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英：一個油漆匠的逆襲人生

雪凡

他出身卑微，一生平淡，卻以頑強的毅力完成了從草根到藝術(shù)家的蛻變;他不善詩文，不精書法，獨以精麗艷絕的青綠山水和工筆人物揚名畫壇。仇英是明代少有純粹因繪畫而出名的畫家，被稱為『吳門四家』里的『另類』。

說仇英“另類”，是相對于“吳門四家”其他三人而言。作為“吳門四家”的后起之秀，仇英無論身份、學(xué)識，還是詩文、書法都不及其他三家。他沒有殷實的家庭背景，也沒有沈周、文徵明、唐寅的文思書氣，更沒有為后人津津樂道的逸事傳奇，獨獨讓人記住了他的畫。那些艷麗的色彩、精美的畫卷，讓人很難相信竟出自一個曾是油漆匠的畫家之手。

一個倔強的油漆匠

歷史上關(guān)于仇英的文字記載有限，甚至連他的出生年月都是謎。有人考證，他大約出生在明弘治十一年（1498年），卒于嘉靖三十年（1551年）。這一時期，正是明王朝經(jīng)濟中興、藝術(shù)繁榮的時代。

仇英出生在江蘇太倉一個平民家庭，父親是個油漆匠。迫于生計，他在十幾歲就成為一名小漆匠，經(jīng)常出去給父親幫工。受家庭環(huán)境影響，少年仇英養(yǎng)成了倔強堅韌的性格。據(jù)說，他與比自己強壯的孩子做游戲從不認輸，并且總能夠堅持到最后。當油漆匠不只是涂色那么簡單，還要會識色、調(diào)色，并有一定的繪畫基礎(chǔ)，有時候還要和一些畫商、畫店打交道。這使得年少的仇英有機會在不同場合看到不同風(fēng)格的名人畫作。仇英家庭貧困，買不起那些昂貴的畫卷，于是他就跑去畫店，在窗外偷偷地欣賞描摹，久而久之，便將各種繪畫元素熟記于心。他敏銳的觀察力和良好的繪畫基礎(chǔ)就是這樣日積月累養(yǎng)成的。

這個倔強的小油漆匠有一顆不安分的心，隨著閱歷的增長，仇英開始有更高的追求。十七八歲時，他毅然告別父母，懷揣少年夢想，孤身一人來到了繁華的蘇州城。此時，他并不知道，這個決定將改變他一生的命運。

初到蘇州的仇英選擇在作坊林立、畫家云集的桃花塢落腳。這里是文人名家的聚集地，唐寅的“桃花塢別墅”，文徵明的“文衙弄”，還有祝允明的“三茅觀巷”也在這里。仇英在一家手工作坊做漆匠，一如既往地勤奮和敬業(yè)。他白天做漆匠，晚上靜下來作畫，經(jīng)常一畫就是一個晚上，第二天再投入到緊張的工作當中，有時候臉都顧不上洗。在一些廟宇、歌樓施工間隙，他也會找一個清靜的地方作畫。在喧鬧的市井中，仇英就如同一支安靜的畫筆，不斷地磨礪自己，讓色彩愈加光亮和艷麗。

一次幸運的偶遇

有時候，匠人與藝術(shù)家只差一個轉(zhuǎn)身的距離。如果不曾遇到文徵明，他也許永遠是個油漆匠。

文徵明發(fā)現(xiàn)仇英的時候，他正躲在一處街角畫畫。當時仇英經(jīng)過幾年的自學(xué)磨煉，已有較好的繪畫基礎(chǔ)。他畫畫時非常專注，已經(jīng)進入渾然忘我的境界，全然不知一位繪畫大師已經(jīng)站在他的身后。仇英扎實的筆頭功夫讓文徵明眼前一亮，他在那稚拙的筆觸中讀出一種淳樸的氣韻，同時看到了這個小伙子獨特的藝術(shù)天賦，還有為藝術(shù)而奮斗的精神。仇英身上散發(fā)出來的藝術(shù)氣息與身份的落差，讓文徵明對他十分欣賞，自此便極力提攜。

