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雞受了驚嚇

劉麗麗

八月份，在太陽光終于不再那么毒辣的一個黃昏，我來到蒲河岸邊透透氣。據(jù)說那一天發(fā)生了一場日偏食，可惜我沒有上網(wǎng)，也沒有事先聽廣播，所以錯過了對這一天文現(xiàn)象的觀察。盡管已經(jīng)快末伏了，可是蟬唱的勢頭絲毫不減，這并不是我喜歡的聲音，所以我要想辦法減少這種噪音的干擾，像現(xiàn)在，我就把眼睛專注地盯在了叢生的荷葉上。

《吠陀經(jīng)》說：“一切知，俱于黎明中醒?！崩杳鲿r分，是梭羅所認(rèn)為的詩歌與藝術(shù)——人類行為中最美麗最值得紀(jì)念的事情出發(fā)的時刻。而黃昏時分來到水邊，則有遵循先人日落而息逐水而居習(xí)慣的意味。在大地由明而暗的時刻，時間成了一脈流動的溪水，我喜歡挨著它待一會兒，喜歡在鐘聲一樣準(zhǔn)時的天籟中檢視自己的生活，看河底的泥沙，聽水泡汨汨地從地下冒出來，破裂，逝去，空氣中充滿肅穆的晚禱氣息。

古道少人行。一卷卷晚霞正在西天邊鋪開，隔著迷蒙的香蒲，光線與陰影，茂盛的草木與古老的拱橋，開到茶縻的恣肆與理性的收斂，不可思議地匯聚在了一起，讓人想起莫奈晚年的私家花園。1883年，莫奈搬到距巴黎七十六公里的塞納河支流艾普特河邊的小村莊，與他生活在一起的是后來成為他妻子的愛麗絲。這個小村莊的名字叫吉維尼，莫奈在這里度過了四十三年的時間。他購買土地，引河水進人他的花園池塘，親自設(shè)計花園內(nèi)的植物，種植了包括天竺牡丹、菖蒲、旱金蓮、玫瑰、鳶尾花、龍牙草、各色睡蓮等在內(nèi)的物種，池塘上建造了一座日本風(fēng)味的木橋。如此一來，從春到秋，整個花園成了一座帶有“水和倒影的花園”。莫奈最大的樂趣就是待在這個“水上花園”里，既可以賞心悅目，又可以給繪畫提供素材。從十九世紀(jì)九十年代直至1926年去世，他一直不厭其煩地反復(fù)描繪吉維尼花園的種種景色。花徑、花圃、低矮的池塘岸線，菖蒲、水面的睡蓮、婆娑的紫藤，花海爛漫的日本橋。那是一個個由陰影和光線組成的世界，是一個漂浮在水上的世界，也是莫奈所捕捉到并進行了獨到傳達的世界。每當(dāng)觀眾駐足在他的畫布前，總感覺時間暫時停頓了下來，一切都慢了下來，人們享受著藝術(shù)對人類盛情的邀約。

相比較莫奈描摹白天的作品，我更喜歡他畫的黃昏。莫奈很少用黑色這樣的重色來表現(xiàn)暗部，而是強調(diào)光與影的對比，他筆下的黃昏透露出一種輕松愜意的氛圍。評論家瓦多伊曾說：“在這些畫里存在著一種內(nèi)在的美，它兼?zhèn)淞嗽煨秃屠硐耄顾漠嫺咏魳泛驮姼??！睍r間之溪流回環(huán)往復(fù)，你會發(fā)現(xiàn)，評論家的點評和梭羅的出發(fā)點是一樣的。無論清晨還是黃昏，人們總是在不經(jīng)意間創(chuàng)造了美，在畫家的筆下，瞬間的光影印象得以永恒保存。而眼下，將我從藝術(shù)世界的遐想中喚醒并讓眼前的畫卷生動起來的，是一只水禽突如其來的鳴叫。

那聲音距離我大概十幾米，它隱身于荷叢最密集之處，聽起來似乎受到了什么驚嚇。先是傳來撲通的聲響，像是有一條大魚躍出了水面，而那只禽鳥被突然驚起，跳躍的音符脫口而出，聲音凄厲張皇，連我都被它嚇了一跳。不過我分辨了一下，如果不是被什么東西驚到，就是走得急了，沒有收住腳步，猝不及防地摔了一跤，衣服臟了，哎呀，怎么見人！總之，是個意外，有點尷尬卻又無傷大雅。主人公最終沒有露面，或者它藏在暗處等待撲通撲通的心跳恢復(fù)平靜，它還是很愛面子的，所以讓我們尊重它的選擇。雖然沒有見到廬山真面目，但憑借經(jīng)驗，可以斷定藏身在荷葉深處的水禽是黑水雞。

