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瑤音
白底長卷從屋頂垂直而下,猶如一匹瀑布,石頭砌起的文化墻,留下了木心的囈語……
“風啊~水啊~一頂橋~這是木心的詩嗎?他要表達什么?”女人問。
“這是木心臨終的遺言!”男人答。
“橋,奈何橋?”女人又問。
“藝術家的事,勿大講得清爽?!蹦腥讼袷潜镜厝耍阒豢诰┣坏呐擞^展。
女人好像還有滿腹疑問,男人卻在不時看表。女人只好把指指點點的手收回,帶著些許惆悵隨男人離去。
馬藺沒看這男人和女人的模樣,對話灌進耳中時,她用眼角余光掃描了一下,女人和男人的影像是模糊的,對話卻有棱有角扎進了她心里,手扶著的金屬欄桿變成冰塊,眼前的長卷慘白,長卷右下方“風啊水啊一頂橋”幾個字,突然靈動起來。真的是先生已經(jīng)看到了奈何橋,在無可奈何中最后告知人世的嗎?先生為什么要說“一頂橋”?假如先生真的要走過奈何橋,那不就從此割斷了與今生的所有?……眼淚再也遏制不住,從心底躥出,珍珠般滾下臉龐。
這是木心美術館,出入館大廳。
在展廳觀看時,馬藺就想哭。木心在監(jiān)牢寫的密密麻麻書稿,木心在紐約最后一課的輕嘆“可憐啊,你們讀書太少”,木心身穿風衣、頭戴禮帽、臂挽畫夾的瀟灑走姿——這走姿,走出了貴族男人的氣勢——風吹起了先生風衣的一角,那明澈的目光和輪廓分明的臉龐,是俊朗的。是的,此時的先生已不年輕,而依然風度翩翩,超凡脫俗。
馬藺感覺心疼:先生怎么可以沒有一個懂他的女人,給他一個溫馨的家?難道這是先生自己刻意的選擇?先生從烏鎮(zhèn)到上海,從上海到紐約,再從紐約重返故里,坎坎坷坷一生,孤孤單單一人?!白鲆粋€真正的藝術家,靠的就是決絕”,他“以不死殉道”,把愛全部交給了藝術?最終,無人相送,孑然一身走向了那頂橋……
兀自感傷。淚眼婆娑中,長卷上木心的身影在放大,深邃的目光望向她,似在告誡:“以死殉道易,以不死殉道難?!?/p>
眼下的馬藺,真是覺得好好活著,很難。
她,四個孩子的母親,27歲的家庭主婦,當發(fā)現(xiàn)自己的生活早已遠離“初心”……困惑、惶恐、不甘,她撇下丈夫孩子,來到烏鎮(zhèn)。
她要尋找一個通道,一個可以對話高貴靈魂的通道;她,需要一個依托……
手機震動了N次,顯示的號碼讓馬藺更為壓抑。全是老公的來電。他有5個手機5個號,分別是連政府、管公司、接客戶、呼朋友、找家人。今天他把5個號都用上呼她,沒錯,他想起她來了,她已經(jīng)好幾天沒和他通話,除了孩子。
接電話?還沒想好該跟他說什么。
她與他成家生孩子后,這是第一次單個回娘家。娘家離烏鎮(zhèn)不遠,坐大巴兩個鐘。三天前她從深圳飛上海,先去看了父母。
為了能“離家出走”一次,她謀劃了很久。
告訴他到了烏鎮(zhèn)?她得有個理由??伤肫屏四X殼,編不出個圓滑的。
她與他的初次相識,就在這個叫烏鎮(zhèn)的地方。
七年前,她念大三,周末和同學到烏鎮(zhèn)一游。他們很想碰碰運氣,到烏鎮(zhèn)的東柵,拜訪在“晚晴小筑”居住的木心。她就讀的大學在上海附近,漢語言專業(yè)有那么一兩個老師,在業(yè)內小有名氣,他們讓學生讀木心。聽說木心已經(jīng)回國,回到烏鎮(zhèn)他家故居,幾個愛好相同的趕個周末,期盼一睹先生真容。