仇英對文徵明仰慕已久，能夠被前輩名家如此關(guān)愛，自是榮幸之至。文徵明當時名滿三吳，他對仇英的贊譽讓默默無聞的仇英開始嶄露頭角。這在仇英人生當中是一個轉(zhuǎn)折，從這時起，仇英開始由漆匠向畫匠轉(zhuǎn)變。

正德十二年（1517年），文徵明邀請仇英一起繪制《湘夫人》。這對于不過二十歲的年輕畫匠是一種信賴，也是一次考驗。據(jù)記載，當時文徵明讓仇英設(shè)色，但是仇英改了兩次他都不滿意，最后自己動手完成。此事對仇英是一次不小的打擊，同時也激發(fā)了他的創(chuàng)作動力。于是，他愈加發(fā)奮地鉆研設(shè)色。憑著多年的實踐經(jīng)驗和對色彩的敏感認知，仇英對色彩的把控細至纖毫，精益求精，達到了后人難以超越的高度。

嘉靖五年（1526年），文徵明以歲貢入京，授翰林待詔。當時仇英根基未穩(wěn)，文徵明放心不下，便將仇英托付給了唐寅的老師周臣。仇英帶著自己的畫去拜訪周臣。周臣見仇英的《送朱子羽令鉛山圖》氣魄不凡，大為贊賞，欣然同意收他為弟子。

仇英是一個謙恭認真且潔身自好的人。他身處繁華之地，對身邊聲色視而不見，充耳不聞，一心作畫，并不時把畫寄給遠在京城的文徵明，讓其點評。得周臣指點后，仇英的繪畫技巧和境界得以飛躍提升。他還在著名鑒藏家項元汴、周六觀家中見識了大量前代名作，并進行臨摹創(chuàng)作，為后人留下了很多臨仿作品。這些臨作精細工致，幾可亂真。至此，他已經(jīng)完全脫盡了匠人的俗氣，養(yǎng)成嚴謹穩(wěn)健的畫風(fēng)，成了當之無愧的畫家，最終與沈周、文徵明、唐寅齊名，躋身“吳門四家”之列。

一生只為畫而生

匠人出身的仇英仿佛一生只為畫而生，他心無旁騖，醉心于自己的繪畫境界。雖然我們無法獲得他鉆研作畫的具體記載，但是從他的作品中足可讀出一個職業(yè)畫家的精勤態(tài)度。仇英在短暫的一生中創(chuàng)作了大量流傳后世的精美畫作，無論人物、山水、花鳥，還是青綠、淺絳、水墨，或者工筆、白描、設(shè)色，莫不工穩(wěn)細致，艷麗精絕，具有一種奪目的藝術(shù)震撼之美。他畫中那些精麗的色調(diào)、動人的故事、生動的人物，傳達一種雅逸之氣，甚至超越了當時的文人畫。這對于一個不善文墨的油漆匠來說，著實難能可貴。成就的背后，是匠人的勤懇與謙恭，是畫家對藝術(shù)的專一與執(zhí)著。

仇英的作品題材廣泛，最為人熟知的是工筆重彩仕女和青綠山水。他的畫細膩工整，色彩華麗，自成一格。每一幅作品仿佛都在訴說一段故事：或仙姿綽約，或柔情繾綣，或山川秀麗，或詩意融融，或殿閣恢宏，或市井繁華……不同場景、不同人物、不同色調(diào)、不同筆觸，交織成一幅幅精美畫卷。他的畫作精到極致，無一余筆，無一閑筆，無一敗筆。正如古人形容美人“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每個人物、每個場景設(shè)定，都恰到好處，堪稱完美。

