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皓峰
1997年,專題片尚盛行,我大學畢業(yè)到了上海,拍上海法制,訪到一位租界時代的法官,九十余歲,面對提問,他掏出隨身攜帶的筆記本,是他七十余歲抄寫的《楞嚴經(jīng)》,蠅頭小楷,筆筆堅實,除了談書法,說不出什么話。
也訪過殺人犯,訪的人多了,會發(fā)現(xiàn)多數(shù)人說不出話,多數(shù)人生活里沒有語言這檔事,刻骨銘心,不等于能折現(xiàn)成話。不靠語言活著的人,跟會說的人是不同的悲喜,這是記者生涯給我開的天眼,我的小說里,有話和無話的人,是兩個人種。此篇小說主人公買壯途,便是一個沒話的人。
我的童年在北京新簾子胡同,吳貽弓導演名作《城南舊事》的故事發(fā)生地,小英子(影片主人公)離開后,那里的男男女女后來什么樣,我見著了。他們會說話,開口文明,可折服暴力。他們這代人老得出不了門了,京城便少了味道。
1997年,拍上海某小區(qū),逢上一場打架,有小孩喊“黃阿姨來了”,打架者立刻自愧停手,一會兒過來位老太太,把道理評得眾人皆服,打架者相互道歉,一致向老太太說“麻煩您了”。我見了高興,上前致意“又見著您這樣的人了”,搞得老人家莫名其妙。
她比《城南舊事》里的人晚一輩,南北皆有這樣的人,他們活著,文明就還在。
公元前一千余年,我們的祖先與神告別,敬鬼神而遠之,決心以人的理智建立人間,開始講理——從此有了華夏一族。文明是讓暴力者自慚自愧,說話是為了讓暴力自動打折。
大軍壓境,最終要搞成大軍不動,主將單挑——這是《岳飛傳》所寫,嚴重不符合宋金戰(zhàn)爭史,但這是民間的現(xiàn)實,群體性暴力,通過講理不斷降級——《彌勒,彌賽亞》這篇小說,還原的是《岳飛傳》在現(xiàn)實里的樣子是怎么操作的。
我對“二戰(zhàn)”期間上海收容猶太人的事件感興趣,也是1997年在上海訪到一位猶太混血后裔,漢人皮膚猶太人五官,講述租界時代的郵電局如警察局一樣兼管民事,享有厚待,他的猶太血統(tǒng)把他保送進郵電局上班……
這個青年時的記憶,讓我打算寫這部小說時,在搜集史料方面有了不同的著眼,“二戰(zhàn)”時來上海的猶太人,除了難民的處境,是否還享有特權(quán)?
按此思路查詢,果然,與常見的歐美電影里的“二戰(zhàn)”猶太人不同,上海的猶太難民是享有特權(quán)的難民。既然迥異歐美常識,便值得一寫。
猶太自稱是與神立約的民族,華夏是告別神走了三千年人的道路的民族,“二戰(zhàn)”是曠古災難,西方神道崩潰、東方人道崩潰之際,這兩個民族在上海相碰,顛覆了舊有的人、神概念……小說不完成思想總結(jié),小說只寫局面,我喜歡這局面,含著舊我崩壞、新我難成的痛。
“二戰(zhàn)”期間,猶太人在上海建立了宣揚武力自救的組織,上海民眾在人道的禮樂崩壞后尋求信仰,商業(yè)中心的上海一度成為宗教中心。
如問我個人有何思想,那是我不能放進小說里寫的,寫了就不是小說了。我想,禮樂維持的人世是美好的,人心足以構(gòu)成人間,祈禱神,保佑人們不要再走到祈禱神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