賦擬陳皇后 情動漢武帝

也許正是《長門賦》曲盡了陳皇后對漢武帝的思戀之情，才觸動了漢武帝，融化了漢武帝心中的冰塊，讓陳皇后復(fù)得親幸。

司馬相如是漢賦最具代表性的作家，劉勰《文心雕龍·風(fēng)骨》說他“賦仙氣號凌云，蔚為辭宗”。而司馬相如最為人們稱道的是《子虛賦》和《上林賦》。《子虛賦》寫楚臣子虛出使齊國，田獵之后，子虛訪烏有先生，遇亡是公在座。子虛向烏有先生夸耀楚王游獵云夢的盛況。《上林賦》為《子虛賦》的姊妹篇，寫亡是公聽了子虛和烏有先生對楚、齊田獵盛況的夸耀后，夸耀天子的上林田獵以壓倒楚、齊。二賦極盡鋪張揚厲之能事，辭藻豐富，氣勢恢宏，對揚雄、班固和張衡的那些大賦有極為深刻的影響，故在歷代被視為漢賦最具代表性的作品。

說司馬相如的《子虛賦》《上林賦》開啟漢代大賦的先河，應(yīng)該是不爭的事實。司馬相如之前，枚乘曾寫過《七發(fā)》?！镀甙l(fā)》對于事物的描摹，也確實到了窮形盡相的地步。司馬相如的《子虛賦》《上林賦》當(dāng)受到了《七發(fā)》的深刻影響，但《七發(fā)》不是賦。枚乘現(xiàn)存有《梁王菟園賦》和《柳賦》，明確將其謂之賦，而沒將《七發(fā)》謂之賦。漢代的“七”體作品不少，但都無一將其謂之賦，可見漢人將“七”與賦視為兩種文體。范曄的《后漢書》卷八十上載李尤“所著詩、賦、銘、誄、頌、《七嘆》《哀典》凡二十八篇”，于賦之外，將七體單獨列出?！段男牡颀垺氛撌銎唧w時，亦將其放在《雜文》中，和《答客難》《解嘲》《答賓戲》《應(yīng)間》以及崔寔《客譏》、蔡邕《釋誨》等一起進行論述。《文選》則于賦之外，專列“七”一體。故說漢大賦的體制當(dāng)由司馬相如開創(chuàng)確立。

蛾眉曾有人妒

司馬相如除《子虛賦》《上林賦》外，還寫有《哀秦二世賦》《大人賦》《美人賦》《長門賦》等。這些賦中，《長門賦》可謂最為獨特，藝術(shù)價值和審美價值都絕不在《子虛賦》《上林賦》之下。

《長門賦》賦前有一小序：“孝武皇帝陳皇后，時得幸，頗妒，別在長門宮，愁悶悲思。聞蜀郡成都司馬相如，天下工為文，奉黃金百斤（《東觀漢記》卷一載，東漢初年災(zāi)害年份，“黃金一斤易粟一石”），為相如、文君取酒，因于解悲愁之辭，而相如為文以悟主上。陳皇后復(fù)得親幸?！庇尚⌒蚩芍?，《長門賦》是陳皇后請托司馬相如代自己而作。原因是陳皇后因“頗妒”而惹怒漢武帝，被打入長門冷宮。陳皇后受不了冷宮的寂寞，故而請司馬相如寫了這篇賦，以求得到漢武帝的重新寵幸。

關(guān)于漢武帝與陳皇后的故事，《漢武故事》曾有記載：漢武帝四歲時被立為膠東王。小時候，他的姑母長公主將漢武帝抱到膝上問他想不想娶個媳婦，武帝說想。他姑母指著左右的上百個女孩子問：想要哪一個？武帝都說不要。他姑母最后指著自己的女兒問：阿嬌好不？武帝說：“好！若得阿嬌作婦，當(dāng)作金屋貯之也。”他姑母非常高興，一再向漢景帝請求，武帝和阿嬌遂成婚配。到武帝即位后，阿嬌順理成章被立為皇后，史稱陳皇后。

漢武帝小時候要“作金屋貯之”的阿嬌后被打入冷宮，《史記》卷四十九《外戚世家》有比較詳細(xì)的記載：當(dāng)年，在漢武帝爭奪太子之位的斗爭中，陳皇后的母親長公主出過不少力，漢武帝也很感激。但在阿嬌被立為皇后后，阿嬌自恃自己的母親是武帝的姑母，擅寵嬌貴;加上她與武帝結(jié)婚十多年一直沒有生育，武帝便逐漸冷落她，把綿綿情意轉(zhuǎn)向了衛(wèi)子夫，尊寵日隆，并征召衛(wèi)子夫的哥哥衛(wèi)長君、弟弟衛(wèi)青為侍中。陳皇后看到武帝寵幸衛(wèi)子夫，多次在武帝面前要死要活，愈加引起武帝反感。但陳皇后不知收斂，反而以巫蠱祠祭祝詛衛(wèi)子夫，使得武帝更為憤怒，下令有關(guān)部門官員告訴陳皇后說：“皇后失序，惑于巫祝，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璽綬，罷退居長門宮?！庇谑?，陳皇后被打入了長門冷宮。

千金縱買相如賦

陳皇后過慣了嬌貴生活，自然難以忍受冷宮的寂寞。于是，她想方設(shè)法找到善于寫賦的司馬相如，花上黃金百斤請他作賦，代自己向漢武帝訴說被打入冷宮后對武帝的綿綿思念。司馬相如便受陳皇后之請，寫了這篇《長門賦》。

