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德美好的人在大地上掌燈【外一篇】

朱成玉

在工廠上班的時候，有一個工友叫朱逸群，這名字聽著就讓人發(fā)笑，好事者總是免不了要擠眉弄眼地捉弄和促狹他一番。他最顯著的特征就是能吃。有一次去外地，中午餓了，找到一家有點(diǎn)檔次的飯館。他想，好不容易出趟門，得好好犒勞自己一頓。他要了兩屜包子，又拿來菜單，看到牛肉，二十四元，深吸了一口氣，最終還是狠了狠心點(diǎn)了一盤。兩屜包子不一會兒就被他消滅了。牛肉上來了，偌大的盤子里薄薄地鋪著幾片牛肉，他數(shù)了數(shù)，一共八片?！叭硕?，娘的，這一小片牛肉就三塊錢??！”他這個心疼啊，可是點(diǎn)了，也總不能讓人退回去吧。他拿起筷子，歘歘歘把八片牛肉摞到一起，一筷頭子夾起來，整個放進(jìn)嘴里，大快朵頤。一邊吃，一邊還不忘輕聲嘀咕，“這一口就二十四啊，忒貴啦，什么鬼地方這是！”

被飯館老板聽見，不免投來鄙夷的眼神，可是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卻讓飯館老板立馬對他肅然起敬了。

一個小乞丐闖進(jìn)來，求人施舍個剩飯剩菜啥的，一看就是餓壞了。

他二話沒說，重新要了兩屜包子，打了包?！拔页砸活D的，夠你吃兩頓?！彼∑蜇さ念^，還不忘和他開個玩笑。

一個不打就不練琴的孩子，每次練琴之前必然要哭鬧一番。忽然有一天，一個人敲門，送來很多玩具和書，說是當(dāng)作禮物送給孩子，孩子和家長不明就里。這個人說，我住在樓下，每天可以免費(fèi)聽你彈琴，這點(diǎn)禮物算是感激你的。謝謝你讓我聽到如此美妙的琴聲。從那以后，樓上再沒有聽到打罵孩子的聲音，而那琴聲每天都如約響起，那個彈琴的孩子，因?yàn)闃窍掠须p欣賞他的樂曲的耳朵而變得越來越努力。

很多年后，那孩子成了小有名氣的樂師。在接受訪談的時候，他說，感謝曾經(jīng)有一個人，耐著性子聽他嘈雜的琴聲。他善良的鼓勵使他的琴聲越來越美妙，一顆心也變得越來越美妙。

有一次出差，坐的軟臥包廂，條件雖好一些，但終究還是敵不過失眠的毛病。只好拿著一本書看起來，希望可以讓自己困倦，勉強(qiáng)睡一覺。

住在下鋪的是兩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應(yīng)該是在前幾站就上車的，此刻早就解下外衣裹在被子里，他們互相也不說話，保持著天然的疏離。倒是上鋪對面的那位，穿著印有老虎圖案的T恤，一臉橫肉，匪氣十足，脖子上掛著老粗的一根金鏈子，讓人心生幾分畏懼，卻又話癆一般的與我?guī)状未钣槪Y貌簡短的回答之后，知道對方并無惡意，卻仍然還是有些忐忑不安?？次覜]什么聊天的興趣，他就開始戴上耳機(jī)，用手機(jī)看電影，并不停地吃著零食，感覺吃了有兩個小時那么長，他的胃口一定非常有彈性。

我昏昏欲睡的時候，感覺到對面那位終于收起零食，不出十分鐘鼾聲四起，怎么說呢？此處應(yīng)該用一個詞：響徹云霄！在這樣密閉的環(huán)境里，惱人的呼嚕聲三百六十度回旋，有立體音響的聽覺感受。所以，整個夜晚，我的眼睛和耳朵都默默在眼前描繪出一個圓形時鐘的畫面，看著秒針一格一格地走著。

第二天一大早，我向他抱怨，你的呼嚕聲震天響，害得我一晚都沒睡好呢！他不好意思地?fù)蠐项^：“我知道自己打鼾的毛病，所以才那么晚睡，就是尋思等大伙兒都睡了，不影響你們的。沒承想到底還是……對不起啊?！?/p>

聽他這樣說，我還能說什么呢？雖然一夜未睡，但此刻的心情卻并不晦暗，反而有些興奮呢！或許是受了昨晚那一首循環(huán)播放到天亮的雄渾高宄的交響曲的影響了吧。

王爾德曾經(jīng)說，“有許多品德美好的人，如漁民、牧羊人、農(nóng)夫、做工的人，盡管他們對藝術(shù)一無所知，但他們，才是大地的精華。”

凡自然之物之所以美，無不因其大公，它們從不遮蔽自己，愿意更多的人分享;凡人世面目之所以可憎，無不因其自私，私利作祟，內(nèi)心自然塵囂日上。

在這私欲縱橫的大地，幸好有品德美好的人，他們是珍貴的物種，大地的精華！他們在大地上掌燈，與日月同輝。

一只鳥在寫詩

一只鳥落在早春的枝頭，啄開百朵苞蕾。一樹花開，是一只鳥與的詩。

一只鳥落在晚秋的屋頂，叼出一縷炊煙。滿院飯香，是一只鳥寫的詩。

沒有一只鳥能夠完整地離開秋天，總要掉一片兩片或者更多片羽毛。

葉子是樹的羽毛。羽毛是鳥的葉子。羽毛會落，葉子也會落。羽毛和葉子一樣輕盈，羽毛和葉子一樣，有翠綠的希望，也有暗黃的失落。

羽毛落的速度或許會緩慢一些，不像葉子，那樣急速、決絕，羽毛喜歡在空中打著旋兒，在墜落前還不忘和風(fēng)調(diào)最后一次情。

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羽毛是最輕盈的詩句，從它贊美的龐大詩集里，緩緩剝離，分崩離析。

