鑄雪
公元541年,君士坦丁堡。
查士丁尼一世治下的拜占庭帝國如日中天,橫掃整個意大利和地中海西部海岸,即將再現(xiàn)羅馬帝國往日的榮光。然而這次站在舞臺中央的,并不是這位君王。一場源于埃及的鼠疫就在這一年迅速蔓延,并很快吞噬了首都君士坦丁堡,帝國的夢想也最終化為泡影。查士丁尼一世本人也沒能幸免于感染,只是僥幸躲過了死神最后的審判。
鼠疫首先屠戮了埃及的培琉喜阿姆(Pelusium),然后一路奔襲,迅速蔓延至亞歷山大,然后借助水陸貿(mào)易網(wǎng)絡(luò)擴散至首都君士坦丁堡,最終肆虐整個拜占庭帝國。
沒有人確切知道有多少人在這一場浩劫中喪生,有記載顯示瘟疫暴發(fā)時,君士坦丁堡每天有將近5000人失去生命,帝國也損失了1/4的人口[Cyril A. Mango (1980) , Byzantium: The Empire of New Rome]。
但是死神顯然并沒有就此得到滿足。從541年至717年,鼠疫沿海陸貿(mào)易擴散到了西歐與不列顛。首先是法國(Arles,543年),緊接著是愛爾蘭與不列顛西部(547年),不久再次回到法國(馬賽、亞威農(nóng)、隆河流域,588年-590年)。鼠疫所到之處最終導(dǎo)致2500萬~5000萬人死亡,整個地中海貿(mào)易遭受重創(chuàng)[Rosen, William (2007), Justinian's Flea: Plague, Empire, and the Birth of Europe.]。
鼠疫對人類的威脅由來已久,《舊約》中有非利士人奪得了以色列人的約柜,最終招致阿什杜德(亞實突)鼠疫暴發(fā)的記載?,F(xiàn)存史料中,541年-542年“查士丁尼瘟疫”是人類記載的第一次鼠疫大流行。
“查士丁尼瘟疫”之后,鼠疫似乎暫時收起了利刃,潛伏在了歷史的洪流之中。但當它以“黑死病”之名再次露出獠牙之日,人類終將發(fā)現(xiàn)自己所謂的文明是多么的不堪一擊。
有學者認為肆虐歐洲的黑死病源自中亞(Wade, Nicholas,31/10/2010, The New York Times)。1347年,往來于克里米亞與西西里島之間的熱那亞商船混入了被感染的黑鼠或跳蚤,使得鼠疫不久便在熱那亞與威尼斯蔓延開來。1348年疫情蔓延至法國、西班牙和英國,1348年-1350年又肆虐了德國和斯堪的納維亞,最后于1351年蔓延到俄羅斯的西北部。
詭異而恐怖的景象在歐洲比比皆是:相互交談著的人們忽然開始搖晃,然后倒地身亡;無數(shù)村莊被荒廢,再無人類活動的跡象;大都會中的人們成批死去,堆積成山的尸體甚至來不及處理。而敗血性鼠疫使得患者最終全身布滿黑色斑塊,更是讓“黑死病”的名字不脛而走,成為整個歐洲的夢魘。
在中國,明代萬歷和崇禎兩次大規(guī)模瘟疫也被認為是這次全球大流行的一部分。崇禎十六年八月,天津暴發(fā)肺鼠疫,“上天降災(zāi),瘟疫流行,自八月至今(九月十五日),傳染至盛。有一二日亡者,有朝染夕亡者,日每不下數(shù)百人,甚有全家全亡不留一人者,排門逐戶,無一保全”(谷應(yīng)泰《明史紀事本末》卷78)。
有學者估計,僅在歐洲就有約2500萬人死于黑死病[Parker, Geoffrey (2009), Europe in Crisis: 1598-1648, Wiley],而歐、亞、非洲則共約5500萬~7500萬人在這場疫病中死亡[McNeill, William Hardy (1998), Plagues and peoples, Anchor; Hays, J. N. (2005), Epidemics And Pandemics: Their Impacts on Human History, ABC-CLIO]。由于當時缺乏對疫情正確的認識以及可靠的治療手段,只能使用隔離的方法阻止疫情蔓延。
鼠疫是一種人畜共通的傳染疾病,其主要的病菌媒介并非是嚙齒類動物(如鼠)本身,而是寄生在它們身上的跳蚤。嚙齒類動物對鼠疫大多有免疫力,但可以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致人死亡。按照感染癥狀不同,鼠疫可分為三類:淋巴腺鼠疫、肺鼠疫、敗血性鼠疫。
1855年,中國云南首先發(fā)生了大型鼠疫。當時恰逢多事之秋,杜文秀于云南起事,鼠疫病菌也就隨著人群擴散開來。1894年廣東暴發(fā)鼠疫,10日之內(nèi)蔓延全城,并傳至香港。廣州和香港成為當時鼠疫流行的中心[曹樹基 (2005), 1894年鼠疫大流行中的廣州、香港和上海, 上海交通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13(4), 72-80.],借由方便的海上交通,死神的腳步最終遍及全球,僅僅在中國和印度便導(dǎo)致約1200萬人死亡。但與前兩次大爆發(fā)不同,這次人類終于湊足了與死神抗爭的籌碼。
