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刀子的人

毛云爾

我特別懷念那個放刀子的人。小時候，村子里常常會出現(xiàn)一些奇怪的人。比如爆米花的那個男人，肩上挑著爆米花的罐子，跋山涉水，一路吆喝而來。簡直是一呼百應(yīng)，聽見遠遠傳來的吆喝聲，我們這些孩子立馬停止了從不厭倦的游戲，從山坡上，從田野里，風(fēng)一樣奔跑過去，將他簇擁起來。他不緊不慢地將罐子放在地上，風(fēng)箱抽動起來，罐子下面的火苗呼呼作響?；鹈缣蝮孪?，罐子的溫度慢慢升高，他瞄一眼儀表，心急火燎地朝我們大聲呵斥，駭人地揮舞雙手，嚇得我們紛紛退到一個安全地帶。接下來，這個爆米花的男人故作神秘地蹲下去，扳動某個機關(guān)，轟隆一聲，一股白煙從罐子里冒出來，同時冒出來的，還有白花花的爆米花。

當這個爆米花的男人出現(xiàn)時，往往是村子里最熱鬧的時候，冬天沉寂的天空下面，轟隆聲接二連三響起，白花花的爆米花源源不斷地冒出來，無論大人還是孩子，嘴里塞著大把大把的爆米花，微笑不語，一個個全都沉浸在難言的幸福之中。大概這個爆米花的男人要去的地方太多，忙不過來，卻又分身乏術(shù)，抑或記性不好，走村串戶的他有時竟然將我們村子忘記了，所以有某個冬天，雪下了好幾場，都快過年了，他的身影遲遲沒有出現(xiàn)，我們這些孩子嘴里便嘟囔起來，那個爆米花的，怎么還不來呢？語氣里，全是失望與難過。

還比如補鍋的那個瘦老頭。他也像爆米花的男人那樣大聲吆喝，等我們聚攏過去，他的風(fēng)箱也呼呼作響起來，不過，火苗上面并沒有鼓鼓的罐子，只有一些無法吸引眼球的破銅爛鐵。圍觀不到十分鐘，我們這些圍觀者不免失望，立刻作鳥獸散，留下補鍋的師傅落寞地坐在屋檐下，手中的小鐵錘有氣無力地敲打著，發(fā)出時斷時續(xù)的叮當?shù)穆曇?。除此之外，還有閹割豬羊的師傅。在我年少的眼里，他們也是當之無愧的奇人。這些師傅大都表情嚴肅，冷不J地，從懷里或者隨身攜帶的包裹里，掏出一把寒光閃閃的刀子，讓人望而生畏。他們]嘴里叼著刀子，手腳麻利地將豬或者羊摁在地上，豬和羊拼命掙扎著，四個蹄子亂蹬，喉嚨里發(fā)出凄厲的號叫。除了膽子特別大的幾個孩子在附近圍觀外，大家都噤若寒蟬，躲得遠遠的。寒風(fēng)陣陣，當它裹挾著凄厲的叫聲從豬圈方向吹來時，我們小小的身體顫抖起來，心臟莫可名狀地驟然加快跳動，心里有一種特別難受的感覺，

然而，在這些奇人中間，最讓我期盼的，卻是那個放刀子的人。從相貌上來講，這個人其實是最普通的，全然沒有閹割師傅那種嚴峻與神秘，也沒有爆米花男人故作高深的神情。當這個放刀子的男人出現(xiàn)在眼前時，我們這些不諳世事的孩子，往往對他視而不見。確實，他太普通了，當他將破舊的草帽掀開，露出來的腦袋上面，頭發(fā)又短又直，儼然一個板栗球;眉眼之間，蕩漾著淺淺的和藹笑意;他剛剛從另一個村子趕路過來，氣喘吁吁，衣服皺巴巴的，涔涔汗水將前胸和后背差不多濕透了。他站在屋檐下一聲不響。直到他將刀子拿出來，在眼前一晃，我們才發(fā)出一聲驚嘆。眾目睽睽之下，這個放刀子的男人會挨家挨戶詢問，你們要刀子嗎？如果恰好需要，他會將刀子放在你家里，也不收取現(xiàn)金，任由你長時間隨便使用。臨走時，他與你約定，等某個時候到了，他再來收取與這些刀子價值相等的物品。這些物品，大都是稻谷，也可用黃豆或蕎麥之類的其他農(nóng)作物替代。

那時，電影《少林寺》正在播映。自從看過這部電影，我特別期盼這個放刀子的男人出現(xiàn)在村子里，究其原因，就是希望他能放一把刀子在我這里。當然，不是一把普通的刀子，準確一點來說，那應(yīng)該是一把劍抑或劍之類的利器。它擁有流線型的身體，閃爍著逼人寒光，鋒芒無人可擋，能達到削鐵如泥吹發(fā)即斷的效果。試想想吧，如果手握這樣一把刀子，行走在某個月黑風(fēng)高的夜晚，喉嚨里不時地咳嗽一聲。那些壞人，即便在黑暗中藏匿得不露一絲痕跡，依然被咳嗽聲所震懾，渾身篩糠一樣顫抖，遠遁天涯海角。這種英雄好漢的模樣是何等威風(fēng)凜凜。必須承認，這不切實際的想象，給了我莫大的慰藉與快樂。在村子里的男孩子中間，手無縛雞之力的我顯得格格不人，大家進行各種游戲時，比如從一個山坡奔向另一個山坡，比如從小河的這邊跳到另一邊，我常常不可避免地拖大家的后腿，久而久之，我便淪為大家嘲笑與嫌棄的對象。如果有了這樣一把刀子，那么我在大家心目中的地位，該會發(fā)生逆襲性質(zhì)的改變吧。