我在一只鳥飛翔的軌跡里，看見了詩——鳥的翅膀，是用來支撐自由的。

臺灣作家王鼎鈞寫過：“如果沒有詩，吻只是觸碰，畫只是顏料，酒只是有毒的水……不能沒有詩。如果人不寫詩，鳥來寫;鳥不寫，風(fēng)來寫;風(fēng)不寫，蝸牛來寫……”

世間萬物，皆可為詩，這是一顆怎樣純凈的心！

世間藏著詩意。只要活著，就能找到詩。比如你發(fā)現(xiàn)了花，我愛上了海，她迷上了雪。

如果你的心藏著詩意，那么云便是長了翅膀的，月便是披了輕紗的，風(fēng)便是歡笑的或者哭泣的。那云，那月，那風(fēng)，也都在寫詩。

雙雙在給我的信中說：七匹馬的車子停在你的門前，上面裝滿你要的詩歌。

這是愛人的詩，熱烈而又豪邁。

青春是一場大雨，即使感冒了，還盼望著回頭再淋一次。如果再給我一次機(jī)會，我會依然選擇奮不顧身地走進(jìn)雨里。盡管那場雨，下得驚心動魄。再大的雨，也澆不滅心頭為你燃起的火苗。

我不要三月的風(fēng)口浪尖，我不要四月的眾說紛紜，我只要暴雨未曾停歇的夜晚，把你攬入懷中，捂上你的耳朵，告訴你，我摁滅了幾盞閃電，幾朵驚雷！

人到中年，再回頭才發(fā)現(xiàn)，原來只因?yàn)橛心悖切╋L(fēng)雨才來得恰恰好。

當(dāng)我說，我要給你寫詩。那從心口躥出來的詩句便不再是詩句了，而是一頭小鹿，沿著蜿蜒的小徑，頭也不回地，朝著你的方向踢踏而去。

大米花小的時候，我們在雪地上玩耍，她和我說：“爸爸，小心點(diǎn)兒，別踩疼了雪?！?/p>

小米粒讓媽媽搖下車窗，擰開了礦泉水的瓶子，說要灌一瓶風(fēng)，然后擰上蓋貼在耳朵上，她說她要聽聽風(fēng)的聲音。

這是孩子們的詩。

一個妻子，兩個女兒，夠我寫光這世上的紙。她們是我詩歌中的意象，是雪，是花，是呼嘯的風(fēng)，是云層里緩慢行走的月。

世間藏著詩意。漲滿雙眼的綠，綠得那般兇狠，綠得那樣荒涼，綠得那樣不容靠近又不可收拾，綠得那樣決絕和孤僻。它們襲擊了我的芍藥、草莓、薔薇和玫瑰，更用了層疊的勢力，千方百計(jì)千頭萬緒千絲萬縷地埋沒了原有的主人，而沒有絲毫的不忍和遲疑。

伸長了脖子在飛的野鴨子，翅膀帶不動那體重似的，仿佛一下不使勁兒就會掉下來。它們都在天空上飛啊，都在飛越云層，都用翅膀在扇動風(fēng)。

鳥的叫聲，有輕靈婉轉(zhuǎn)的，有自由潑辣的，自然，也有憨態(tài)可掬的。

夜里，去抬頭仰望吧！月亮在夜空寫詩，星星是一顆顆漢字。

討厭的蚊子也可以寫詩——它在我身上，摸索黑夜的開關(guān);

草原上的草對馬蹄的愛也是詩——期待馬蹄再褽一遍它們的夏衣;

旋轉(zhuǎn)木馬的啟示也是詩——彼此追逐卻有永恒的距離;

哪怕一把舊鎖，它的忠告也是詩——如果我休息，我就生銹。

總聽到有人說，世界很大，要去看看，尋找遠(yuǎn)方和詩。其實(shí)，很多旅行并未給你帶來真正的愉悅和感動，更別說對靈魂的觸動。

除了幾張照片和曬黑的皮膚之外，你所得無多。

現(xiàn)在的人們，把旅行當(dāng)成時尚，在我看來，不過是另一種意義上的附庸風(fēng)雅罷了。從來不去旅行的伊壁鳩魯，在自己的花園里尋求的東西，我們的旅游者卻要到國外去找！

那些所謂尋找詩和遠(yuǎn)方的人也一樣，你的靈魂若是龜縮不前，即便身體走得再遠(yuǎn)，也寫不出一首好詩來。

寫出一首詩是心靈沉淀和發(fā)酵的過程，不管最終是否完成，只要我們走在這條路上，這本身就很美。比如此刻，我看到一堆白云一樣的羊，一堆燒得東倒西歪的火，一口搖曳得亂七八糟的香氣的鍋。

你能說，那兩個舉杯對飲的人，不是詩人嗎？你能說，他們的心，沒在遠(yuǎn)方嗎？

你能說，他們的心上沒停落一只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