座上。莎倫已經(jīng)坐進(jìn)車?yán)锪?,總算找到一個和本獨處的機會。我把本的籠子放在車頂上,假裝找不到鑰匙,雖然我感覺莎倫壓根就沒打算理我們。她正一臉嚴(yán)肅地盯著擋風(fēng)玻璃。我把腦袋湊近本,透過籠子和他輕聲交談,車流從我身后呼嘯而過,沒人注意到我和這只貓。
“怎么辦?”我問道,“她絕對不會相信你今年十九歲的?!?/p>
“告訴她我的真實年齡?!彼f。
“真的?”
“沒錯?!?/p>
“但是我沒法證明你今年四十七了呀,她肯定不信我?!?/p>
“證據(jù)不重要,你會明白的。她知道我不是一只普通的貓,我們之間有一種感應(yīng)?!?/p>
“算了吧。那她有沒有感應(yīng)到你是一只控制欲特別強的小閹貓?”
“對于貓來說我可不算小?!彼灶欁缘匦α恕埖挠哪姓媸亲屓穗y以理解。
我把本放在后座中間,這樣他就能看到前面了,本喜歡這樣。上車,點火,掛擋。
“本怎么可能已經(jīng)十九歲了?”莎倫問道。
我們的車停在路邊,我緊盯著側(cè)視鏡,找機會行駛到路中間。遵照本的建議——他從來就沒有出錯過——我告訴她了真相?!八皇鞘艢q,”我說道,“他今年四十七?!蔽覍④囎娱_進(jìn)了車流中。
在開車的時候講故事有幾個好處:無需眼神交流,無需長篇大論,而且她也沒法在我正要左拐穿過車流時插嘴、提問或是爭執(zhí)。唯一的問題在于,直至到家、停車時,我也沒搞清楚她到底相沒相信我的話。你可能會覺得她沒相信我,聽完就算了;但莎倫不是這樣的人。當(dāng)然她也不是那種因為愛我,我瞎說什么她都會相信的人。
“好吧,”她說,“我要把這事搞清楚?!彼D(zhuǎn)過身,透過籠子看著本。本尼小子真的對他的莎倫隱瞞了什么嗎?他也直直地看著她。去他的,我怎么知道?也許他們真的能通過什么感應(yīng)相互交流呢。
第二天一早,莎倫讓我把本的所有醫(yī)療記錄都翻了出來,趁我去做早飯時,給本看過的每一個獸醫(yī)都打了電話。除了第二個獸醫(yī)死了好多年、第三個獸醫(yī)好像搬走了,剩下的她都約了,把本的時間安排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我有點好奇他讓我跟莎倫說實話的時候有沒有想過自己還有今天,反正我是一點都沒想到。我查了查卡上的余額,帶著她和本出發(fā)了。
我盡量把故事講得十分精簡,祈禱什么的一概沒提——我們又不是去見牧師的,他們可都是科學(xué)家。沒想到還真有不少將信將疑的獸醫(yī)依然記得本,而且都震驚于他不長牙垢這件事。然而,他們都不相信貓能活到四十七歲,都認(rèn)為這肯定不是同一只貓,只是長得像而已。其中有一個獸醫(yī)對我們大發(fā)雷霆,好像我花費時間和金錢過來找他、瞎編一個故事給他聽還能圖點什么似的,十分鐘后他就將我們攆出去了。這人是不是傻?我只是被女友逼過來的而已。大部分獸醫(yī)都還挺客氣,只是挖苦似地看著莎倫——你也傻么?你不應(yīng)該先帶這個人去醫(yī)院么?莎倫只想搞清楚真相,她仔細(xì)研究了每個獸醫(yī)給出的檢查結(jié)果,除了那個大發(fā)雷霆的家伙——他還沒等莎倫開口就把我們趕出來了。
有趣的是,本最喜歡的那個獸醫(yī),也就是最初的那個,迪德拉達(dá)醫(yī)生,似乎相信了我。莎倫把他排到了最后,他本來幾年前就該退休了。迪德拉達(dá)醫(yī)生是一個迷迷糊糊、容易走神的人,就像一只老貓。他的說辭和其他獸醫(yī)基本上都差不多,貓是活不到四十七歲的,本這樣健康的貓不可能那么老了。但是他相信某些神奇的傳說:貓在大難不死之后,確實可能會有一兩只可以長生不老。當(dāng)然他相信科學(xué),你不能指望他公開討論這樣的事情。
迪德拉達(dá)醫(yī)生彎下腰,看著本的眼睛,用食指撓著本的下巴,像是在召喚什么一樣,仿佛這只貓的身體里還藏著什么別的東西?!坝行┴埦褪桥c眾不同,不是嗎,本杰明?世界對你來說就像一只牡蠣?!睋舷掳图由夏迪牎竞芟矚g吃,尤其是烤的——組成的誘惑是無法抗拒的,一陣咕嚕咕嚕的共鳴聲從他的身體深處傳來。迪德拉達(dá)和本一起露出了佛祖般的微笑。在他們身后的墻上,貼著可怕的貓解剖圖,看起來就像沒烤熟的牛肉。架子上那個塑料制成的貓骨架似乎也跟著微笑了起來。
莎倫轉(zhuǎn)過身,輕聲說:“我在車上等你們?!比缓蟠颐ψ吡顺鋈ァ?/p>
“可愛的女人?!钡系吕_(dá)說。
