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鎮(zhèn)外銷瓷的那些事兒

蘭丹鳳

在中西乃至世界經濟交往和文化交流史上，景德鎮(zhèn)是一個特殊的存在。曾經，世界各國的瓷業(yè)人士孜孜以求，紛紛來到景德鎮(zhèn)，既是受商業(yè)利益驅動，也有學藝之動機。

1689年，法國傳教士殷弘緒（原名佩里·昂特雷科萊）乘坐法屬東印度公司的“海后號”海船抵達中國廣州，正式開啟了其四十余年的中國之旅。此次中國之行，殷弘緒身負兩項“重任”：傳教收徒和打探中國制瓷技術的秘密。

在中國，殷弘緒憑借高明的交際手段獲得了上至康熙皇帝，下至江西巡撫郎廷極的信任，并成為第一個獲得官方許可進駐景德鎮(zhèn)的西方傳教士。在留守景德鎮(zhèn)的二十多年間，殷弘緒一邊在景德鎮(zhèn)建教堂、傳教義、收信徒，一邊觀察和記錄著景德鎮(zhèn)的生產和生活狀況。其間，他又斷斷續(xù)續(xù)地將這些記錄以書信的形式傳回法國，歐洲人稱之為《饒州書簡》（饒州即景德鎮(zhèn)的歷史名）。

殷弘緒身為傳教士，卻為何行間諜之事？他為何在18世紀拉開序幕之時來到中國？他又為何選擇景德鎮(zhèn)作為終點站？要解開這些謎團，就不得不先了解中國古代對外貿易和景德鎮(zhèn)瓷器外銷史。

異軍突起

眾所周知，在中國古代對外貿易中，絲綢、瓷器、茶葉和銅鐵器是四大主要輸出商品。其中，絲綢和瓷器曾是兩宋時期外銷市場的兩大拳頭商品。北宋后，尤其是元明時期，隨著海上貿易和航海船舶的發(fā)展，中國瓷器的外銷規(guī)模逐步擴大，繼而坐上了外銷的“第一把交椅”。

明代中晚期至清初的兩百余年是中國瓷器外銷的黃金時期。據統(tǒng)計，整個17世紀，僅荷蘭一國進口的中國瓷器就達2000萬件。從16世紀至18世紀的三百年內，大約有3億件中國瓷器被運至歐洲，這還不包括在途中損壞或因沉船而損失的瓷器。

在中國瓷器外銷史中，景德鎮(zhèn)又扮演著什么角色？首先須明確的一點是，景德鎮(zhèn)確實是借“對外貿易”之東風發(fā)展起來的。泉州、廣州和明州是唐以后南方最大的對外貿易港口，而與此對應的閩、浙、贛三省則是全國瓷窯發(fā)展最快的地區(qū)。景德鎮(zhèn)也位于其列，但其發(fā)展過程并非一蹴而就。

唐宋時期，景德鎮(zhèn)在瓷器外銷市場上還只是個“小角色”。為何這么說？在唐代，景德鎮(zhèn)（即饒州窯）已燒造瓷器，但跟當時的越窯、婺州窯和長沙窯等名窯比起來，景德鎮(zhèn)只能算是無名之輩。

北宋時，與其他瓷窯一樣，景德鎮(zhèn)出產的白瓷、青白瓷也走外銷之路。但是，相較于以官、汝、均、哥、定五大名窯為代表的北瓷（主產白瓷）和以龍泉瓷為代表的南瓷（盛產青瓷，源自越窯），景德鎮(zhèn)的外銷份額明顯不占優(yōu)勢。

宋室南渡后，經濟重心的南移為景德鎮(zhèn)的發(fā)展提供了“天賜良機”。那時，北瓷衰微，南瓷繁衍，南宋朝廷在景德鎮(zhèn)續(xù)建定窯，景德鎮(zhèn)得以吸收定窯和越窯的精華迅速發(fā)展。又因泉州港的崛起，景德鎮(zhèn)瓷器外銷數量大幅增多。當時外銷市場的青白瓷絕大部分出自景德鎮(zhèn)。

然而，在南宋時的瓷器外銷市場，青瓷依然是大宗，其中又以龍泉青瓷為最，景德鎮(zhèn)仍處龍泉瓷之下，這從相關考古發(fā)現即可看出。1991年，在菲律賓西南海域的布瑞克暗沙發(fā)現的一艘南宋沉船中，大量的瓷器主要產自福建地區(qū)，景德鎮(zhèn)產的只占少數。