作為一種動輒就可以奪走數(shù)千萬人生命的烈性傳染病,人們發(fā)現(xiàn)鼠疫病原體的歷史不過100余年。1894年,巴斯德研究所的細菌學家亞歷山大·耶爾辛(Alexandre Yersin)在香港的鼠疫患者身上分離出引致瘟疫的鼠疫桿菌(Yersinia pestis)。
1898年,法國科學家席蒙(Paul Louis Simond)在印度孟買首次證明鼠及跳蚤乃是鼠疫傳播的罪魁禍首。
鼠疫是一種人畜共通的傳染疾病,其主要的病菌媒介并非是嚙齒類動物(如鼠)本身,而是寄生在它們身上的跳蚤。嚙齒類動物對鼠疫大多有免疫力,但可以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致人死亡。按照感染癥狀不同,鼠疫可分為三類:淋巴腺鼠疫、肺鼠疫、敗血性鼠疫。
人類同死神的抗爭其實從未停歇,只是在很長一段時間都未能踏入正確的軌跡。早期人們曾試圖通過吞下糞便與灰燼、將黑色腫塊直接切除或者把活著的蟾蜍置于胸前以治療黑死病。[D. Porter (1999), Health, Civilization and the State: A History of Public Health from Ancient to Modern Times,? Routledge]
路易十三的御醫(yī)Charles de Lorme發(fā)明的傳染病醫(yī)生防護服。面具類似鳥喙的結(jié)構(gòu)中裝有香料或草藥,身披長袍以隔絕穢物,同時手持長棍以避免直接接觸病人。
隨著鼠疫桿菌的發(fā)現(xiàn),人類第一次對鼠疫的發(fā)病機制有了正確的認識。而抗生素的發(fā)明進一步為人類對抗鼠疫提供了強有力的工具。疑似鼠疫患者盡早接受正規(guī)的治療可以大大降低死亡率。臨床經(jīng)驗表明,鏈霉素、慶大霉素、四環(huán)霉素、氟喹諾酮或氯霉素均可以有效地對抗鼠疫桿菌。[Mwengee W et al. (2006). “Treatment of Plague with Genamicin or Doxycycline in a Randomized Clinical Trial in Tanzania”. Clin Infect Dis. 42 (5): 614–21.;美國疾病控制與預(yù)防中心(CDC)“鼠疫抗生素治療建議表”]對于鼠疫的恐懼催生了人類對于醫(yī)學與微生物學的研究,一些帶有現(xiàn)代醫(yī)學痕跡的防治手段也開始出現(xiàn)。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與黑死病的抗爭促進了現(xiàn)代醫(yī)學的興起,也使得人們對于公共衛(wèi)生事業(yè)的關(guān)注被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包括鼠疫在內(nèi)的公共衛(wèi)生事件,加快了現(xiàn)代醫(yī)學的發(fā)展步伐,同時也推動了公共衛(wèi)生事業(yè)的蓬勃發(fā)展。
“鼠疫桿菌永遠不死不滅,它能沉睡在家具和衣服中歷時幾十年,它能在房間、地窖、皮箱、手帕和廢紙堆中耐心地潛伏守候,也許有朝一日,人們又遭厄運,或是再來上一次教訓,瘟神會再度發(fā)動它的鼠群,驅(qū)使它們選中某一座幸福的城市作為它們的葬身之地?!?/p>
如今人們談及鼠疫,似乎是在訴說著某個上古的神話,抑或是中世紀流傳下來的某個怪談。然而鼠疫實則離我們并不遙遠。威脅著歡樂的東西始終存在,只是在狂歡的人群之中無法窺見罷了。
與中世紀人們的觀念不同,現(xiàn)代醫(yī)學使人們認識到,瘟疫的產(chǎn)生并不是由于神明的懲戒或者魔鬼的戲謔,人類自身要對災(zāi)難的爆發(fā)承擔更多的責任。生活環(huán)境的污染和惡化、醫(yī)療設(shè)備與醫(yī)護人員的短缺、社會制度的缺失、基本健康常識的欠缺,導(dǎo)致瘟疫只需要換一身皮囊,就可以向人類發(fā)起一次又一次的沖擊。而上述一系列問題的根源,又往往指向了人與人之間根深蒂固的不平等,以及長久以來人們對他人生活的冷漠與無視。而這種源于無知的傲慢終將化作無差別威脅所有人的災(zāi)厄(無論人們將其稱之為鼠疫或者其他什么)。這不得不說,是人類文明的悲哀,也是人類文明的脆弱之所在。
不過我們似乎也不應(yīng)該過于悲觀。根據(jù)世衛(wèi)組織統(tǒng)計,自上世紀50年代以來,全球預(yù)期壽命增加了25年。2016年,在5歲生日前死亡的兒童比1990年減少了600萬。天花已被擊敗,小兒麻痹癥也即將被消滅。許多國家已經(jīng)成功地消滅了麻疹、瘧疾和致殘的熱帶?。ㄈ鐜變?nèi)亞線蟲病和象皮病),以及艾滋病毒和梅毒的母嬰傳播。
也許我們在心底,都向往著成為加繆筆下的里厄醫(yī)生。也許正是因為這種“我也想為幸福做一點什么”的想法,讓我們寓言的最后總是使人感到寬慰和希望。
◎ 來源|外研社科學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