莎倫的尋真之旅最后一站,是去拜訪我的家人。和重生之后的本生活過的人,只有他們我還聯(lián)系得上。至于那些讓本重生的天使們——如果真的有的話——這么多年過去了,依然沒有顯露出任何蛛絲馬跡。對此我一貫的態(tài)度是不求甚解、快樂度日。大多數(shù)時候,我只當(dāng)自己是一個古怪的無知者。保持這種態(tài)度既未讓我感到十分快樂,但也不至于十分沮喪。直到現(xiàn)在我也沒有查出天使、查出答案。我喜歡和本一起生活,但不喜歡生活在疑神疑鬼當(dāng)中。
當(dāng)然,我爸媽都很喜歡莎倫,也完全不在意她一大早就給他們打電話,通知我們晚上過去吃飯的事。他們看到本杰明也很開心。他們的上一只貓,十六歲的安杰利娜——沒牙、瞎眼、還得天天打吊針——死掉之后,他們就決定再也不養(yǎng)貓了,盡管兩人都很懷念有一只貓科動物在房子里的感覺。
之前說過,我的父母不是那種特別現(xiàn)實的人。他們在床頭擺了一個金字塔模型,相信每天練氣功、吃膳食補充劑、在房間特定的位置擺放一塊水晶石,就能永遠(yuǎn)保持年輕。不過,盡管我父母喜歡搞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但是他們還是壓根不相信這個本杰明就是三十年前從家里搬出去的那只。超自然力量、精神意志、心靈感應(yīng)、時間隧道、投胎轉(zhuǎn)世、外星人綁架、克隆,不管發(fā)生了什么情況,反正絕對不會是原來那只貓——他都四十七歲了,怎么可能?
那天本已經(jīng)被六根體溫計插過屁股了,但他一直都很配合,直到吃甜點的時候才開始有所行動。他在媽媽打奶油的時候湊到了她的腿邊,等奶油攪拌好之后,本用兩條后腿站了起來,前爪擺出了一個祈求的姿勢,跳起“舞”來(姿勢笨拙得要命,完全沒有平時的優(yōu)雅風(fēng)范)。于是媽媽把攪拌器遞給了本。我表示小時候就看過他們玩這一模一樣的游戲——當(dāng)年我媽也是這樣,一次就把兩個攪拌器都給了本——但她就是不相信,說所有貓都喜歡這么玩。
莎倫始終遠(yuǎn)遠(yuǎn)看著,不怎么說話,只偶爾問一兩個比較細(xì)節(jié)的問題,沒有表達(dá)任何觀點。吃完甜點之后,媽媽給我推薦了一個相熟的心理醫(yī)生?!拔耶?dāng)年就去過那里,我那會兒一直想自殺。”爸爸說著,朝嘴里扔了一個草莓,“現(xiàn)在一點都不想了!”
他跟我們說了自己的“心理危機”,我覺得基本上可以總結(jié)為懼怕年老和死亡。他說得好像我們這些年輕人都不知道這回事一樣,盡管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想通了,還會說“心態(tài)年輕,人就年輕,不是么?”。當(dāng)然不是。他顯然把安杰利娜給忘了。爸爸現(xiàn)在整日吃著抗抑郁藥,還一直喝媽媽在網(wǎng)上給他買的各種養(yǎng)心茶,就跟換了個人似的。我挺懷念當(dāng)年爸爸躲在地下室抽大麻還以為我不知道的日子,實際上我都已經(jīng)試過很多次了。我經(jīng)常懷疑自己的身體里是不是有一種不同尋常的化合物,它們通過呼吸和淚水跑到了本的身上,不知怎么就把他救活了。不過也有可能是誰施了魔法,是上帝的意志么?還是什么神圣的安排?算了吧。他不過是只貓,如果他在這個星球上還有除了享受生活之外的其他使命,上帝怕是忘了說給他聽了。去吧,去把那兩個攪拌器都舔一遍,我的天選之子。我覺得不怎么說得通。
“也許你應(yīng)該向我解釋一下我是怎么活過來的,杰弗里,”本有一次說道,“因為比起我,你才是相信宗教的那個人?!痹捠沁@么說,不過我也解釋不清。上帝到底想要一只沒什么用的貓來干嘛?我倒是愿意相信這是上帝的旨意,但從來沒當(dāng)真過——也許這就是所謂的不可知論。如果本證明了上帝的存在,那么他可能還證明了上帝腦子不太好用。不可知論與否,如果我愿意找什么理論來解釋,我爸媽有的是千奇百怪的想法提供給我。比如這一次,他們就將我想象成了一個救世主一般的治療師,還能開出精確的處方箋。他們的想法可真老套。
爸爸又在講述自己從自殺邊緣清醒過來的故事,莎倫對此一點興趣也沒有,我也是。所以我們吃完甜點就溜了。走到門口,媽媽把那個治療師的電話放進(jìn)了我的襯衫口袋里,還輕輕拍了一下。不管我年紀(jì)多大,她還總是把我當(dāng)小孩子。不得不說這樣的感覺挺好。
莎倫就像是在法庭上展示證據(jù)一樣舉著本的籠子。他正打著瞌睡,臉和前爪濕濕的,上面的奶油剛被他自己舔干凈。她又問了媽媽一次:“這只貓和你記憶中的本杰明一模一樣,不是么?”
