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尋卡梅拉塔的足跡

金晶

由于對文藝復興的人文藝術著迷到無可言說的境地，趁著閑暇之余，我和家人一起來到了讓我朝思暮想魂牽夢縈的文藝復興人文主義的發(fā)源地——佛羅倫薩，打算用一種凝神觀照的方式體驗這座古城帶給我的精神洗禮與靈魂共鳴。

經(jīng)歷了二十多個小時的轉機與顛簸，我們終于于當?shù)貢r間凌晨一點到達了位于羅馬郊區(qū)的酒店。文藝復興的藝術風格滲透在酒店的每個角落，從大廳琉特琴的裝飾壁畫到接待處的燭燈點綴，每個細節(jié)盡顯古樸與典雅的藝術氣息，這一切讓我這個異鄉(xiāng)人更加期待第二天的佛羅倫薩之旅。

文藝復興人文主義的歷史始于十四世紀意大利作家兼學者彼特拉克。他與法國阿維尼翁的教廷關系密切，他父親在那里當文書——精于管理大量教廷文件的學者。彼特拉克對于那些被忽視的古典羅馬作家，尤其是西塞羅、李維和維吉爾的修辭和文體特性很感興趣，他借鑒了這些學術傳統(tǒng)，并借鑒已有的文獻，繪制了人文主義的藍圖：通過運用修辭和勸導、將哲學對個體真理的求索與有效發(fā)揮社會作用的實際能力結合起來。為了獲得這種完美的平衡，有教養(yǎng)的個體需要接受各門學科的嚴格訓練，這些學科包括語法、修辭、詩歌、歷史和倫理學。

文藝復興的成功之處在于，它聲稱能為追隨者提供兩樣東西。首先，它培養(yǎng)了一種信念：熟讀經(jīng)典可以讓人更加出色，更有“人性“，讓人得以反思個體所面臨的有關社會道德和倫理的問題。其次，它讓學生和雇主相信，學習古代典籍可提供將來在各級文官政府擔任大使、律師、教士或文書等職的必要的實用技能，這樣的文官政府始于十五世紀，之后遍布于整個歐洲。

商人銀行家的財富不斷增加和地位不斷提升為歐洲文藝復興時期特有的政治勢力和藝術創(chuàng)新奠定了基礎，在整個十五世紀主宰佛羅倫薩政治和文化的美第奇家族就是依靠經(jīng)營商業(yè)銀行發(fā)家的。1387年，喬瓦尼·迪·比奇·美第奇（Giovanni di Bicci Medici）在佛羅倫薩創(chuàng)辦了美第奇銀行，很快，這家銀行就完善了記賬法、存款和轉賬業(yè)務、海事保險及匯票發(fā)行。美第奇銀行在整個歐洲負責轉移教皇的資金，從而成為“上帝的銀行”。到了1429年，人文主義學者和佛羅倫薩長官布拉奇奧利尼認為，金錢與維護國家的力量具有同樣的必要性，它對共同的福祉和市民生活都很有利。在考察貿(mào)易和商業(yè)對城市產(chǎn)生的影響時，佛羅倫薩的市政官員們用美第奇家族賺的錢興建了許多壯觀的屋宇，輝宏的別墅、教堂、柱廊和醫(yī)院。美第奇家族作為貴族，一方面要為教皇的經(jīng)濟利益服務，另一方面從經(jīng)濟上資助才華橫溢又具有創(chuàng)造力的藝術家，為宣揚文藝復興的人文理念提供強有力的經(jīng)濟保障與優(yōu)渥的物質(zhì)環(huán)境。