《長門賦》全篇以陳皇后的口吻，寫失寵的陳皇后對君主幸臨的企盼及不見君主幸臨的苦悶和抑郁。賦開篇便說有一“獨居”佳人，在毫無目的地漫步。她魂不附身，憔悴不堪。接下來，賦筆鋒一轉(zhuǎn)，寫武帝說好早晚來看自己，誰知武帝歡心轉(zhuǎn)移，和其他的女人相親相愛而忘記了故人，并表明自己過去做的那些愚蠢的事，都在于想得到他的歡心。于埋怨中包含對武帝的責(zé)備，同時說明自己對武帝深懷忠誠。然后，賦轉(zhuǎn)而寫自己單方面對武帝的日夜思念之苦：自己心里揣著虛假的諾言，在城南的離宮中，親手布置好房間，而等來的卻是空房中的飄風(fēng)。于是，她登上蘭臺引領(lǐng)眺望，但只見烏云四塞，卻不見心上人的到來。隱隱的雷聲響起，她以為是武帝乘坐的車子的聲音，但誰知這只不過她的幻覺。轉(zhuǎn)眼四望，見到的是風(fēng)卷帷幄，是桂樹在風(fēng)中交相搖擺，聽到的是猿猴的悲鳴。這讓她愁滿胸中，憂結(jié)氣悶。她走下蘭臺，徘徊宮中以舒展郁愁。宮中的一切都如她為皇后時的后宮，此時的她卻是“孤雌跱于枯楊”。從早晨一直盼到黃昏，她都是“悵獨托于空堂”，處于“望絕”之中。

夜晚，本是夫妻相撫之時，她卻獨自徘徊空堂;明月來照，更添愁苦，于是她想以彈琴來化解愁思，“案流征以卻轉(zhuǎn)兮，聲幼妙而復(fù)揚”;但美妙的琴聲沒能化解憂郁，心中的悲苦致使琴音變調(diào)，以至于自己“涕流離而縱橫”，不能自持而“頹思而就床”，卻又怎么也不能入睡。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去，卻又夢見“魄若君之在旁”，而醒來誰也不見，唯聞眾雞鳴叫，窗外一片月光，叫她“魂迋迋?cè)粲型觥薄Ｋ鸫菜耐?，啟明星已?jīng)出現(xiàn)在東方，中庭的月光看起來就像晚秋的露霜。因“懷郁郁其不可再更”，這夜對她而言，便像年歲一樣漫長。這極度的愁思，又從黃昏將她一直糾纏到天亮。

脈脈此情誰訴

漢代的騷體賦源于《楚辭》，有著《楚辭》的抒情傳統(tǒng)。漢代在司馬相如之前，賈誼曾作騷體賦《鵩鳥賦》（有人說賈誼有《吊屈原賦》，但諸如《文選》等都作《吊屈原文》），以議論來抒寫自己被貶長沙的憂愁?！堕L門賦》是一篇代言體騷體抒情賦，可以明顯地看到宋玉《九辯》“悲秋”一節(jié)借景抒情、融情景于一體的抒寫手法對它的影響。所以朱熹《楚辭后語》說“此文古妙，最近《楚辭》”。但在構(gòu)思上，《長門賦》較他之前的所有楚辭作品都別具一格。作者設(shè)定了一個特定的時空，即長門宮的一個白天和一個夜晚，只是就“思念”二字，圍繞“企盼”和“失望”兩種心態(tài)，將陳皇后一天一夜在長門宮中的行為一直寫下去。寫她早晨起來就“自設(shè)”“薄具”，準(zhǔn)備迎接武帝的到來，繼而“登蘭臺而遙望”，繼而“下蘭臺而周覽”，繼而“張羅綺之幔帷”，繼而“悵獨托于空堂”，繼而“遂頹思而就床”，繼而“忽寢寐而夢想”……但她始終沒有等到、看到她所思念的人，只有那浮云、飄風(fēng)、玄猨、明月等與她相見相伴。賦不僅通過這不斷的“企盼”和“失望”，將陳皇后對漢武帝的思念之苦推向極致，而且借這不斷的“失望”而不改“企盼”，寫出了陳皇后對漢武帝的“貞愨”和“究年歲而不敢忘”的無限癡情。也許正是《長門賦》曲盡了陳皇后對漢武帝的思戀之情，才觸動了漢武帝，融化了漢武帝心中的冰塊，讓陳皇后復(fù)得親幸。

《長門賦》若果是司馬相如所作，那么可以說，司馬相如不僅開漢大賦的先河，也開了相思賦之先河。但清人顧炎武《日知錄》卷十九說：“《長門賦》乃后人托名之作。相如以元狩五年卒，安得言孝武皇帝哉！”意思是說，《長門賦》序有“孝武皇帝”一語，“孝武皇帝”為漢武帝的謚號。而司馬相如大約逝世于公元前118年，漢武帝到公元前87年才去世，故司馬相如不當(dāng)知道漢武帝的謚號。但是，漢代的詩賦之序，有些為作者所作，也有些為后人所添加。如漢武帝有《秋風(fēng)辭》并序，說：“上行幸河?xùn)|，祠后土，顧視帝京欣然，中流與群臣飲燕。上歡甚，乃自作《秋風(fēng)辭》?！憋@然，《秋風(fēng)辭》序不當(dāng)為漢武帝所作，因《秋風(fēng)辭》序所說的“上”是指漢武帝。但在歷史上，誰也沒有否定《秋風(fēng)辭》是漢武帝所作。因而，顧炎武所說不足為據(jù)。

趙輝，中南民族大學(xué)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