“沒錯,親愛的?!眿寢屨f道,“但他不可能是本杰明,對吧?”她又朝我的襯衫口袋拍了一下,暗示莎倫有必要趕緊帶著自己這個傻兒子去看醫(yī)生了。不過我寧愿去找迪德拉達(dá)醫(yī)生,也不想見到我爸媽推薦的任何一個治療師。
回家的路上,莎倫一言不發(fā)地看著車窗外夜色下的街景,仿佛一個想家的外鄉(xiāng)人。時不時地,總有一些東西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就像是從沒見過似的,轉(zhuǎn)過頭盯著它們看。
我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些什么。你怎么會跟一個相信自己的貓能長生不老的人睡在一塊?他怎么能在給你揉腳、給你做早餐、寵著你、給你寫那些爛詩的時候,還一直瞞著你有關(guān)這只神奇貓咪的事情?是要離開這個男人,還是要留下來處理這件事?諸如此類。她愛我、愛我的貓,甚至宣稱喜歡我爸媽。但是她真的能接受我是一個瘋子么?恐怕不行。
我甚至覺得她有可能會開車回自己家睡覺,第二天就把我甩了。但莎倫不是這樣的人。
我們帶著本進(jìn)了屋,她踢掉自己的鞋子,把本從籠子里拉了出來,用胳膊摟著他,輕輕蹭著他的臉,看起來就像一對情人?!氨灸嵝∽樱悄隳苷f話就好了。”她說。本只是咕嚕了幾聲,裝成無辜的小貓,仿佛真是“心態(tài)年輕,人就年輕”。莎倫把本放在地上,滿是愛意地看著他順著門廊溜達(dá)到了貓窩,那個他每天都能躺上十幾個小時的地方。
她給自己倒了一杯酒?!皝硪槐矗俊?/p>
“好。”
她倒了一大杯,喝了一口?!拔蚁嘈拍?,”她說道,“我不覺得你有什么詭異的養(yǎng)貓癖,二十多年來帶著不同的貓去看那么多不同的獸醫(yī),根本說不過去——再說你圖什么?所以你說服我了,這肯定是同一只貓,就是本。只有這樣才講得通。迪德拉達(dá)醫(yī)生也是這么想的,不是么?”
我簡直不敢相信,本居然又說對了?!拔乙灿X得他是這么想的,雖然他說自己不信這一套,但是有些事情……就好像時間停滯了一般。我印象中第一次和本去迪德拉達(dá)醫(yī)生那的時候我才五歲,他在喂本吃東西的時候給了我一根棒棒糖。但是媽媽不讓我吃,她說糖都是毒藥?!?/p>
“你那時候肯定超可愛?!?/p>
“我總擔(dān)心你會覺得我腦子有病,要不是去了他那,我肯定也會覺得自己腦子有病?!?/p>
她笑了,搖著頭?!澳鞘且粋€奇跡,是神的祝福?!彼⒁曋业难劬?,“你試沒試過——你知道的——”
“沒,不可能的。這種怪事碰著一次就夠了。光是經(jīng)歷過這一次讓本重生,我就已經(jīng)覺得自己相當(dāng)怪異了,再多幾次我肯定受不了。我一開始還試圖告訴自己,那天晚上活過來的不是原來的本,但即便他真是一只看起來和本一模一樣的貓,他也已經(jīng)三十了——相當(dāng)于人類的二百一十歲?!?/p>
她做了個鬼臉,解開內(nèi)衣,抽出來掛在椅背上?!拔矣浀每茖W(xué)家們好像將換算方法改動了,因為醫(yī)療技術(shù)進(jìn)步什么的,現(xiàn)在人和貓的壽命比起來,應(yīng)該差不多是五比一了?!?/p>
“那就是一百五唄。但是他看著也就二十的樣子,所以這有什么區(qū)別呢?他就是不會變老,我也不知道為什么?!?/p>
“所以他這些年一直都是這么大?”