東柵老街熙熙攘攘,到了“晚晴小筑”這段忽顯安靜。同學幾個在孫家花園月洞門外徘徊,問了幾個路人,都說不清這個重修的老宅是不是歸來游子木心的家。那時烏鎮(zhèn)還沒有木心美術館,木心的“晚晴小筑”,只是隱隱約約的存在。
東柵有茅盾故居,同學中大都早已去過。尋找木心先生無果,他們又迷迷瞪瞪地來到茅盾故居,在鬧哄哄的人流中,再次走近矛盾……矛盾故居是響亮的存在,是烏鎮(zhèn)的地標,有文化沒文化,都得朝拜一下這顯赫的書香門第。
跟著人流涌進,又跟著人流涌出,差不多快懷疑人生時,有同學在石板路上絆了一腳,踢到一個手機。誰丟了手機?馬藺撿起,無人應答。同學說,不用急,丟手機的人一定會打過來。不到五分鐘,手機響起,果然是失主。他們已在一家民宿準備用晚餐。失主趕來,道謝后,干脆拉了他們和同行的廣東客一起用餐。一頓飯下來,南方的北方的,念書的做生意的,都成了朋友。
接下來,這個手機失主,這個從廣東到江南做生意兼旅游的陳汕生,年輕的陳老板,對馬藺窮追猛打,一個月內九飛上海,不到半年時間,就娶她回深圳。
大學三年級都沒念完,馬藺做了新娘,嫁作商人婦,六年連生四孩,而婆婆的目光卻仍時不時地掃在她的肚子上,恨不得兒媳十年生一打。
陳汕生倒是沒逼她,只是拿他的一個生意伙伴說事,你看,人家娶的也是江南女,已經(jīng)生了六個,現(xiàn)在肚子又大了。你不想再生,就不生,不能逼我去外面找女人吧!
最初聽陳汕生這樣說,她急,氣得唇白臉赤?,F(xiàn)在,她還真想說,去找吧!
生第一個仔時,可能新鮮,疼痛之后有欣喜;生第二個,正好湊了一男一女,一個“好”字,感覺值得;生第三個,產(chǎn)后憂郁癥找上了她,兩三個月都緩不過勁,總覺有個聲音在她耳邊聒鴰“跳吧、跳吧……”假如沒有孩子分分鐘鬧著吃奶,她必定會從豪宅跳下,結束這毫無念想的日子。
那個已經(jīng)生了六個還要生的女人,三天兩頭找她,拉上她不是逛超市就是去美容,她有她的碎碎念:“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跟了潮汕佬,只有服從他們的規(guī)則。再講,你不多生幾個,是想讓別的女人來奪你的家產(chǎn)?我不傻,我生,我生生生,生得他沒法去包二奶!”
馬藺聽著耳朵快起繭,布偶一樣被她拖著,東遛遛西逛逛,沒就醫(yī)沒吃藥,居然擺脫了產(chǎn)后郁憂。
無法抗拒的是,一種生理變化,讓馬藺恐懼——她喪失了愛的記憶。她拼命想老公的好:技術職校大專生,懂技術;娶她時,一身昂貴的西式禮服,忖得他令眾人眩目,伴娘們嘰嘰喳喳,直呼“酷男”;他家靠了“有一位老人畫了一個圈”,先富了起來,僅出租自家樓宇,每年都有幾百萬;陳汕生自己南下北上地做生意,錢到銀行利息滾利息,早已滾出個億萬富豪。能遇到這樣的富豪,曾讓多少女孩羨慕!
對她放棄學業(yè)嫁人,且遠嫁廣東,馬藺一家人有過憂慮。權衡再三,才同意陳汕生把她帶走。
當孩子一個個問世,馬藺娘家人也是高興。生再多的孩子都有保姆帶,有公公婆婆管。娘家人跟著撐臉。
知足吧,馬藺!
沒人知道馬藺的不開心,老公陳汕生只以為馬藺生孩子生怕了,上海女生咯,嬌氣!