景德鎮(zhèn)真正興起是在元代。此時，景德鎮(zhèn)的外銷瓷器比重加大，已成為元代中國外銷瓷的最大生產基地之一。此外，景德鎮(zhèn)的創(chuàng)新產品青花瓷也開始外銷，并漸有壓倒龍泉青瓷、奪取瓷器外銷主位之勢，形成了“以景奪龍”的外銷局面。

至明代時，青花瓷已是瓷器內外銷市場上的主導商品，景德鎮(zhèn)也確立了其“瓷都”的地位，成為中國瓷業(yè)中當之無愧的領頭羊。那時，全國瓷器銷量一半以上出自景德鎮(zhèn)。據明宋應星在《天工開物》中的記載，全國各地瓷器生產合并起來，都“不敵江西饒郡產”。其后數百年，景德鎮(zhèn)的地位始終穩(wěn)固，名震四海。

一言以蔽之，一部景德鎮(zhèn)瓷器外銷史就是半部中國瓷器外銷史。

貿易逆差

那么，景德鎮(zhèn)跟法國傳教士殷弘緒又有什么關系？

據元代旅行家汪大淵《島夷志略》記載，元代瓷器已外銷至日本、印度、印尼諸島、菲律賓群島、阿拉伯半島和波斯沿岸的甘埋里（今伊朗東部）等50多個國家和地區(qū)。中國瓷器正是在這個時候（即13世紀）傳入歐洲的。

然而，受東西航線影響，直至明末清初，中國瓷器才開始大量直接對歐洲出口。在15世紀新航路開辟以前，中國瓷器主要先經由阿拉伯國家，再至埃及、非洲其他國家和意大利等歐洲國家。換言之，歐洲人若想購買中國瓷器，大多得通過阿拉伯商人。

新航路開辟后，中西航線隨之改變。中國瓷器可由泉州和廣州運往南洋、印度洋各地，或由菲律賓轉口美洲，或由澳門運往歐洲等地。利潤可觀的瓷器貿易也成為葡萄牙、西班牙和荷蘭等早期西方殖民國家爭奪的目標。

可以說，15世紀以后，中國瓷器的外銷已形成一個廣闊的世界市場，而中國，正處于這個市場的中心。直至鴉片戰(zhàn)爭以前，大量的瓷器出口在中西之間形成了巨大的貿易逆差。因那時白銀為世界通行貨幣，巨大的貿易逆差又導致全世界的白銀大量流入中國。

到17世紀末18世紀初，也就是中國清代康熙年間，荷蘭的海上霸主地位消失，法國在強化了東南亞的殖民勢力后，也加入到中西瓷器貿易中。瓷器貿易獲得的巨大利潤和長期的白銀外流讓法國王室對中國制瓷技術虎視眈眈。而13世紀后，世界上最先進的制瓷技術在中國景德鎮(zhèn)。所以，殷弘緒才會在這時來到景德鎮(zhèn)。

瓷藝外傳

其實，在中國，殷弘緒大可不必偷偷摸摸地刺探制瓷技術，相反，他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學習。畢竟，早在元明時期，當景德鎮(zhèn)興盛時，景德鎮(zhèn)的瓷藝就已外傳。

那時，中國的鄰國，如朝鮮、日本、越南和泰國，早已不再滿足于進口瓷器成品，而是進一步學習青花瓷的制作技藝。這幾個國家曾先后派專人到景德鎮(zhèn)學藝，等陶工學成歸國后再在本國開窯造瓷。日本的伊萬里窯和鹿背山窯燒制的青花瓷與中國青花瓷相似度極高，在外銷市場上很受歡迎。朝鮮燒制的青花瓷有“類饒產”之稱。越南的籓朗因瓷業(yè)繁榮，被稱為“越南的景德鎮(zhèn)”。

伊朗和土耳其兩國也生產青花瓷，其技術傳承自波斯薩非王朝從中國聘請的瓷匠。不過，因瓷土有限，兩地只能燒出白釉藍彩陶瓷。這種白釉藍彩陶瓷受中國青花瓷影響很大，多采用龍鳳、纏枝花等中國傳統(tǒng)紋飾，故被稱為“波斯青花”。