“也不是。他體型確實差不多,但還是有變化的,他在經(jīng)歷,在學(xué)習(xí)……”我差點說成了進(jìn)化,不過還是忍住了。我已經(jīng)說得夠多的了。
“比方說?”她給自己添了些酒。我還一口沒喝呢。
“呃,沒什么。”
“舉個例子呀,有什么是他現(xiàn)在能干但是十七歲時不會干的?!?/p>
這種事本來有一堆,但是我卻一件也想不起來了。因為我現(xiàn)在滿腦子想的都是那件我不愿意說的:他會講話。我難道等會還要繼續(xù)解釋他為什么能用那咕嚕嚕的嗓音輕細(xì)而流利地說英文嗎?雖然講不了長篇大論,他還是練了很久才學(xué)會的。他在學(xué)會講話之前就早已經(jīng)能聽懂我的話了。
我難道還要解釋他為什么看了那么多書,還熱衷于討論政治么?他表達(dá)政治觀點的方式非常清奇,比如,在每一輛膽敢停在我們這個街區(qū)的悍馬車上拉屎撒尿。
我是不是還得跟她解釋,本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就跟我說過:“她就是那個人,杰弗里”?你不覺得這有點太扯淡了么?本從一開始就給我各種建議,我總是會聽他的。我不會向任何人透露本的語言能力,他也從來不會在外人面前清楚地講話,最多偶爾說一兩個詞,就好像是巧合一樣。本覺得要是自己會講話的事傳出去,他肯定會在籠子里給關(guān)到世界末日,或者被人解剖研究。雖然本一向很夸張,不過這種擔(dān)心合情合理。我要向莎倫坦白這件事嗎?就在這時,本走回了廚房,看了我一眼,眼神就和當(dāng)時那個什么醫(yī)生拿著那張破診斷卡,想要給他做檢測的時候一樣。
“他的貓砂盆需要換的時候,他會告訴我。”我回答道,“他有一種——很獨特的叫聲?!?/p>
莎倫抱起本,摟在懷里?!笆遣皇茄剑灸嵝∽??到底是托了誰的福才讓你來到我們身邊的?”她將下巴抵在本的腦袋上,抬頭看著我,“我現(xiàn)在才意識到,你從出生到現(xiàn)在一直和他待在一起?!蔽也幻靼姿秊槭裁匆@么說,也不知道這話有什么深意,她從不解釋?!拔乙X了?!蔽艺f著,跟著她走進(jìn)臥室。她把本放在床上,脫掉牛仔褲,扔在地上,然后掀開被子,爬了上去,躺在本的身邊。莎倫很快就睡著了,她和本的呼吸都是同步的。
我躺在了本的另一邊。
我剛把燈關(guān)上,他就用低聲斥責(zé)我道:“你差點就告訴她了?!?/p>
“干你的,本?!?/p>
“我可是閹過的,你——忘了——嗎?”他輕輕地笑著,享受著自己的幽默感,還有永生。
我睜著眼,感覺自己和莎倫就像老夫老妻一樣,聽著貓咕嚕咕嚕的聲音入睡。我想著這件事會怎么影響我們的生活,然后睡著了。我夢見莎倫遇到了嚴(yán)重的事故,我治愈了她,但是她過來之后一直沒說話,一個字都沒有,還責(zé)怪我。她的眼睛里滿是孤獨、憤怒與恐懼。
第二天早上,莎倫開門見山地問道:“杰弗里,你能不能幫幫奧布里?”
原本還在貓食盆邊開心吃飯的本突然跳到了沙發(fā)上,搖著他的尾巴——當(dāng)心。
五年前,莎倫的弟弟奧布里磕了藥,在高速公路上出了車禍,至今昏迷不醒。原本對我而言,奧布里只不過是莎倫生命中的一個概念,就像她小時候養(yǎng)過的狗的名字,或者她上過的某所高中一樣,他和死了其實差不了多少,并沒有什么存在感。直到現(xiàn)在。“你是說——”
“治愈他,就像你治愈本杰明一樣?!?/p>
“我并沒有對本杰明做任何事,那就是個意外。”
“你怎么知道呢?你又沒試過。難道你后來再也沒試過嗎?”
她眼里的光芒讓我很不舒服。這其實和奧布里并沒有什么關(guān)系,他們家所有人都覺得奧布里是個廢物,變成那個鬼樣子也完全是他咎由自取。“聽我說,相信我,莎倫,我覺得這不太好?!?/p>
“但是他是我的弟弟。你肯定能救他的,我知道你行?!?/p>
“讓我考慮一下,行么?我得考慮一下?!?/p>
“行,你需要考慮多久?”
莎倫是個急性子的人,曾有心理醫(yī)生建議過,如果想讓她等待,就一定要設(shè)置一個明確的時間限制——最后期限那種。我得習(xí)慣她這一點。她在定好了最后期限之后會變得耐心得多。但是問題在于,我花了三十年也沒弄明白本的重生到底是怎么回事——它是怎么發(fā)生的,為什么會發(fā)生,我當(dāng)時有什么感受——我一點頭緒都沒有,她居然問我需要考慮多久?顯而易見,多久都不夠?!懊魈臁C魈焱盹埡?。我來做飯,我從雷切爾·蕾那里學(xué)了一道菜譜,想拿只雞試試。”
“你確定那只雞沒問題么,它放了有一陣子了?!?/p>
“我?guī)滋烨安刨I的,沒問題。”
“你會不會覺得我讓你救奧布里是一件很自私的事情?”
“完全不會。幫助別人怎么會自私呢?”
“真希望這對你來說沒有那么困難。我不想讓你做任何你不愿意做的事,杰弗里。我愛你,你知道嗎?”
“當(dāng)然。”
“好吧,那就明天晚飯后?!彼攘艘豢诳Х龋八阅忝刻於伎蠢浊袪枴だ俚墓?jié)目?”