只要老婆在身邊,陳汕生絕對不會相信感情出軌、感情走私這種事。他更不怕老婆生疑,沒有證據(jù)的事,老婆又想怎樣?
假如馬藺告訴陳汕生,她來烏鎮(zhèn)找木心,估計陳汕生也只是覺得她讀書讀傻了,跟著人家瞎追星。
文學、藝術離陳汕生太遙遠,與其帶老婆孩子去聽音樂看舞劇,他寧可在辦公室津津有味地聽阿英八卦那些港臺明星。
公司財務主管阿英,陳汕生說她是只不會下蛋的雞。馬藺想問“你試過?”,話到嘴邊又吞回去??窗⒂⒒沃鴥蓚€大奶子,扭著肥臀,對陳汕生說“你家燈心草”來了時,她真的倒胃口。燈心草也是你叫的?你不過是我老公一個雇員,誰許可你這種腔調?
阿英好像看透了老板娘的心思,見她開始像老鼠一樣溜。
對阿英,陳汕生的解釋是,她的前夫托了人希望關照一下,都沒得推?!安粫箩搪?,看她那兩個秤砣一樣的奶子,我都懷疑是裝修出來的啦!”
陳汕生真真假假的話語,早已讓她生膩。
她不再關心老公的外不外遇,甚至有點巴望阿英來解決陳汕生的生理問題。她知道,這樣的心理也是一種墮落,但她還有其他辦法嗎?這讓她對阿英又心生憐憫,女人啊女人,何為悲哀,誰更悲哀?天曉得!
陳汕生對她是真是假,還重要嗎?一切如他所說:“你不用再問我哪句話是真哪句是假,你只要記得你是我孩子他媽,就OK啦!”
陳汕生用最簡單的態(tài)度,讓她明白,他可以不計較她履不履行妻子職責,但她須記住孩子他媽的使命。
燈心草啊燈心草,當年他問她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她對他說,是一匹馬在吃燈心草。他聽不懂,再問。她又重復。陳汕生在懂與未懂之間選擇了狂歡,我是馬,我吃你,你是燈心草!他用男人的霸道,征服了這棵燈心草,卻沒有去想,他是否有獲得過她的真心。
從上海到廣東,她的心從未落地,飄忽幾年后,又歸來?!巴沁€未開始愛, 愛已經(jīng)過去了”,木心先生的話,讓她震驚,讓她清醒,讓她更加幻想著走近他。
至傍晚閉館時辰,大廳一下空曠起來。
馬藺這里摸摸,那里瞧瞧,腳,像被牽絆住了。先生,你說“愛情是天才行為,早已失傳了”。真是這樣嗎?那先生你為什么還能寫出這么棒的情詩?難道情詩的出處,就是因為沒有情愛?不,不是這樣的,假如先生情愛的心靈是荒蕪的,先生并不相信愛情,或者根本沒有經(jīng)歷過愛情,那么必定是一個邋邋遢遢庸庸碌碌的男人,或者只是一個偽藝術家??上壬绱烁哔F,讓人仰視的同時,居然還會悄然生發(fā)出說不清道不明的愛慕之情……
突然有一種沖動,她想呼喊,喊下長卷上的先生:先生別走,別走過奈何橋,你是今生今世一流的紳士,你是寧折不彎的勇士,你是長河日落后可以呼來星辰、讓水面依然躍動的情圣……假如先生你能回來,九十歲,一百歲……我給你洗衣做飯,我服侍你一日三餐,我推著嬰兒一樣推著你曬曬太陽、聽聽風聲、聞聞細雨……聽你講笑話。他們說,你總有講不完的笑話,再嚴肅的話題,你都可以幽它一默。假如可以時常聆聽先生,那該是多么溫馨的時光啊!
