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外教你漢譯英（六）

許宏

在我們討論漢譯英謂語選擇前，首先要清楚漢語和英語各自常用的句子組織順序。兩種語言在語序方面是存在差異的。有研究指出2，漢語句子按“時間順序”（chronological order）進(jìn)行組織：比如“吃了飯再走”就很順，而“離開前先把飯吃了”就有些別扭——這么進(jìn)行表達(dá)，往往是說話者想要強調(diào)什么。甚至漢語的介詞結(jié)構(gòu)中也體現(xiàn)著時間順序的原則：如“掉到河里”，“掉”這個動作先于“到河里”的狀態(tài);“在家吃飯”，“在家”這個狀態(tài)先于“吃飯”這個動作。一個句子可以包括多個動詞，動詞間以時間順序組織排列（如“他請假坐火車回家探親”），這是漢語區(qū)別于英語的一個重要特點。

英語句子則按“凸顯順序”（prominence order）組織。說話者最希望得到強調(diào)的內(nèi)容，往往放在句子的主干部分;最希望突出的動詞，往往處理成句子的謂語。注意“說話者最希望強調(diào)”這個措辭。仍以“在家吃飯”為例，如果說話者要強調(diào)“在家”，譯文可以是（he） stayed at home for lunch，把“吃飯”處理成目的;希望強調(diào)“吃飯”，譯文則可以包括（he） had lunch at home，把“在家”處理成地點狀語。

鑒于以上差異，漢譯英謂語選擇的第一個關(guān)鍵是：根據(jù)語境確定充當(dāng)謂語的重要動詞。

在有些情況下，哪個是重要動詞可以全憑說話人意愿，并無一定之規(guī)。3不過更常見的情況是：語境或常識提供了比較明確的限制，譯者根據(jù)語境進(jìn)行邏輯分析，就能夠確定重要動詞。譯者的任務(wù)是將重要動詞選出來做謂語，根據(jù)語境合理確定其時態(tài)和語態(tài)，同時分析原文中的其他動詞結(jié)構(gòu)和謂語動詞間的邏輯關(guān)系及時間關(guān)系，采用各種語法手段妥善表達(dá)。

例1：

屋里亮著一盞落地?zé)簟６．?dāng)已經(jīng)入睡，杜若在等我。（蔣一談《透明》作品節(jié)選）

Du Ruo was seated in the living room， illuminated solely by her floor lamp. Her son was fast asleep in his room.

原文是按時間順序進(jìn)行介紹的：進(jìn)門先看到燈光，再注意到人。母子兩人中，兒子入睡在前，所以先表述;母親還醒著，后表述。故事中的“我”剛剛在前妻家把女兒哄睡著，接著回到了女朋友杜若家里，所以譯者判斷“杜若等我”是重要信息，“等”是重要動詞。按照“凸顯順序”的語序組織習(xí)慣，譯者將“等”的意思處理成謂語be seated，“亮”用過去分詞處理成伴隨狀語，而“入睡”則另起一句，用形容詞asleep來表示睡著的狀態(tài)。

例2：

老關(guān)從一堆石膏廢料里撿出來一個很小的石膏頭像，看不出男女，鼻子已經(jīng)磕掉了，連同上嘴唇的一塊。耳朵倒還在，夸張地支楞起來，很像兔子的耳朵。（周李立《透視》作品節(jié)選）

From the pile of scrap plaster pieces， Guan pulled out a small head that looked neither male nor female and was missing its whole upper lip and nose. It still had ears， but they stuck out far like those of a rabbit’s.

例2的原文同樣遵守“時間順序”：先撿出石膏像，然后才看到石膏像的細(xì)節(jié)。其語境也很清晰：從“看不出男女”到對石膏像鼻子、嘴巴、耳朵的描寫，彼此重要性相當(dāng)，所以本句中的重要動詞就是“撿”。譯者把“撿”處理成謂語，用定語從句具體描寫石膏像，“看、磕”兩個動詞充當(dāng)定語從句的謂語部分。譯文結(jié)構(gòu)清晰，流暢自然。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從意合的漢語翻譯為形合的英語的過程，就是譯者不斷分析原文詞和詞、小句和小句、句和句之間（相對）松散且含糊的關(guān)系，用英語的邏輯分析方法來思考、分類、定位，然后采用語法手段將之明晰化的過程。如果不做明晰化處理，譯文未必“錯”，但一定不夠“好”，試看：

例3：

他被這反復(fù)詠嘆的歌聲鼓舞著，站了起來。他哆嗦得如同一根彈簧。（莫言《拇指拷》作品梗概）

如果照原文結(jié)構(gòu)直譯為：He was inspired by the repeated song and he stood up. He trembled like a spring.不是不可以，語法正確，意思也是完整的。但對比一下母語譯者的譯文就會發(fā)現(xiàn)差異所在。母語譯者確定謂語動詞為stand up，在他點明inspire（翻譯成過去分詞詞組表示原因），tremble（翻譯成現(xiàn)在分詞詞組表示伴隨狀態(tài)）和謂語stand up間的邏輯關(guān)系后，句子的層次更加清晰，表意更加簡潔：

Inspired by the repeated singing， he stood up， trembling like a spring.