“正好在我午休的時候播,有什么辦法?她超棒的,你肯定會喜歡那道菜?!?/p>
說實話,我已經(jīng)不記得那個菜譜的具體細(xì)節(jié)了,只知道有碎香草和大蒜,還要給烤過的雞塊涂上一層厚厚的橄欖油。我記得雷切爾·蕾用手給雞胸肉和雞腿抹油的特寫,她喜歡直接用手,真棒。我偏愛吃整雞,但是雞塊也不錯。我覺得吃完烤雞再討論是個好主意,這樣我就不用站在灶臺邊上和她爭論了。不過,我覺得莎倫根本不會等到晚飯之后。我放了很多龍蒿,再加上一點白葡萄酒、一些碎蘑菇、少許肉豆蔻、一點鹽、一大堆黑胡椒和蒜末,以及超多的(必須的)橄欖油。這只烤雞看起來就是綠色的一團(tuán)。
我決定拒絕莎倫的請求,理由如下:最重要的一點,我的直覺反對這件事。這一點都不奇怪,畢竟三十年來我的直覺一直讓我不要再次嘗試重生——從未動搖過。但是求我的人是莎倫,我不得不理性地思考了一下我的顧慮——換句話說,就是找個靠譜的理由來辯護(hù)。如果你的思維和我不一樣,是先理性后直覺,那么恭喜你,理性萬歲。但對我而言,理性是服從于直覺的,我的直覺一直都很準(zhǔn)。
還有,我懷疑自己做不到。本活過來的那次,我當(dāng)時是真的很希望這事發(fā)生,我從沒有過如此強烈的愿望。而對于奧布里,我最多只能試著想讓他活過來,因為莎倫想——雖然在我認(rèn)識她的這段時間里,沒有奧布里她活得也挺好——但實際上我并不是真心想救他。說心里話,我覺得就算奧布里確實需要改變一下生活狀態(tài),那也不應(yīng)該是朝復(fù)生這個方向。所以,如果真的是我的意志和愿望讓本起死回生的,那么在奧布里身上起效的機會就不太大。
就算我真的把奧布里給救醒了,那問題也來了。本活過來后,從十七歲變成了(看起來)四歲,而且三十多年了都沒有什么變化。奧布里出車禍的時候是二十六歲,他會不會一醒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永遠(yuǎn)都只有六歲了呢?而失去意識的這五年對他會有什么影響?更何況本還說過,死亡才是重生的前提。不管怎么說,奧布里都還沒死。他在那個灰色的大臺子上的狀態(tài)準(zhǔn)確地說是“和死了差不多”,就算是我的奇怪老爸在那天晚上吃完甜點之后也這么形容過自己,但是這還是有區(qū)別的,不是么?奧布里還在醫(yī)院治療,就算別人在心理上覺得他等同于死亡,他也并沒有真正死亡。死亡是獨特的,沒有辦法治療。
就算我們假設(shè)一切正常:奧布里從沉睡中醒來,變成了一個心智正常的人,會繼續(xù)活下去,像我們一樣擁有漫長而充實的人生。甚至他還痛改前非,被重生的光芒或是什么神秘的啟示徹底改變,變成了一個德行出眾的人,那我難道就真的愿意把他給救活?估計還沒等我跑出醫(yī)院,我就會被抓去做各種測試,或被拉到公墓里施展才華了。不了,謝謝。
我不知道本為什么會復(fù)生以及長生不老,我毫無頭緒。在我搞清楚事情的原委之前,我希望自己的生活保持原樣。也許上帝安排了這些,是要完成一個什么計劃,但在我掌握足夠的線索之前,我不想隨意行動,以防搞砸這個計劃。但如果上帝沒有計劃,我覺得自己也沒有義務(wù)去構(gòu)造一個,我更愿意保持現(xiàn)狀:人終有一死。這是不變的真理。除了本。
如果我拒絕了莎倫,那我到底有沒有機會把這么一大堆東西解釋給她聽?她會理解嗎?我會失去她么?我其實只在意一點:我不想失去她。我知道自己應(yīng)該關(guān)心她的弟弟,但是對我而言,他不過是詹妮薇芙·布卓①的電影里的一個臨時演員。但是,我不能失去莎倫。就像本曾經(jīng)預(yù)言過的,她就是我命中注定的那個人。問題在于,她只有這么一個小小的請求,我卻不能滿足她。
莎倫回來了,拿著一瓶酒走進(jìn)了廚房,比開飯時間早了半小時。我本應(yīng)該想到這一點的。然而現(xiàn)在,我一邊撒著大蒜、橄欖油和龍蒿,一邊里里外外地往雞身上抹著油,十分忙碌。要是我能趕在莎倫打開話匣子之前把這只雞扔進(jìn)爐子,我和她交流時就能輕松點了。
她在我的臉頰上親了一下,小心地避開我滿是油的雙手,打開了酒瓶,說著她今天的經(jīng)歷?!奥繁绕綍r好走,”她說,“所以回來早了一點?!蔽壹傺b信了。
我剛把雞從冰箱里拿出來的時候,本就跑過來看我做飯。現(xiàn)在他正眼都沒有瞟過莎倫一下。本坐在一個凳子上,盯著自己的那份。我總是把內(nèi)臟什么的留給他,雞肝、雞心、雞胗,都放在砧板邊上,只要雞一進(jìn)爐子,就可以準(zhǔn)備給他加工一下了。本喜歡吃黃油和大蒜煎過的內(nèi)臟;再撒點辣椒油,他能吃得跟草原上的獅子一樣香——如果獅子家有廚子的話。我留著雞脖做湯。本可不是天天都能吃到這樣的好東西,他非常喜歡吃雞肉?!拔矣X得雞肉里肯定有什么,”他說,“太上癮了,可能是貓薄荷汁?!北镜呢埍『砂a很重,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癖好,這很正常。
莎倫倒了一杯酒,笑話本全神貫注地看著我忙碌的樣子。她撓了撓本的頭頂,他抬起頭靠在莎倫的手上。她又用手撫摸著本的背,他拱起了身體迎合著,但是眼睛依然盯著雞肉?!拔蚁M阍琰c弄完洗手?!鄙瘋愓f。她拿起我的杯子,送到我唇邊,給我喝了一口酒,依然小心地避開了我綠得發(fā)亮的雙手和那只滿身是油的雞?!拔野驯臃胚@了?!彼丫票旁诹斯衽_上一個不礙事的位置,坐在了本旁邊的那張椅子上,“奧布里的事你考慮得怎么樣了?”
