堡子：土夯的骨肉【外一篇】

王選

堡子在村莊正對面。一出門，眼皮一撩，就能看見。

在甘肅，用黃土夯筑而成的堡子隨處可見，幾乎一村一個。隴上，多干旱。風(fēng)硬，刀子一樣，在大地上削砍著，露出了黃土的骨頭。這比風(fēng)還硬的骨頭上，便站立著一方方堡子，倔強(qiáng)、孤獨，又敦厚、頹敗。俯瞰著山河故地、草莽眾生。

堡子筑于何時？有說清末，有說民國初期。麥村的堡子呢？似乎也沒有一個準(zhǔn)確的說法。在我很小的時候，老人們曾說起過關(guān)于堡子的事。但那時年幼，不求甚解。待我想知道更多時，老人們一茬茬歿了。人，終究是活不過一堆黃土的。幾百年了，堡子依然站在山梁的頂端，沒有消亡殆盡，陽世間，已換了幾茬天，換了幾茬人。

老人們說，堡子，是躲土匪的。百度上，也這么說。

老人們還說，有一年，土匪進(jìn)村，燒殺搶掠，村里人都擁向了堡子，深藏不露?？搁L工的大曾祖父，留在村里，沒有來得及跑，被土匪在脖子上砍了一馬刀。整顆腦袋耷拉在肩膀上，只有氣管還連著，血液四溢。大曾祖父在廚房，一手扶正腦袋，一手扯了一圈編鍋蓋的麥稈，纏在脖子上。繼續(xù)一手扶腦袋，一手勾住墻，一跳，一翻，躍過墻頭，跑了。后來，脖子上撒了云南白藥，只聽見肉和肉生長在一起時，發(fā)出了滋啦啦的聲音。我至今還記著老人們和我坐在槐樹下，他嘴里發(fā)出的“滋啦啦”的聲音，像兩片粘在一起的膠帶被撕扯開來。

大曾祖父僥幸逃脫，活了下來。我出生時，他已去世好多年。我無法想象他的容貌，無法想象他是如何大難不死的，也無法想象在一個草菅人命、血肉模糊的時代，堡子是什么樣的。

關(guān)于堡子的歷史，我僅知道這些。雖然它每天都會進(jìn)入視線，可真是熟視無睹。

我已在人世虛度三十年。細(xì)細(xì)想來，我只去過一次堡子。它真的不遠(yuǎn)。要么沿著對面的梁，順著走，在一條岔路，朝左，再走，不遠(yuǎn)，就到了。或者下山，過溝，再爬山，一直朝上，也就到了。最多三十分鐘?？晌揖谷幌氩煌ㄟ@么近的地方，我怎么就去過一次。我們捉迷藏，我們放牲口，我們打仗，我們游逛，我們幾乎跑遍了麥村的每一個角落，翻遍了麥村的每一寸地皮，可為什么我們就沒有多去一次堡子呢？

搞不懂。

我至今記著那次去堡子的經(jīng)歷。差不多快二十年了吧。

應(yīng)該是暮春。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的某個下午。我和母親在地里放玉米苗。纖弱、枯黃的玉米苗，蜷縮在地膜里，用削尖的竹棍，把地膜剜破，再用竹棍勾住玉米苗，一旋，一拉，就把玉米苗撥拉到了地膜外面。它們孱弱的身子，稀稀拉拉，在午后的風(fēng)里，晃動著，東倒西歪，經(jīng)不起風(fēng)吹的樣子。我們的身后是兩只水桶，已空空如也，像兩只眼睛，瞪著三月的晴天白云。干旱，多年未見的干旱，彌漫在西秦嶺一帶，塵土飛揚(yáng)，田地干裂。這樣的旱情已從春節(jié)持續(xù)到了三月。人們急切地盼望著一場春雨，可每天都是碧空萬里，滴水不見。在持續(xù)而嚴(yán)重的旱情里，人們踩著蓋住腳面的干土，種上了洋芋、玉米、葵花、胡麻。

旱情讓五谷的出生率和成活率都降到了最低。一畝玉米，成片成片的沒有出苗。我和母親只好剜開地膜，再掏一個窩，撒進(jìn)三四粒籽，進(jìn)行補(bǔ)種。補(bǔ)種的窩里，按理說，都要澆水，可挑來的水，哪里夠解渴，兩三行下來，早已用得滴水不剩。再擔(dān)，澇壩里也只有稠泥了。我和母親坐在土堆里歇緩，眼前是白花花的地膜，落滿了陽光，刺得人眼疼。遠(yuǎn)處，地埂上，站滿了杏樹，花落了，豆粒大的杏子，粘在枝頭，因為干旱，也顯得干癟。再遠(yuǎn)處，就是灰蒙蒙的大地，罩著浮土，干旱像一只抽水機(jī)，抽干了大地的血液，到處皮開肉裂。