先生啊,當年如果找到了你,我無法確定是不是會堅定地留下,留下陪伴你后面的日子。即使我確定我會,但先生的決絕,是無法逾越的高墻。我猜想,這世上肯定有優(yōu)秀的女生想追隨先生,而先生堅持的“一生只夠愛一個人”,讓好多女生望而卻步。
先生是否知道,很多很多女人,實在是活在夢中的,物質生活之下,她們最為渴念的是精神享受。那年到烏鎮(zhèn)找你,其實還沒想好,沒想好自己到底要什么,這輩子要怎樣過。幼時,聽鄰居講故事,說西方有位音樂家,一位少女深愛著他。有天,音樂家又激情昂揚地演奏,這位妙齡少女千里跋涉來到了他身旁。演奏完畢,少女手捂心口,眼噙淚水,輕輕地對他說: “先生,我愛你!請留下我?!贝藭r的音樂家已是八十多歲的老翁……那時的我,沒法理解這位少女,而今,這位少女仿佛是另一個我。
先生以為,一流的情人永遠不必殉隕,永遠不會失戀,因為“我愛你,與你何涉”。馬藺我認同,沒有愛的生命是會干枯的,會在無望的日子里把自己消耗殆盡;我要有愛,我應該有愛,必須有愛,那種會在心底迸發(fā)出無窮力量的愛……我害怕枯萎。我愛你,與你無關。假如先生自己就是這樣始終在愛著,那我是否也可把這句話交給先生?!
拭去淚跡,她向長卷上的木心深鞠一躬,轉身出館。
傍晚的烏鎮(zhèn),傍水人家的燈影,早已映在河中;兩岸人頭攢動,比白天還熱鬧。
她打回陳汕生手機。
才響一記,那邊就傳來急呼呼的聲音:“在哪邊?打你手機都不接,做乜嘢?”
她沒像往常那樣習慣性先叫“老公”,而是反問“你做乜呃”。我不就在烏鎮(zhèn),你當年把我騙走的地方。小鎮(zhèn)變大了,走一天都看不完……她忽然發(fā)現(xiàn),還是有許多新東西說與他聽。陳汕生沒耐心聽,打斷了她:“我知道,有個互聯(lián)網(wǎng)大會在那里開啦,互聯(lián)網(wǎng)經(jīng)濟嘛!現(xiàn)在生意不好做,就是被你們那個宇宙來的馬爸爸搞的,什么都弄到互聯(lián)網(wǎng)去了。噯噯,我的岳父岳母大人,他們的身體沒事吧!”
沒事,有事的不是他們,是我。她很想這么說,但她還不敢。她不時撫整被風吹亂的頭發(fā),有一搭沒一搭地回答著手機那頭。走了快十分鐘,還沒走完木心美術館門前的這頂橋。
陳汕生終于收線,但沒過幾秒,又打來:“不要太長時間,過幾天沒事就回來,小朋友找媽媽了?!?/p>
小朋友找媽媽——這話點到了她的軟肋。四個孩子,拿走了她的青春,掏空了她的心,如果她還有希望,還有真正的財富,也就這四個孩子了。她沒有勇氣離開這個家,是孩子們緊緊拴住了她。多少個睡不著覺的日子,她收拾好行李,準備去那高山大川,去那大洋大海,可第二天一面對孩子,她只能輕嘆一聲,把所有念頭都掐滅。
不行,這樣不行,你還不到三十歲,不能這樣消沉地活著??磿闪怂ㄒ坏慕鈶n藥。來烏鎮(zhèn)前,她已想好,不管在哪里,先找份工作,讓自己有個充實的忙碌,也能自食其力,甚至養(yǎng)活孩子。她還有個心思,希望烏鎮(zhèn)這個地方有她可以做的事,哪怕到先生的那個“晚晴小筑”當個解說員……是的,在解說中,或者說在解讀中,一步步走近先生。
她的盤算,有時連自己都會感到幼稚,但她抗拒不了這樣的幼稚,而且正在深陷其中。
走過橋,才突然想起,先生在最后的日子里,看了他的美術館設計圖紙,說出“一頂橋”這幾個字。之后,先生開始昏睡。想必這座小橋就是先生所指的“一頂橋”了。先生此生必定還有未了的意愿,此橋為界,風啊水啊,有誰能彌補先生今生今世的遺憾……可是先生明明又說“我可以死了”。
唉——一片落葉漂在河面,恰似一聲輕微的長長的嘆息,在河面上劃過。
夜色中的烏鎮(zhèn),到處是燈光構筑的奇幻景致。長長的小巷,小巷兩邊的人家,在燈光中透著迷離的剪影;小巷的石板路上,斑斑駁駁的光點,從樹木的葉縫里灑下,在游客的腳上跳來跳去,像無數(shù)的小精靈在舞蹈著;走上石拱橋,只見橋下的烏篷船也是燈光閃爍,在河面上泛著倒影,看去就像兩條船重疊著在悠蕩。船影屋影人影出奇的幽雅。
一個叫昭明書舍的酒店,吸引了馬藺。她拽緊小型拉桿箱,快步進入。
酒店借昭明書院古風,營造了一個書式生活空間。一進入廳堂,她就被四周彌漫著的古色古香書卷氣息迷住——今晚就住這里!