該死?!爱?dāng)然。等我先把雞放進(jìn)爐子里行么?然后再討論這事?!?/p>
“好的?!彼龖醒笱蟮嘏牧吮編紫?,神情有些憂郁。她用手握住本的尾巴,他慢慢地把尾巴抽了出來,就像是一張穿過戒指的餐巾?!澳憧隙ú煌狻2蝗荒阋欢〞苯痈嬖V我?!?/p>
最后期限是在晚飯之后,我可沒想到她會在我正忙著做飯時跑回來?!拔荫R上就好了,只要把手洗干凈,再把雞放進(jìn)烤爐就行?!?/p>
“你為什么不同意呢?”
“等我五分鐘行嗎?”
“行吧。我都等了五年了,我們都等了五年了。我只是不敢相信你不同意……”
我把雞摔在桌臺上,油和龍蒿撒得到處都是?!皼]錯!我不同意,我告訴你我不同意!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做到!”
“你都沒試過!”她碰了碰我滿是油污的手。
場面有些難看。她潔白的手放在我的手上,就好像她不介意粘上那些黏糊糊的東西,也沒留意到貼在她絲綢襯衫上的那一團(tuán)污漬一樣。我覺得自己像個沼澤怪物。我看著莎倫的眼睛。又出現(xiàn)了,那道光芒。她希望我測試一下自己的力量,順帶拯救她的弟弟。還是面對現(xiàn)實吧,弟弟對她來說并不重要,但是有些人終其一生都想看到奇跡?!澳阒皇菫榱诉@個么?只是想讓我去試試看?”
“當(dāng)然不是?!彼f得情真意切,但是我還是無動于衷。她做得太過了。這么多年來我被內(nèi)疚與疑惑困擾著,感覺自己是一個怪胎,結(jié)果現(xiàn)在我所愛的那個人希望我像一只海豚一樣去跳鐵環(huán)——而爭論的核心,那只我救回來的奇跡貓咪,卻連看都不看我們一眼,只等著吃精心烹飪過的美味雞心。
“難道不對?你著迷的只是這個,一個巨大的奇跡。你的男朋友有著救世主一樣的能力,多酷呀?行啊,你想看是不是?”我一把抓起正準(zhǔn)備煮給本吃的雞內(nèi)臟,狠狠地塞進(jìn)那只雞的肚子里,用兩只手握住它油膩膩的胸脯,在莎倫的面前搖了搖。接著,我把那只雞舉得高高的,雙眼緊閉,心中想象著一只正在咯咯叫著啄玉米的雞。莎倫嚇得向后退去,把椅子都撞翻了。我用力捏著那只雞,以最堅定的意志,拼命想象著?!凹佑脱?,你他媽的,活過來呀!活呀!活呀!”
