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紅
當我把那首凄涼哀婉、纏綿悱惻、憂傷深沉的小提琴曲聽懂、聽明白、知道曲名、知道作者是誰的時候,已是十六年以后的事了。
當時我九歲,是一個經常逃課、挨老師訓、挨母親打的調皮的小學四年級學生。在一個艷陽高照的秋日下午,我又逃課了。我家的屋后是一片果園,正是各種果子成熟的季節(jié),因為經常吃不飽,我便時常偷吃各種果子充饑——這也是我時常逃學的一個原因。
那日,我又像往常一樣,藏在果園后面的玉米地里,思忖著如何下手。看管果園的是我一位遠房爺爺,他對防范我這樣的小蟊賊不僅有著豐富的經驗,還有著十足的把握。我得等機會,等他瞌睡了或是心思不在果樹上的時候下手。這么三等四等,我竟睡著了。
就在這時,我突然聽到了一陣琴聲。這是我平生第一次聽到來自小提琴的聲音,悠揚、低沉、委婉,如滑落山澗的溪流,如輕撫樹梢的薄云,如天際的新月……總之是那么新奇,那么美!當然,這是十幾年以后的感受。
琴聲就來自果園,就來自果園里一棵獨自生長的紅果樹下。
秋日的陽光毫不吝嗇地灑滿果園,已是深秋時節(jié),紅果樹上的葉子黃里透紅,紅里透紫,陽光下各種色彩互相交織,交相輝映,像一幅繽紛斑斕的油畫。
就在這樣一棵像油畫一樣美麗的樹下,一位高個子、長頭發(fā)的姑娘在拉著小提琴,我被這美妙的琴聲迷住了,竟然忘記了我來果園的使命,竟然對時時襲來的饑餓沒有了任何感受。我站了起來,像大人們那樣光明正大地走進了果園。
我就站在離那棵紅果樹幾米遠的地方,看著那位長頭發(fā)的姑娘拉琴。我立馬就認出拉琴的人是我們生產隊里的一位知識青年,她名叫關鳳。高個子的、長頭發(fā)的關鳳根本不知道她身后站著一位聽琴的小孩,整整兩個多時辰,她在拉著同一首曲子,她在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同一個旋律。十六年以后,我在北京的海淀歌劇院里又一次聽到了小提琴家呂思清演奏的這首著名的小提琴曲——馬思聰?shù)摹端监l(xiāng)曲》。
關鳳她們幾個知青就住在離果園不遠的屬于生產隊的幾間破房子里。我母親識得些文化,懂得些文藝,聽口氣好像和關鳳嘮過家常。母親甚至還告訴我,關鳳本來考上了北京的一個音樂學院,因為一些原因,這音樂學院便上不得。母親告訴我的越多,我越覺得這個會拉小提琴的高個子的長頭發(fā)的關鳳愈發(fā)神秘。
終于有一天,我大著膽子進了知青們的院子。是農忙時節(jié),知青們勞動去了,我從破爛的窗子向屋里瞅著。瞅什么,說不上來,反正有一種好奇,有一種沖動,或者說是有一種力量在驅使著我。當我在最邊上的一間破屋子的墻上看到那把紫紅色的小提琴的時候,我忽然明白,我的好奇,我的沖動,我的力量就來自這把小提琴,就來自這把小提琴發(fā)出的我?guī)资暌院蟛怕牭枚拿烂盥曇簟?/p>
十六年后,我去了北京,上了首都一所著名的大學,我終于有時間去了解什么是小提琴、什么是音樂了。果園里的那段憂傷、悲愴、深沉、哀婉的旋律,我終于在海淀劇院里聽完整了。當小提琴家呂思清在接受雷鳴般的掌聲和鮮花的時候,我卻淚流滿面,久久地坐在座位上一動不動。
第二天,我就去圖書館抱來了一大摞書,我找到了馬思聰,找到了他寫的那首《思鄉(xiāng)曲》,那首如泣如訴,讓人一聽就流淚的思鄉(xiāng)名曲。
我徹底迷上了小提琴。
我甚至在一段時期放棄了我的專業(yè),去了北京大學聽了半年的音樂講座。我開始每個周末都去海淀影劇院,因為每個周末那里都有一場“星期交響樂會”。我開始三天兩頭地跑去琉璃廠的中國書店,因為在那里我能買到關于小提琴的書籍和磁帶。我還省吃儉用地買了一架小錄放機,錄放機旁邊堆滿了中國的、外國的小提琴家的著名樂曲磁帶。我開始研究小提琴的歷史、音樂的歷史、音樂的理論,我甚至開始學習作曲,尤其開始學寫小提琴曲。我的大學專業(yè)反而成了副業(yè),因此遭到了班主任的批評、同學們的嘲笑。我甚至給同室的同學們辦起了小提琴知識講座,今晚是帕格尼尼,明晚是薩拉薩蒂,再隔一晚又是維尼亞夫斯基。我還能說出在這個世界上幾乎所有的著名的小提琴獨奏、協(xié)奏曲的名稱和作者,幾乎能把這些小提琴名曲的主要旋律哼下來,甚至,我對每一個著名的小提琴曲的藝術風格也分析得頭頭是道——柴可夫斯基的憂郁,門德爾松的清新,克萊斯勒的歡快,勃拉姆斯的深沉,貝多芬的悲傷,西貝柳斯的爛漫,以及德沃夏克的雄壯……我甚至連他們生于哪一年、平生的趣聞軼事和最后的命運都倒背如流、了如指掌。后來我就正式開始寫作小提琴曲了。
我數(shù)次專程或是路過樂器行、樂器店,想買一把真正屬于我自己的小提琴,但每次都是拿過來一遍又一遍地看看,摸摸,每次都沒有買成。
三十年后,我專門找了個機會,又來到了那棵孤零零地長在果園里的紅果樹下,我又站到了當年我第一次聽小提琴的地方,正好也是深秋,黃的、紅的、紫的樹葉在飄落紛紛,我伸出手去,想努力地抓住一片天真爛漫像蝴蝶一樣美麗的葉子,但沒有成功。
(作者單位:甘肅省武威市文化館)
(責任編輯 葛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