經(jīng)歷了三個小時的車程，我們終于來到了這座夢寐以求的古城，天空中迷蒙著的細雨仿佛為我們造訪這座城市渲染了詩意與唯美的氣氛。十五世紀的美第奇家族作為經(jīng)濟大亨，為佛羅倫薩的文化與政治的建設提供了強有力的支撐，而卡梅拉塔樂派作為最早的音樂戲劇雛形的開創(chuàng)者，為單旋律風格的建立和發(fā)展開創(chuàng)了史無前例的全新局面?！翱防边@個社團的成員都是倡導人文主義的知識分子，他們經(jīng)常在一起討論文學、科學、音樂等，力圖恢復古希臘的音樂戲劇，創(chuàng)造出詩歌與音樂密切結合的藝術。他們提出“宣戰(zhàn)”的口號，不贊成復調(diào)音樂，認為它會破壞歌詞的表達。他們主張采用和聲伴奏的單聲部旋律演唱形式，認為這樣可以清晰地表達歌詞內(nèi)容。其中，卡梅拉塔樂派的創(chuàng)立者卡契尼的作用功不可沒。

朱利歐·羅莫洛·卡契尼（Giulio Romolo Caccini），意大利作曲家及演唱家，活躍于巴洛克前期。作為卡梅拉塔樂派的掌門人，卡契尼的貢獻在于開創(chuàng)了美聲唱法的新風尚，對意大利歌劇的發(fā)展影響深遠?？ㄆ跄岢錾诹_馬的一個木匠家庭，小時候在羅馬學習音樂，并成為了一個有名的歌手。弗朗切斯科·德·美第奇非常欣賞他的才華，將他帶到佛羅倫薩繼續(xù)學習。1579年，卡契尼開始在美第奇的宮廷唱歌。此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他都以歌手以及歌唱老師的身份活動。

卡契尼所作的歌曲集《新音樂》是意大利最早的古典藝術歌曲集，對在1600年前后興起的單旋律音樂的鞏固和傳播貢獻頗多：他開創(chuàng)了一種新的依據(jù)歌詞音節(jié)的歌唱性風格，力求吐字清晰靈活，并用數(shù)字低音加以伴奏，從而成為宣敘調(diào)（朗誦調(diào)）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他還在旋律線的適當?shù)胤郊由涎b飾音，形成了十六世紀歌唱時的炫技法?？ㄆ跄岚选靶乱魳贰弊鳛樗?602年和1614年發(fā)行的兩套牧歌作品集的名稱，并很嚴謹?shù)貫槊恳皇茁晿纷髌贩謩e寫好了每一個裝飾音的唱法，禁止歌手自行即興發(fā)揮。同時，他還是美聲唱法第一代有影響的聲樂教育家。正是因為卡契尼的貢獻和努力，才有了歷史上眾多家喻戶曉的歌劇詠嘆調(diào)。可以說，卡契尼作為最早歌劇的開拓者，其作用功不可沒。

當我走在佛羅倫薩的街道上，呼吸著五百多年前音樂家們呼吸過的空氣時，倍感榮耀與欣喜。佛羅倫薩的人文主義精神不僅體現(xiàn)在卡契尼這位天才音樂家的靈魂深處，更為其同時代的作曲家佩里所認同。正是由于佩里的存在，才有了音樂史上第一部歌劇《達芙妮》。盡管原版的樂譜已經(jīng)隨著時代的更迭不見蹤跡，但佩里的歷史地位卻由這部歌劇的誕生名揚天下。雅克布·佩里（Jacopo Peri）是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作曲家和歌手，經(jīng)常被稱為歌劇的發(fā)明者。這個歷史線索對于音樂愛好者而言并不稀奇，然而，就美學的角度而言，佩里最初創(chuàng)立歌劇的想法是想要復活古希臘的戲劇。但誰也沒見過古希臘戲劇是什么樣子的，只是從文獻中知道，那是一種有音樂和舞蹈穿插的詩劇。于是，他們把當時流行的學生劇、假面表演、田園抒情喜劇、中世紀的典禮劇和神秘劇等等統(tǒng)統(tǒng)混為一爐，再加上自己對古希臘戲劇的想象，創(chuàng)作出來一種非同一般的戲劇，并將其取名為“Opera”。在意大利語中，“Opera”這個詞跟音樂并沒什么關系。事實上，歌劇從一開始就是一個模糊的概念，歌劇本身就是一個不明確的藝術體裁，佩里在《尤麗狄西》的前言中宣稱，他們這出戲的顯著特點是用歌唱來模仿說話，目的是使詩歌的朗誦有一種抑揚頓挫的旋律感或韻律感，從而增強詩歌的感染力，加深觀眾對戲劇的印象。佩里稱這種新的歌唱方式為宣敘方式，他用實踐向大家證明這就是古希臘戲劇的傳統(tǒng)。他說道：“我讓迄今為止我們聽到過的任何一種別的歌唱方式統(tǒng)統(tǒng)靠邊站，而完全致力于這種對語言的模仿。”這就是歌劇開創(chuàng)者的堅定信念帶給我們的震撼，即使經(jīng)歷了六個世紀的洗禮后，仍然響徹云霄。