童年時代，在秧田附近的池塘里經(jīng)常見到黑水雞的身影。它們的叫聲很有特色——“咕咕”之后，還有三個音節(jié)，大致是“嘟嚕?！?，聽起來清新、爽滑，似乎它的喉嚨中裝了一個滑輪，前兩個音節(jié)咽下去，自己品咂一下，然后再麻利地吐出來。我們都喜歡爽快人，不喜歡藏著掖著的人，太累。發(fā)現(xiàn)黑水雞絕對是那一天令人驚喜的事?；丶液?，我找出1989年版本的《濱州市生物志》查閱，在“野生動物”的“鳥類”一欄中，編輯人員記錄了“鷹、鴿、豆雁、翠鳥、赤麻鴨、大葦鶯”等四十余種鳥類，卻沒有發(fā)現(xiàn)黑水雞的身影。這多少是個遺憾。也許收錄的時候，這些人們并沒有親身到秧田這邊來實地考察一下，所以遺漏了。在童年的記憶里，水雞、野鴨和葦鶯，是葦塘邊最常見到的三種水鳥，它們給童年帶來無盡的快樂。

葦鶯是民間歌手，它叫聲清脆，棲身在葦叢里。它的巢穴精致，幾根挺立的葦稈之間，一蓬柔柔的絮草上臥著幾枚小巧的蛋。“如果世人都自己親手造他們自己住的房子，又簡單地老實地用食物養(yǎng)活了自己和一家人，那么詩的才能一定會在全球發(fā)揚光大，就像那些飛禽，它們在這樣做的時候，歌聲唱遍了全球?！保ㄋ罅_《瓦爾登湖》）真的，每當(dāng)在稻田勞作，葦鶯自豪的歌聲成為美妙的伴奏，被歌聲感染的人們腳踏實地地勞作，甘愿為大地付出自己的汗水和氣力。野鴨身形如船，看似笨拙實則詭計多端，說起它們就讓人氣不打一處來。這些嘴巴如同勺子的家伙，每年秋天都來池塘邊的秧田偷吃稻穗。一嘴巴下去，沉甸甸的稻穗頭就剩下光溜溜的稈子。你轟趕，它們嘎嘎叫著逃離，不久就又鬼頭鬼腦地回來，似乎吃不盡你家的稻谷它們誓不罷休。一年的辛勞，金黃飽滿的稻穗白白進人這些不勞而獲者的嗉囊，但是作為回報，別說野鴨蛋，它們就連一攤鴨屎都沒有留下。這群沒良心的家伙。

我喜歡黑水雞，這個鄰居不討嫌，似乎是怕給人添麻煩的紳士，總是謹(jǐn)慎地應(yīng)對周圍的一切。在跟隨父母無數(shù)次奔赴田野的日子里，我很少見到它們，但我知道方言中的“水雞子”就生活在池塘邊，它們生兒育女，追隨季節(jié)的腳步，春天來，秋天走。

夏季的一天，我忽然想到自家的田地里去看看。作為不速之客，田地沒有讓我失望過。水稻已經(jīng)沒過膝蓋，即將秀穗。稻田成為一幅幅立體圖畫，每一棵水稻都在盡力向上伸展，誰都估量不出泥土里面究竟蘊藏了多少力量。田埂顯得窄了，矮了。什么時候應(yīng)該把舞臺交出來，它似乎一清二楚。我正思量著，突然，前方出現(xiàn)了一只黑色的小鳥。也沒注意它從哪里鉆出來。是一只雛鳥。它體型很小，全身毛茸茸的，紅頂，長腿。我停下，生怕自己一抬腳就能把它嚇跑。它也停下，瞪著一雙黑豆似的眼睛，看了看我，又歪著腦袋向四周看了看，似乎在分辨我有沒有援兵。我和一只鳥，就這樣在田埂上相遇了。我到這里來過無數(shù)次，鳥類和昆蟲們，包括牛羊等，見了我就趕緊躲開，而現(xiàn)在，它站在那里，似乎并沒有退讓的意思。我們體型懸殊，卻都是單槍匹馬。我以人類的智慧迅速判斷對方的實力：我有十幾年的生活經(jīng)驗，它是初生牛犢不怕虎。我能一步邁過田埂，它不能;它能迅速飛上天空，我不能。我的內(nèi)心忽然涌起一絲恐慌——面對著一只來歷不明、身份不明的對手的恐慌，我從沒有見過這一類鳥，更無從推知它的降臨是吉還是兇。我想起前年，我家的泡桐樹上忽然落了一只鸚鵡，見多識廣的二大爺正好來串門。父親請他辨認(rèn)。他手搭涼棚，仰著脖子看了半天，然后搖搖頭，一言不發(fā)地離開我家。他搖頭的動作神秘的背影至今還是個謎。