仇英擅以人物故事入畫。比如他的人物長卷《漢宮春曉圖》，位列中國十大傳世名畫，是中國重彩仕女第一長卷，堪稱宮廷人物畫的范本。另有一幅《百美圖》可與《漢宮春曉圖》媲美。畫中仕女造型準確，形象生動，工細雅秀，人物線條流暢，設(shè)色清麗明艷，布局合理，背景亭臺，竹石、器具、舟車等精巧周密，錯落有致，被視為仇英的工筆重彩人物仕女畫的代表作。仇英的仕女畫繼承了唐代周昉的風(fēng)格，近受唐寅沾溉，色彩豐富艷麗，對比強烈，人物描摹更加細膩，注重動態(tài)、表情、事件的呈現(xiàn)，形象更加鮮活。仇英的人物畫有極強的裝飾性，賞之令人心曠神怡，如入畫中。

明末畫論家姜紹書在《無聲詩史》中稱仇英的人物畫“發(fā)翠毫金，絲丹縷素，精麗艷逸，無慚古人”，仕女畫“神采生動，雖昉復(fù)起，未能過也”。意思是說即便唐代畫家周昉再世也未必畫得過仇英，這無疑是對仇英極大的肯定與褒獎。事實上，仇英的人物畫在注重山水文人畫的明代，確實起到了引領(lǐng)作用。

在繪畫構(gòu)圖方面，仇英更善于對大場景與人物關(guān)系的設(shè)計。人物背景融入青綠山水元素，人景合一，互相映襯，互為妙趣。如仇英版《清明上河圖》，據(jù)說是他在項元汴家中看到北宋張擇端《清明上河圖》之后，憑記憶臨摹而成。說是臨摹，其實是一種再創(chuàng)作。他大膽改革，不僅以青綠山水為背景，還對場景設(shè)置及人物活動進行了擴充，極大地豐富了畫面內(nèi)容。同時融入界畫元素，畫面更加工致細膩。此畫長9.87米，比張擇端原作長了近一倍，畫中人物兩千有余，舟車樹木無數(shù)，場景宏闊，人物靈動，市井百態(tài)描摹備至，展現(xiàn)了明代都市的繁華景象。仇英的《清明上河圖》也成為清代宮廷畫家臨摹的范本之一，甚至很長一段時間其影響超過張擇端的原作。

仇英的青綠山水畫同樣精彩，代表作有《桃源仙境圖》等。他的畫配色雖然艷麗，但不突兀，自然和諧，給人以舒適美感。這得益于他早年做油漆匠養(yǎng)成的對色彩的敏感認知。中國青綠山水畫出現(xiàn)于魏晉時期，經(jīng)過宋代畫家趙令穰、趙伯駒的發(fā)展，到元代，趙孟頫將青綠山水融入了人文氣息。但青綠山水始終不是繪畫的主流，更多畫家傾向于水墨寫意風(fēng)格。明中后期，詩書畫結(jié)合的文人山水畫興起，依舊只有少數(shù)畫家畫小青綠山水，如沈周、文徵明等，直到仇英的出現(xiàn)。仇英是吳門畫派中乃至有明一代，大青綠山水畫得最好的畫家。他不僅保留了青綠山水工整精絕的古典傳統(tǒng)，還融入了文雅清新的文人趣味。他憑著多年對設(shè)色的鉆研，大膽配色，以大青綠畫法打開了山水畫的新境界，也為后世開啟了一個青綠山水的復(fù)興時代。明末最嚴苛的評論家董其昌曾說：“蓋五百年而有仇實父，在昔文太史亟相推服。太史于此一家畫，不能不遜仇氏?！币馑际羌幢闶钱斈臧l(fā)現(xiàn)并培養(yǎng)這位天才的文徵明，也要略遜仇英一籌。自唐至明，五百年間，只有仇英達到甚至超越了唐人的高度。

仇英善于藏拙，他沒有書法作品傳世，畫作也僅是題上自己的名字蓋個章而已，但這恰恰成就了其畫作的完整性。欣賞他的畫如同讀一首詩，畫中無字卻勝過千言萬語，畫中無詩卻盡顯詩情畫意。也許在他看來，一幅完整的畫作已經(jīng)足夠表達自己的思想感情，不必再多著一字。

從油漆匠到畫家，從草根到藝術(shù)家，仇英把自己隱藏在畫作深處，留給世人一個華麗多彩的藝術(shù)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