緊接著,我感覺到了一陣震動從我手中傳來。那只雞掙脫了我的控制,撞到了桌臺上,瘋狂地扭來扭去。壯實的雞腿在滿是油的木板上笨拙地抽動著。這鬼東西還真是活力驚人。沒有頭的烤雞盲目地沖來沖去,從咖啡壺到小烤箱,從食品加工器到面包機,給所有東西都染上了一團(tuán)團(tuán)綠色。我猛地沖了過去,抓到了它的一條腿,但沒抓牢。那只雞落在地上,發(fā)出一聲令人惡心的啪嘰聲,接著繼續(xù)跑了起來。突然,本不知從哪騰空而起,撲倒了雞的背上,用爪子牢牢地抓住了它——沒有獵物能從本的利爪下逃脫。他張大嘴巴,尖牙不停地啃咬著雞腿和雞胸,每一次都扯下一大塊肉,狼吞虎咽了起來。那只雞還在掙扎。戰(zhàn)斗持續(xù)著,那只雞始終無法掙脫,直到本把它吃得只剩骨頭了。他把頭伸進(jìn)雞的胸腔中,扯出那個還在跳動的心臟,一口吞了下去。
我身后傳來一聲巨大的哐當(dāng)聲,莎倫又開始尖叫了——她好像已經(jīng)尖叫了好多次了。原來是湯鍋的蓋子掉到地上,那根雞脖像魚一樣想要從湯鍋里跳出來。我拿起叉子固定住它,扔給本吃。本幾口就解決了。問題不大,我冰箱里還有一些剩下的雞脖。
本滿身都是綠色的東西,我也差不多。沼澤怪物和他的沼澤怪貓。地板黏黏的,一團(tuán)團(tuán)橄欖油積成了一個個閃光的小湖泊。親愛的雷切爾·蕾,我試著用你教的方式烤雞,但成果不是特別理想……
我跪了下來,開始用一塊濕毛巾擦洗本的身體。他特別興奮,咕嚕得跟個發(fā)動機似的,就像一個拳擊手艱苦奮戰(zhàn),最終奇跡般地?fù)魯×藦姅?。通常他喜歡自己做清潔,這次屈尊讓我來,主要是因為吃得太飽了——他可不是每天都能獨霸一整只六磅重的雞的。我覺得我和莎倫得出去吃晚飯了,或者點個外賣。我不是很想吃外賣。
我一直沒有看莎倫,但是我知道她肯定在啜泣著。終于,我從本的身上移開了目光。他渾身濕透,情緒激動,喘著粗氣,滾圓的肚子跟懷了孕似的。莎倫站在廚房門邊的角落里,靠在衣帽架上,手里還像握著棒球棍一樣拿著一把雨傘。當(dāng)時那只雞正沖著她跑去,在本跳過去之前,她抄起了一把雨傘?!澳氵€想讓我去救你弟弟么?”我問道?;仡^想想,當(dāng)時真不該說這話。
她看著手中的雨傘,好像根本不記得自己是怎么拿起它的。不過從她臉上恐懼的表情來看,她應(yīng)該不僅記得剛才發(fā)生了什么,而且記得還特別清楚:一場發(fā)生在她面前的詭異戰(zhàn)斗,兩個永生的怪物激戰(zhàn)至其中一方死亡。
本朝她走了一步。“好了,莎倫,”他說,“那只雞已經(jīng)死了?!?/p>
她扔下雨傘,沖出了屋子。幾秒后,她的汽車點著了火,呼嘯而逝,輪胎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我從沒見過她這么開車。
“沒事,”本說,“她會回來的?!?/p>
“嗯,哪有女人能拒絕我們?”
龍蒿和大蒜的香味混合著死亡的氣息彌漫在空氣中。我覺得我得擦擦地,但是又怕回憶起剛才的場面。我命中注定的那個人,我一生的所愛,已經(jīng)走了。本四處溜達(dá)著,舔著地面。我估計他光是舔這個爛攤子的殘渣就能舔到吐。但記得嗎,他從來不會吐。“我出去一下?!蔽艺f。
本知道他什么都不用說。
我去了一家燒烤店,點了一只烤雞。這只雞放了太多醋,還烤焦了,嘗起來甚至有一股硫磺味兒。我喝著廉價啤酒,一首又一首地聽著西部鄉(xiāng)村音樂。歌里的人都在懇求愛人原諒自己,朗朗上口的歌詞中充滿了希望和幻想,但我沒有找到絲毫的共鳴——和他們不同,我感覺自己和莎倫沒希望了。那些人的錯誤不過是花心、撒謊、酗酒,聽起來只是些普通的混蛋事兒。沒人在一場有關(guān)理性的爭論中,出于慪氣復(fù)活了一只六磅重的烤雞。對有些人來說,目睹離奇的經(jīng)歷會激發(fā)內(nèi)心深處的求生本能,讓他們跑得遠(yuǎn)遠(yuǎn)的,不再回頭。我估計如果把莎倫換成其他人,不論是誰,看到這一幕之后也會大受刺激——她當(dāng)初只不過是想幫著送本去看醫(yī)生罷了。
說不清為什么,我覺得這次,也許是唯一的一次,我是對的,而本錯了。莎倫不會再回來了,我哭了起來。經(jīng)理走過來說我該回家去了,我簡直不敢相信,我吃了他家難吃的飯菜,聽著他家傷感的歌——那些寫歌的人好像除了能把死亡、撒謊、告別和哭泣寫成韻文之外就什么都不會了——結(jié)果就因為我流了幾滴眼淚他就要趕我走?我可有比哭更大的本事。我當(dāng)時很想找到他家的廚子,把廚房所有的存貨都給復(fù)活了,讓它們在餐廳里瘋跑,把那些惡心的調(diào)味料踩得到處都是。當(dāng)然,我沒這么干,我不會這么干,再也不會了。
本杰明和那只雞——到此為止。我的治愈事業(yè)結(jié)束了。
我始終都沒有聯(lián)系到莎倫,顯然她那天晚上就已離開這座城市,我再也沒有聽見過她的消息。