也許，正是出于對古希臘文化藝術的推崇與景仰，卡梅拉塔樂派才不惜用他們的才華與不懈努力，為開創(chuàng)單旋律音樂鑄就了不朽的豐碑。這一舉動看似微不足道，卻一石激起千層浪。他們的音樂觀念不僅在佛羅倫薩市民中廣為流傳，還引起了威尼斯樂派扎爾林諾的公憤，因為這一時期可是復調(diào)音樂發(fā)展的頂峰時期，該樂派的作曲家沃克漢姆曾創(chuàng)作過三十六聲部的卡農(nóng)，以證明復調(diào)音樂的無比強悍與堅不可摧的社會地位?？上攵瑥驼{(diào)音樂家們用自己的汗水和智慧創(chuàng)造的無比復雜繁復冗長的音樂作品與音樂理論怎能容忍一個橫空出世的單旋律樂派的詆毀與顛覆？

于是，這兩個樂派之間展開了一番火星撞地球般的世紀之戰(zhàn)。扎爾林諾認為，卡梅拉塔樂派的這番折騰把民眾都帶偏了，萬一不懂音樂理論的民眾由此被帶回到中世紀單聲部音樂的老路上去怎么辦？扎爾林諾邊發(fā)表上述言論，腦海里邊不停地閃現(xiàn)著格里高利圣詠“樸素無華”的音調(diào)。他覺得這樣的結局太不可思議，遂去找卡契尼理論，讓他不要鼓吹他的團隊們再寫單旋律的歌劇了，這是行不通的死路！而卡契尼認為，單旋律音樂的美是可以被普通大眾接納的，由于旋律集中在一個聲部，節(jié)奏單純，可以直接傳達歌詞所要表達的含義，一切理論只有經(jīng)過實踐的檢驗并為大眾認可與傳播才是真正值得推崇的。正所謂“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他們倆爭論了幾天幾夜，最終不歡而散，誰也沒說服對方，各自回歸自己的生活軌跡，在各自的崗位上堅守陣地，直至遲暮之年……

如今，當我駐足于佛羅倫薩圣母百花大教堂時，思緒中不時穿插著幾個世紀前這兩個樂派之間的唇槍舌戰(zhàn)，在會心一笑之余感到世事滄桑，是非難斷。斗轉星移，物是人非，能夠被歷史考驗和鑒證的藝術一定是有價值的。正如扎爾林諾的《和諧的規(guī)律》音樂理論被歷史銘記一般，卡梅拉塔樂派對單旋律音樂的貢獻也絕不僅僅是開創(chuàng)第一部歌劇這么簡單。從這個樂派所倡導的單旋律音樂觀念開始，西方音樂由此走上音樂和詩歌孰重孰輕的爭論之路，他們的理念不僅為歌劇的發(fā)展打開了猶如潘多拉盒子一般的神秘大門，而且為十八世紀器樂音樂的繁盛與獨立埋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作為一名忠實于鋼琴器樂演奏的音樂工作者，我感嘆于佛羅倫薩這片沃土上滋養(yǎng)著的這些音樂家們的貢獻，也幸運地感激自己能投身于西方音樂的王國探索如此豐厚的音樂遺產(chǎn)與音樂古跡。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旅行的價值正在于用歷史的眼光回望過去，用思辨的理念立足于當下，用創(chuàng)新的方法論開鑿未來的音樂之路。最重要的是：要在旅行與探索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音樂中真正有樂趣的價值與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