一切手續(xù)辦停當,她找了個僻靜角落坐下。手機屏幕很快跳出烏鎮(zhèn)各景點介紹,她點開了昭明書院——之前沒去過。
昭明書院有個美麗的傳說,說的是齊、 梁文壇領袖沈約,曾在南朝的宋、齊、梁三朝為官,梁武帝時官至尚書令、太子少傅。沈約是浙江德清人,但父親的墓地在烏鎮(zhèn)河西十景塘西邊,每年清明,沈約要從建康回到故鄉(xiāng)掃墓,并守墓數(shù)月。梁武帝擔心兒子蕭統(tǒng)因此荒廢學業(yè),只好讓蕭統(tǒng)隨沈約到烏鎮(zhèn)跟讀。太子來讀書,得有座像樣的房子。幾個月后,一座書館在烏鎮(zhèn)青墩出現(xiàn),太子跟著沈約在這個書館里生活學習,直到回建康。一年又一年,周而復始。這個書館,后來就叫昭明書院。
在書院一則的書舍住一晚,勝住最豪華酒店。她要多拍幾張照片,發(fā)給孩子看——太子讀書尚且如此,平常人家孩子就不用說了。孩子們千萬不能像她這樣,連個本科都沒念完。
“這地方可以,就住這了!”
有個聲音,似熟非熟。扭頭看去,想了想,京腔女?
看上去四五十歲的女人再次出聲。馬藺確定,這就是在美術館大聲說著“奈何橋”的那位,她那字正腔圓的北京話,太有特色。
她不由仔細看起她。
京腔女的第六感官很靈敏,覺著有人在注意她。她扭頭四望,終于發(fā)現(xiàn)了廳堂一角的馬藺。略作思索,她朝她微微一笑,馬藺也報以微笑。
幾分鐘后,京腔女坐到了馬藺對面。在這陌生的環(huán)境中,她需要有個新伴?!昂孟裨谀囊娺^?”
“木心美術館,聽你有板有眼地念‘一~頂~橋’!”
“是了!想起你穿的這件銀灰色真絲長袍了,素雅大方,配上這件鉤織的小外套,很別致。我還回頭多看了你幾眼呢?”