可是，這個放刀子的人，并不是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村子里。他的出現(xiàn)充滿了偶然性。有時，他一年才出現(xiàn)一次。有時，好幾年過去了，他才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他就像頭頂天空中飄忽不定的云朵，一陣風(fēng)把他吹送而來，接下來，一陣風(fēng)又把他吹送走了。唯一能夠證明他來過我們村子的物證，就是他放在我們這里的刀子。

他放在我們這里的刀子，都是用薄薄的鐵皮做成的。這種刀子，握在手中輕飄飄的，沒有多少重量可言，刀刃也不夠鋒利，這就決定了這種刀子的用途極其有限。確實如此，它在我們生活中所扮演的并不是一個舉足輕重的角色，但又不可或缺。這種薄薄鐵皮做成的刀子，我們稱呼它禾刀。從這個名字可以看出，它最大的用途就是用來收割稻子。除此之外，我們還用這種刀子去剜地上的黃花菜。黃花菜個頭小巧，緊緊貼在地面上，用手很難拽起來。一旦用上禾刀，便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將它從泥土里剜出來。春冬之交，村子里的孩子三三兩兩蹲在無遮無攔的田野里，一點點朝前移動，那是他們正在埋頭剜黃花菜。

這種稱不上舉足輕重的刀子，卻是燈芯草命中注定的克星。燈芯草在水渠里瘋長，長長的細細的枝頭，會開出白色或者藍色的漂亮花朵。當生命力頑強的燈芯草在水渠里蔓延開來，無疑會影響灌溉。對付這種盤根錯節(jié)的草本植物，鋤頭失去了威力，禾刀是最好的武器，用禾刀攔腰一割，燈芯草那瘋長的勢頭立刻遏制住了，割斷的部位會慢慢變黃，仿佛生了一層銹，到了秋天，它的個頭再也沒有長高，自然，也開不出那種小巧玲瓏的花朵來。

我相信，這個放刀子的男人，除了禾刀，肯定還有我渴望的那種刀子。這種刀子他從不輕易拿出來。我一遍遍揣想，倘若我苦苦央求他，他會不會將它拿出來放在我這里，任由我長時間使用呢？

這個放刀子的男人終于出現(xiàn)在村子里。我清楚地記得，這個男人已經(jīng)有整整兩年沒有來過我們村子了。他這次來，除了繼續(xù)放刀子，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任務(wù)，那便是將他兩年前放在這里的刀子收回去。兩年前的刀子早就生銹了，他收回去的，是與刀子等值的黃豆或者稻谷。趁著這個男人收取黃豆的間隙，我趁機對他說，能給我一把刀子嗎？我用雙手比畫著刀子的形狀。他注視著我，愣怔了許久，然后，緩緩地、一字一句地說道，你要刀子干什么呢？接下來，他調(diào)轉(zhuǎn)身體，不再理睬我。這樣的結(jié)果，讓我非常失望與憤懣。

這個放刀子的男人將刀子放在我們這里，并不約定具體的時間來結(jié)賬，他會這樣說，現(xiàn)在雞蛋一毛錢一個，等雞蛋漲到兩毛錢一個了，我再來找你們。他的話讓大家驚訝不已。誰也不曾料到，兩年過去，雞蛋的價格真的翻了番。而這一次，他言之鑿鑿地說，擔稻谷將來會漲到一百元。大家的眼珠子差點都掉了出來，有這個可能嗎？怎么沒有這個可能呢？這個放刀子的男人與大家約定，等那一天到來，他再來找大家結(jié)賬。在大家目瞪口呆之際，他則揚長而去。

他的話再次應(yīng)驗了。稻谷的價格，年年攀升。約莫過去了七八年，稻谷的價格已經(jīng)超過了一百元?？墒沁@時候，這個放刀子的男人并沒有在我們村子里如期出現(xiàn)，又過去了許多年，依然音信杳無。大家疑惑不解，他怎么不來結(jié)賬呢？他那些刀子難道就白白放在這里嗎？還讓大家疑惑不解的是，他是怎么知道稻谷會漲到這個價格的呢？莫非他具有神奇的預(yù)測本領(lǐng)？如今，三十多年過去了，村子里的孩子都長大了，離開了村子，那些留守在村子里的老人，也一天天在減少。可以確信，這個放刀子的人再也不會來了。

當我想到這個放刀子的人再也不會出現(xiàn)時，內(nèi)心里有一種莫名的傷感與惆悵。他當年的話再次索繞在耳邊。我清楚地記得，他對我說，你要刀子干什么呢？當時，我僅僅理解成他詢問我刀子的具體用途?，F(xiàn)在，反復(fù)琢磨著這句話，我驀然明白，這個具有神奇預(yù)測本領(lǐng)的人，他真正的言下之意是，若干年后，刀子已經(jīng)沒有用武之地了，還要它干什么呢？事實也確實如此。一把刀子，哪怕它鋒芒再甚，哪怕它內(nèi)心里藏掖著凌云之志，在無堅不摧的時光面前，也逃脫不了挫敗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