觀察發(fā)現(xiàn)，英語母語譯者拿到句子首先分析其內(nèi)部邏輯關(guān)系，這似乎是他們的第一反應(yīng)。處理漢語存在多個并列謂語的句子時尤其如此。

例4：

群眾義憤、責(zé)罵、叫門，甚至用竹竿掏，叫警察、喊消防隊……，都無可奈何。（須一瓜《灶上還有綠豆羊肉湯》推薦語）

6個下畫線部分彼此并列，雖然“甚至”表達(dá)的程度不同，但總體都是句子的謂語部分。英語也存在“He sang and danced.”這樣的句子，但3個以上的動詞并列做謂語還是相對少見。譯者進(jìn)行邏輯分析后，把“義憤”處理成狀語，“叫警察、喊消防隊”用同一個動詞call，譯文“縮減”為4個謂語并列，讀起來就不那么令人緊張了：

In their righteous indignation， the crowd castigates the household， knocks on the door， tries using a pole to take the towel down， calls the police and fire brigade… but all to no avail.

例5：

《無處告別》從黛二的心理感受出發(fā)，描述了女主人公黛二與朋友、母親和世界所發(fā)生的種種沖突，展示了女性自閉的生活狀態(tài)，凸顯了女性生活中無處不在的孤獨，同時又表達(dá)了女性孤芳自賞的自戀情懷。（陳染《無處告別》推薦語）

原文4個動詞看似是并列的關(guān)系，譯文如下：

Starting with Dai Two’s feelings and moving on to the conflicts she has with friends， her mother， and the world as a whole， No Place to Say Goodbye reveals the closed lives women lead in society， helping us experience their eternal loneliness and subsequent self-admiration.

譯者只將“展示”處理為謂語部分，規(guī)避了多個動詞并列擔(dān)任謂語的情況。為了實現(xiàn)這一點，他通過邏輯分析把“描述”處理為名詞性結(jié)構(gòu)，“凸顯”和“表達(dá)”的意思用experience合并表達(dá)，處理成伴隨狀語的組成部分。

漢譯英初學(xué)者往往會按照原文“直譯”，眼睛始終盯著一個又一個的句子，句號就是思考的“天然”分界線，這是有極大局限的，后文對此將有詳述。優(yōu)秀的譯者必須具有“全局觀”，手上翻譯的是句子，眼睛關(guān)注的卻是段落乃至語篇，不僅要“譯句”，更要“謀篇”?！叭钟^”落實到句子的謂語選擇問題，主要表現(xiàn)是強調(diào)主謂一致。

主謂一致不僅僅指謂語必須和主語在人稱、時態(tài)、性、數(shù)等方面保持一致，還指謂語必須和主語搭配恰當(dāng)。段落中主語的有序變更保證了段落的推進(jìn)，另一方面，相鄰句的主語一致又有助于段落的連貫。因此，譯者應(yīng)當(dāng)綜合思考相鄰句的主謂選擇問題，不要被原文結(jié)構(gòu)束縛住。

例6：

許靈均和父親之間存在著深深的精神隔閡。父親以為任何人都抵御不了金錢的誘惑和對享樂的追求，而許靈均卻對土地有深深的眷戀，對于勞動人民的感情難以割舍……（張賢亮《靈與肉》作品梗概）

Xu Lingjun realizes that a deep spiritual chasm exists between himself and his father. While his father believes that no one is capable of resisting the allure of money and the pursuit of pleasure， Xu has a deep sentimental yearning for the land he has left…

初學(xué)者很可能用“There was a deep chasm between…”來譯例6中的第一句，在語法等方面確實不存在問題，但在上下文語氣貫通方面就不如例6的譯文了。第二句中的“父親……而許靈均……”構(gòu)成了意思上的對比，譯者使用while連接的讓步從句來翻譯，主句主語選擇了Xu，那么第一句若同樣用Xu做主語，就更加連貫了。為了保持主語一致，譯者添加了動詞realize擔(dān)任第一句的謂語。

了解漢英差異是基礎(chǔ)，邏輯分析是利器，確定謂語動詞是關(guān)鍵，（高層次的）主謂一致是譯文質(zhì)量的保障。

1博士，翻譯學(xué)教授，從事翻譯教學(xué)20 年。? 2戴浩一. 時間順序和漢語的語序[J]，轉(zhuǎn)引自魏在江. 英漢語篇連貫認(rèn)知對比研究[D]. 華東師范大學(xué)博士學(xué)位論文，2004： 127.? ?3仍以“他請假坐火車回家探親?！本錇槔ㄗ⒁膺@4個動賓詞組的順序無法更換），可以有至少4種譯文。①突出“請假”：He asked for a leave before going back home to his parents by train. ②突出“坐火車”：He took a train to go back home to his parents after asking for a leave. ③突出“回家”：He went home by train to visit his parents after asking for a leave. ④突出“探親”：He visited his parents at home after asking for a leave and travelling by tr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