京腔女很想說,你看上去不是很愉快。馬藺那憂郁的目光出賣了自己。
京腔女沒說破。她覺得馬藺身上散發(fā)出的書卷氣,與這個環(huán)境很吻合;馬藺與她管轄下的那幾個整天神不守舍的女孩不一樣。
兩人聊起來。
馬藺知道了京腔女的身份。穿著樸素的她,在北方一個萬人企業(yè)負責工青婦。她講話昂揚頓挫,節(jié)奏分明,可能與她經(jīng)常在大會上主持有關。
她像是告訴馬藺,又像是自言自語——很難做,現(xiàn)在的人不比從前,思想復雜了。社會讓他們看到了最赤裸裸的一面,都很現(xiàn)實了。不就是一個打工的,東家不打西家打,炒老板是分分鐘的事。我們這些做工青婦的,也是夾縫中討生活,兩頭說好話,兩頭討好人,一個字,累!……唉,你以為我來烏鎮(zhèn)散心?才不是。公司有個青年,這么說吧,是團干部,木心的粉絲。八年前——木心是2011年12月去世是不是?突然有天這青年要請假,理由是要到烏鎮(zhèn)參加追思會。什么追思會,木心先生是誰?老板問我,我哪知道。那時正好公司團委換屆,這位青年是團委書記候選人之一,老板自是要弄清楚一些事。我就對那青年說,你只不過是他的讀者,有必要千里迢迢趕去參與這樣一件事嗎?弄不好,會影響你的前途呢!那青年卻流著淚對我說,主席,你知道木心先生對我有多重要嗎?盡管我們從來沒見過面,先生壓根都不知道我是誰,但我讀他的書心里就開心,覺得做人做事就要這樣。你不知道我從前有多淘,我甚至像個破壞者一樣跟別人一起,拿石子偷偷砸有錢人家的窗戶,發(fā)泄對社會的不滿。但自從看了木心先生的書,我不得不批判自己,重新塑造自己,終于讓你們看到了現(xiàn)在的一個好青年。現(xiàn)在先生他走了,我不去送他最后一程,會后悔一世。
“我勸不住這位木心迷,只有傻傻地問,哪來這些鬼書迷你們心竅?他告訴我,不就都是上級團組織送來的嘛!我這才明白,這些組織上內定要培養(yǎng)的青年,他們中很多人看的書,我們都沒有看過,但他們自我塑造的好與進步擺在那里,我沒法否定,我只能悄悄地提醒他,你去烏鎮(zhèn)我們攔不住,但不要講什么木不木心,你就說去看大文豪茅盾就是了。你說矛不矛盾!”
聽到這里,馬藺有點想笑,大姐,你還真的不容易。
“也是巧,有個機會讓我來了烏鎮(zhèn),我先去拜見偉大的茅盾先生,我們自小崇拜的偶像。下午去看了木心先生?!本┣慌龅貑柶鹈媲暗鸟R藺,敢情你也是木心的粉絲?
馬藺不置可否一笑,目光跟著暖和起來。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偶像,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喜好,木心為什么有那么多年輕粉絲?我在想,是不是他的優(yōu)雅,把男人的‘好’放大了?他的高貴,把人類的優(yōu)點彰顯了?他的淵博,他的堅韌,反襯了我們的淺薄……年輕人總是好高騖遠,木心讓他們知道什么叫苦難,什么叫在苦難中磨煉、堅持、升華——‘歲月不饒人,我亦未曾饒過歲月’,這可不是什么豪言壯語,但有多少人能像木心一樣做到?你不得不服!”
京腔女聲音變得深沉起來,與烏鎮(zhèn)的夜有了一種默契、一種銜接。
兩人約了明天一起去昭明書院,沒說去木心的故居。木心故居紀念館在東柵,木心美術館在西柵,她們現(xiàn)還在西柵景區(qū)昭明書院的東面。
雙方加了微信,京腔女先起身離開。
馬藺母親來電:“阿藺,快回來吧,陳汕生勿曉得來了多少個電話,講儂幾日都無打伊電話。爸爸姆媽身體無大問題呃,儂快點回深圳,小孩子也要尋媽媽了!”