歐洲諸國也曾建窯仿燒中國瓷器，但要么技術不夠精湛，要么缺乏瓷土，燒制的瓷器不倫不類。意大利是最早仿燒中國瓷器的國家，技術是從中國傳來的，模仿的也是明代青花瓷，但產量極少，后甚至停燒。唯有荷蘭鹿特丹的小鎮(zhèn)代爾夫特發(fā)現了含有可燒制類似東方瓷器的瓷土。歐洲真正的陶瓷生產時代正是在這個小鎮(zhèn)上開啟的。

為什么法國不直接派遣陶工到中國學習，或聘請中國瓷匠到法國傳授瓷藝？也許殷弘緒自己也未曾思考過這個問題，但他的中國之行，來得倒很是時候。

訂制出口

在經歷了數百年的發(fā)展后，景德鎮(zhèn)的瓷器外銷市場已基本成熟。

首先，這里有一套完整的商貿流程。景德鎮(zhèn)接收著來自江戶（東京）、馬尼拉、德里、開羅、威尼斯、阿姆斯特丹和巴黎等世界各地的訂單。之后，各瓷窯開始按訂單生產瓷器。時限一到，外商們便來取貨，然后滿載瓷器行船而去。

其次，景德鎮(zhèn)的瓷匠們迎難而上、隨機應變的能力讓人驚嘆。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景德鎮(zhèn)外銷瓷之所以能“做大做強”，瓷匠們靈活變通、不斷創(chuàng)新的能力居功至偉。在景德鎮(zhèn)的外銷瓷器中，除了按中國傳統(tǒng)工藝生產的一般瓷器外，還有相當一部分是根據客戶帶有特殊要求的訂單生產的，尤其是歐洲人的訂單。從荷蘭白镴啤酒杯、威尼斯水晶玻璃花瓶、法式交杯銀盞，到奶酪籃、布丁模型，再到假發(fā)架、畫框，定制商品五花八門，多數都是中國人聞所未聞的。

面對這樣的訂單，通常情況下，景德鎮(zhèn)的瓷匠們會首先依樣畫葫蘆，制作出木制模型，再對著木制模型燒造瓷器。有荷蘭人曾送來他們雙流口的玻璃制小調味瓶，瓶內垂直分隔成兩部分，分別放油和醋，要求中國瓷匠照樣做出瓷制版本。中國瓷匠們完美地完成了任務。

除用中國傳統(tǒng)山水、花鳥和人物作裝飾外，這些外銷至歐洲的瓷器也大量使用西方甲胄紋章和人物畫像，如伊甸園內的亞當和夏娃、基督升天、手執(zhí)三叉戟的海神、維納斯自海中誕生和穿著裙子揮舞著劍的蘇格蘭人等形象或圖案。這些外銷瓷既有中國傳統(tǒng)的工藝特色，又體現精細和典雅的歐洲裝飾風格。

再次，景德鎮(zhèn)還能針對市面上流行的商品迅速作出反應，以瓷質復制品迎合大眾需求。如黃銅暖手爐、水晶壺、象牙棋和紫檀屏等，均是瓷匠們模仿的對象。清人朱琰在《陶說》中寫道：“于是乎戧金、鏤銀、琢石、髤漆、螺甸、竹木、匏蠡諸作，無不以陶為之，仿效而肖?！边@些中國風瓷制品在東亞和東南亞國家十分暢銷。

最后，如瓷匠們實在忙不過來，景德鎮(zhèn)也有辦法。有一類外銷瓷是由景德鎮(zhèn)制坯，然后運往廣州，按照西洋人的要求，根據他們所提供的樣本在廣州加工彩繪，開爐烘燒，形成彩瓷，這就是后來流行海外的廣彩繪。這種外包方式不僅讓景德鎮(zhèn)能自如應對各類訂單，還帶動了中國其他地區(qū)瓷業(yè)的發(fā)展。這，是景德鎮(zhèn)的商業(yè)智慧。

當景德鎮(zhèn)產的瓷器跋山涉水又漂洋過海，最后抵達世界各地時，中國就與世界產生了聯(lián)系，這不僅僅是指金錢和物質上的往來，更是一種深層次的文化交流。從這個意義上說，中國外銷瓷已非普通的商品，而是中國文化的載體，而景德鎮(zhèn)，無疑曾是中國物質和文化繁榮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