幾年之后,我父親去世了。又過了一年,母親也走了。我本來還盼著莎倫會參加他們的葬禮,當(dāng)然她沒有來。奧布里也死了,我看報紙上說,是他的父母拔了他的輸液管。我躲在公墓附近觀看他的葬禮,但是只有奧布里的父母和牧師在場。
那天我回到家,就連本也終于承認(rèn)我們再也見不到莎倫了?!皩Σ黄穑彼f,“我不該過度信任食肉動物的本能的?!?/p>
“這不怪你。天哪,你本來就是一只食肉動物。這都是我的錯,我就不應(yīng)該把那只雞給復(fù)活了的?!?/p>
他陰郁地點了點頭,表示同意。“是啊,是啊?!?/p>
我們很想她,但是卻很少提到她,因為這讓我們倆都痛苦難當(dāng)。
我父母留下了一筆不大不小的遺產(chǎn),我拿去買了股票。我們花了幾個禮拜調(diào)試語音識別軟件,這樣本就可以使用電腦了。我把炒股的工作交給本,很快他就給我們掙回了養(yǎng)老的錢,還能出去旅游。我們哪都走遍了。本想把他在書上讀到過的地方都走一遍,而只要他想,我就會帶他去。那些地方都很美。我們?nèi)チ撕芏嗖豢伤甲h的地方,即便是那些普通的地方,也因為本找到的那些奇觀而與眾不同。
我很快就發(fā)現(xiàn),只要錢夠多,我就能帶著貓去任何地方,尤其是在歲數(shù)大了的時候。人們?nèi)萑汤夏耆?,體諒他們時日無多。禁止攜帶動物的場所很少出現(xiàn)狠心的看門人,因為他知道一旦拒絕了帶著本的我,我可能再也沒有機會到這兒來了。畢竟看門人也會變老的,晚年也可能會在籠子里帶著貓,可憐兮兮地四處流浪,他也不希望那時的自己遭到別人的狠心拒絕。什么?一棟動物不能進(jìn)去的建筑?你覺得智人不是一種動物么?不是動物會是什么!是的,當(dāng)我已經(jīng)八十四的時候,我想帶著貓去哪都行。
問題在于,我已經(jīng)老到哪都沒法去了。
我們在卡特馬可歇了下來,這是一座漂亮的墨西哥湖濱小城,里面滿是貓和布魯哈——當(dāng)?shù)氐恼Z言,指巫師——是我們最喜歡的城市之一。我們租了一個能從陽臺俯瞰湖面的房子,看漁民們駕著僅容一人的小舟撒網(wǎng)捕魚。我喜歡在黃昏中看著他們——河面被天空染成黃銅色,漁民們就在渾然一體的水天相接處撒網(wǎng)。這里的人喜歡在魚身上鋪上蒜瓣,整只一起烤,味道非常美。
不過這都只是回憶了。我現(xiàn)在基本上吃不下任何東西,嘗不出任何味道。醫(yī)生來了又走,他說我不用治了。他建議我住進(jìn)醫(yī)院,這樣在最后的日子里,我也許能過得舒服一些。但我告訴他,我覺得在這里和貓一起看漁民,感覺會更舒服。他鞠了個躬,說他理解老人的選擇。
本杰明和這里的貓還有女巫們都交上了朋友,他領(lǐng)回了一個叫作赫馬琳達(dá)的女人來給我們煮茶。本已經(jīng)很久沒有對人講過話了,而她同意來照顧我們。“這茶能治好我么?”我問本,想喝一口茶。我居然可以聞到茶的氣味。我很久之前就無法聞到任何味道,還因此不得不放棄了廚藝。
“對年紀(jì)大的人有效吧。”本回答道,但是我都忘了自己問的是什么了。
“我害怕?!蔽姨拱椎馗嬖V自己的老朋友。
“我知道,”他說,“沒事的,我會陪著你,就像古埃及的傳說一樣?!彼α?,貓的幽默感奇怪得很,我完全理解不了。我好奇赫馬琳達(dá)給本煮了些什么,可能是貓薄荷吧,他最喜歡貓薄荷。
赫馬琳達(dá)把我扶了起來,坐在床上,這樣我就能看見陽臺外面那金色的湖水了。漁民們的網(wǎng)像女人的扇子一樣一開一合,湖水在夕陽下波光粼粼。她把杯子舉到我的唇邊,帶著一股丁香和刺柏的味道。她很耐心,小口小口地喂我喝完了整杯茶。最后一口是甜的,像是蜂蜜和薔薇。
她給本在地上放了一個小碟子,然后就靜靜地離開了。本飛快地舔完了碟子里的茶,跳到了床上,在我脆弱的雙臂之間選了一個位置,蜷起身子縮在我的手掌旁。我可以透過指尖那紙一樣薄的皮膚,感覺到他的心跳,穩(wěn)定而有力?!巴戆?,杰弗里?!彼p輕咕嚕著,舔了舔我的手。我想起了那個很久很久以前的旋律,對貓來說,已經(jīng)過了幾個世紀(jì):
……老布盧走了
死前經(jīng)受過太多病痛的折磨
鍬松后院的土
為他掘一座墓
用鏈條拴著他,吊進(jìn)墓中
每降低一寸就呼喊一次他的名字
去吧布盧,我的好狗狗
去吧布盧,我很快就會去與你相聚!
本的咕嚕聲停止了。過了一會,他的心跳也停止了。他就這么走了。他想給我表演一下自己的領(lǐng)路能力,帶著我走向那一邊的世界——他知道不論自己走到哪里,我都會跟著他。如果沒有他,我的世界只是一片荒蕪?!敖K有一天”終于到了。
每個人終有一死。本也是。
他選擇了為我而死。
【責(zé)任編輯:吳玲玉】
① 本(Ben)是本杰明(Benjamin)的昵稱。
① 加拿大女演員,曾獲金球獎和奧斯卡最佳女演員獎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