媽媽,我想回到你們身邊,我要帶孩子回來,孩子除了要有健康的體魄,更要有健全的心靈、高貴的氣質、典雅的風度。不能讓他們像我這棵燈心草,做成席子都沒人要了……馬藺真想告訴媽媽一切。
媽媽和爸爸從中小學教師崗位上退休,只想平平安安過余生,他們不會理解此刻的女兒。
“知道了,我會早點回去的。”馬藺有氣無力地回答。
怎么,身體不舒服了?媽媽聽出了女兒的消沉。沒有沒有,我還沒吃晚飯,馬上去吃??烊タ烊ィ瑡寢屒袛嗤ㄔ?。
走出酒店,一個美輪美奐的烏鎮(zhèn)之夜,讓馬藺眼花繚亂。六月江南,星空月光清澈,長河小巷、墻頭屋椽銀輝點點,與各家各戶透出的燈光交相輝映,在水上營造出如夢如幻的夜色。
街上依然游人如織,不知不覺,她又被裹挾進人流,聽著來自各地的方言,開始迷蒙,迷蒙中想起木心先生筆下的《烏鎮(zhèn)》:“兒時,我站在河埠頭,呆看淡綠的河水慢慢流過,一圓片一圓片地拍著岸灘,微有聲音,不起水花……”不起水花,夜色中的烏鎮(zhèn)河流,看不到水花,兩岸人家連片的彩燈,卻把河水渲染得猶如天宮瓊池,雍容繁華。
恍惚間,看到先生斜倚在小橋石欄上,手中夾著卷煙,正在觀望對面茶館的全景,“陽光淡淡地從彤云間射下,街面亮了些,茶館內堂很暗,對面又是一條較寬的河,反映著純白的天光,人物為河水形就的背景所襯托,便成了剪影?!睙煹偃技跋壬种?,把他從思維中驚醒。他款款走下了石橋……
“先生,先生——”馬藺欲喊,可先生自顧自離去,遠處傳來先生字字落地有聲的話語:萬頭攢動火樹銀花之處不必找我。如欲相見,我在各種悲喜交集處,能做的只是長途跋涉的歸真返璞。
我懂。馬藺抹一下額頭的汗,扶了扶雙肩包,穩(wěn)住了腳步。
“不要難過,自身的悲慘,是的,是悲慘,但也很羅曼蒂克……化愁苦為愉悅的良方,或許稱得上是最便捷的紅塵救贖,自己要適時地拉自己一把呵?!笔堑?,要適時地拉自己一把,這也是來烏鎮(zhèn)的初衷。馬藺加快了腳步,逸出人流,折進一家面館。
剛落座,手機微信有信息。阿英發(fā)來的,一連兩條:“老板娘,關門狗出麻疹了,我和老板在醫(yī)院,老板喊你快點回”,“老板下午打你電話,醫(yī)生話不清,公公婆婆當是一般般發(fā)熱”。
馬藺怔了,“關門狗”是四個孩子中最小的那個,一歲多,一個胖乎乎的女孩。關門狗是她在陳汕生面前這么叫的,希望這個女孩能把媽媽生產(chǎn)的大門關上,從此她就是家里最小的咪咪狗,江南一帶笑稱關門狗。
小女出麻疹,這是馬藺無論如何都料想不到的。小女是打過疫苗的,怎么說出麻疹就出麻疹了?這可不是開玩笑的,萬一……她不敢往下想,看著已端上桌的面條,食欲全消。她胡亂塞了幾口,匆忙離店,往書舍小跑。
退房,拿行李,叫滴滴快車,買最快的機票,一切以半軍事化速度完成。
坐入滴滴車的一剎那,她掐了下胳膊,感覺真實,并非夢境。烏鎮(zhèn)在遠去,燈光閃爍的古鎮(zhèn),有著無數(shù)現(xiàn)代化元素的古鎮(zhèn),在身后又成了一個虛無縹緲的存在。
又響起短信提示。京腔女發(fā)來:“妹子,因公司有事,我得趕回去。很遺憾,明天沒法和你去下一個景點。能在這樣美麗的地方相遇,也是緣分,希望你能來北方,希望你開開心心,讓流水帶走所有煩惱。后會有期!”
世事無常,她還沒想好如何向大姐致歉,大姐先短信致憾了。
高速公路,疾駛的車輛幻化成流光溢彩的長河,穿過田野和村莊,穿過厚重的夜幕……斜靠在車椅上的她,心力交瘁至極。朦朧中,覺得已坐到船上,穿過一個又一個橋洞,經(jīng)過一個個無法??康拇a頭,尋找一個叫作精神家園的地方。
河面泛起漣漪,飄逸起先生的“風啊~水啊~一頂橋……”。
責編:王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