謎底至今沒有解開，每當(dāng)想起這件事，我的眉頭就不由自主地結(jié)成疙瘩。我不知道對面的鳥兒是否也進行這樣緊張的心理斗爭。時間仿佛停滯，廣袤的田野里，所有的人、樹木、莊稼、荒草昆蟲都消失了。舞臺的追光燈下，只有我和它的身影。其實，我們可以做朋友，像童話中寫的那樣，世界大同，人與自然和諧共處;可是萬一它一個箭步飛躥過來與我拼命，該如何應(yīng)對呢？我僵在原地，不能前進，不能后退。我的緊張和尷尬一定被它看穿了。就在我進退兩難的時刻，它看我一眼，一側(cè)身，隱到稻田深處去了。一場對峙，就這樣消弭于無形。田埂上空空如也，好像什么都不曾發(fā)生過。我松了一口氣，似乎聽到稻叢深處傳來它咯咯的笑聲。

我常常記起它。這只可愛的鳥兒，機智地化解了我面對陌生者的窘迫。后來跟父親談起，他告訴我，那是一只小黑水雞。我記下了它的名字，這件事我獨自埋藏在心里，從此學(xué)會善待每一種生靈。

一晃又是多年過去了，重新和土地親近的感覺令人有一種莫名的沖動。我不知道這些年來，與池塘、秧田有關(guān)的水禽們都去了哪里生活;不知道荷叢中生活的是否就是那只可愛的鳥兒的后代，也不知道它們是否從此在這里定居下來，是黑水雞的叫聲把記憶喚醒，進而催生出新的熱望。

附近一個正在給綠地苗木澆水的工人告訴我，濕地的河道內(nèi)確實生活著黑水雞，它們大概是四五月間來的，那時荷塘里的荷葉還小，沒有形成氣候，黑水雞夫婦棲身在橋洞附近的香蒲草叢里，一個多月的時間，它們身后就多了六七只小水雞。雖然它們的到來沒有任何征兆，但細(xì)心的人們還是在新鋪的荷葉叢中發(fā)現(xiàn)了它們的身影。黑水雞食性雜，吃水生植物的種子，也吃昆蟲和小魚。幼鳥跟在爸爸媽媽身后游泳，游累了就在荷葉上奔跑、追逐、玩耍，成為濕地荷塘中美麗的一景。

問起會不會有人來傷害這些幼鳥，工人笑了笑：“那咋知道？”也許怕我擔(dān)心，又加了一句，“現(xiàn)在生活條件好了，人們都知道愛美了。”我點點頭，他說的“愛美”里，包含著豐富的意味——人們愛惜自己的美，也愛惜大自然賜子的美。我覺得這句話說得真好。生活條件好了，人們的關(guān)注點從自身更多地轉(zhuǎn)移到了外物上，尤其是生態(tài)環(huán)境上來。到濕地來休閑散步、騎行，拍下美麗的照片發(fā)給更多的朋友分享。人們喜愛禽鳥那振翅而飛的動作，喜愛幼鳥的憨態(tài)可掬，這些都是環(huán)境變好的表現(xiàn)，也是人的素質(zhì)提升的表現(xiàn)。

黑水雞的鳴叫是有道理的。也許生活在荷叢深處的，就是當(dāng)年和我在田埂相遇的那只雛鳥的后代。有過一面之交不能算是陌生人，何況我們曾經(jīng)在同一個村莊生活過，吃過那里的糧食，喝過同一條河里的水，每天迎著太陽醒來，也在同一片月光下睡去，見了面，我們沒有理由不打個招呼。如此想來，荷叢深處倒是蕩起陣陣人間煙火的漣漪。

我希望更多的朋友和鄰居回來看看我們曾經(jīng)的家園，更希望它們長久地住下來。

立秋之后的急雨給河流注人了新鮮血液，水是濕地的命脈。除了黑水雞家族，耳邊還有一種水禽也在荷叢中輕聲細(xì)語，仔細(xì)聽，那回聲悠長，仿佛一掛音符碰到了井水，一個個音符再從井壁上彈跳著，形成一種特殊的共鳴，無上清涼。那是隱身于荷叢中的哲人，向世界傾訴自己的發(fā)現(xiàn)。紅蓮和白蓮，在綠色的荷叢中星星點點閃爍著。老荷，剛在水面攤開的新荷，才露尖尖角的小荷，生命在季節(jié)的更迭里，依舊保持前赴后繼的節(jié)奏。

一群群飛蟲在我的頭頂上盤旋。我走到了路的盡頭，在一處開闊地上，脫下鞋子磕了磕，幾粒草籽應(yīng)聲而出。它們外形俊朗、質(zhì)地堅硬，讓人相信，在漫長的春夏季節(jié)，它們極力存儲熱量，而今已經(jīng)足夠抵御寒冷的冬天。大地上每一年都能出產(chǎn)許多外表堅硬內(nèi)心溫暖的事物，就像那些在秋天里依然舞蹈的飛蟲，由于信念單純，所以常令人油然而生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