玉米苗已放得差不多了。我們坐著，像兩塊土坷垃，風(fēng)再吹，就化了。我們無助，我們茫然，我們干燥，我們滿是憂傷。

就這么坐著時，我隱約聽見梁上有嗩吶聲和人群的喧鬧聲。循聲望去，一簇人圍著什么，緩慢前行，后面，追著一長溜小孩，像一根尾巴，拖在干枯的山路上。偶爾傳來的鑼鼓聲，讓暮春的午后顯得焦慮、急躁。母親說是董村的爺（我們把村里供奉的神像叫爺），要到我們村的堡子祭山。早幾天就聽村里人說，旱得不行，董村人準(zhǔn)備祈雨。所謂祈雨，好像是人們抬出神像，由穿著長袍的師公進(jìn)行表演，一邊說說唱唱，一邊揮舞著羊皮鼓，最后還要在額頭上砍幾刀，鮮血直流，怪是駭人。通過這樣的祭祀，請求神靈到天庭討來雨水，普降甘霖，以解旱情，救黎民于苦難之中。當(dāng)然，祈雨還有好多煩瑣的程序，不太清楚。不過祭山是其中重要的一環(huán)。

后來，我把母親丟在地里，爬上山坡，跟著那支隊伍走了。

我們來到堡子。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踏進(jìn)堡子。堡子里種過地，翻耕過，一腳踩下去，虛土能湮沒腳面。從堡子里看，四周圍墻多有塌陷，呈鋸齒狀，并不太高。山門大敞，像一張嘴，永遠(yuǎn)豁著。堡子有半塊打麥場大，里面空無一物，只有正中間，橫臥著一塊石碑。村里的孩子說，這塊碑下，壓著一條白蟒蛇。真的嗎？不知道，反正誰也沒有見過，但大家都說得言之鑿鑿，我們也就信了，權(quán)當(dāng)真的有吧。在整個童年時代，我們都被大地上的神秘傳言所裹挾，所拿捏，帶著無限的恐慌和無限的興奮，游蕩在村里。是因為聽說了堡子里有蟒蛇，心里懼怕，我們才沒有再去過堡子嗎？我也不知道。

來祈雨的人，把神像穩(wěn)穩(wěn)地坐在地上。好像有龍王爺、黃爺。龍王爺，面紅耳赤，長須飄飄，怒目圓睜，怪嚇人的。黃爺，是女性，涂脂抹粉，面若滿月，兩腮飽滿，倒是慈善。人們抬起石碑，立穩(wěn)。我們期待的白色蟒蛇并沒有出現(xiàn)。有人說，它化成一縷煙，飄走了，我們?nèi)庋鄯蔡ィ床灰?。我們走了，它還會回來。

我們圍成一圈，看著師公嘴里嘰里呱啦唱著，轉(zhuǎn)著圈，腳下塵土飛揚(yáng)，猶如騰云駕霧。他們手里高舉羊皮鼓，敲敲打打，鐵環(huán)撞擊發(fā)出了清脆的當(dāng)啷聲，像雨打鐵盆，不絕于耳。我們還看到了什么？好像殺了一只公雞，好像放了很長的一串鞭炮，好像還焚香點蠟，把膝蓋跪下去，插進(jìn)土里，朝蒼天磕了頭。其余的，我實在無法想起，畢竟很久遠(yuǎn)了。

臨走時，我趴在堡子的墻邊，在塌陷處，看了看外面。北邊，遠(yuǎn)處是麥村，蜷縮在半坡上。南邊，是稠泥河，河水沖刷而成的川道，顯得低沉、遙遠(yuǎn)，不知去向。堡子正下方，一邊是垂直的懸崖，高高掛著，讓人眩暈。溝底是黑森森的樹林。一邊也是陡坡，再下去，才是一臺臺田地。站在堡子，抬眼望去，視野開闊，四周風(fēng)吹草動，盡收眼底。干硬的風(fēng)從豁口吹進(jìn)來，像巴掌，扇著臉，生疼。現(xiàn)在想來，如此陡峭險峻的山勢，真是易守難攻。在冷兵器時代，人們封堵堡子的大門，便可相安無事。即便遇到進(jìn)攻，用石塊也能擊退。我想，祖先們?yōu)榱藢ふ液恢ぷ拥牡胤?，定是把村子周圍的山梁踏遍了。綜合各種因素，這里應(yīng)該是麥村最適合筑起堡子的地方了。

謝謝堡子，曾挽救村莊于水深火熱之中。從某種意義上說，沒有堡子，就沒有我們。

蹲在西秦嶺莽莽群山額頭上的堡子，就這樣，經(jīng)歷著風(fēng)吹日曬、歲月侵蝕，一點點矮下去，痩下去，但依然用最后的骨骼守望著麥村，守望著一代又一代人的生死。它像一個老人，在時光深處，盤腿而坐，緘默不語。它空蕩蕩的胸膛內(nèi)，如謎一般，藏著洶涌的往事。只是這些，我們再也無從知曉了。

好多年過去了，我站在村口，遠(yuǎn)處是堡子。它蹲在山頂，早已沒有矗立之勢。它的周圍，是坡，再往下，是修成臺階的梯田，以前，大多種麥，便于馱運(yùn)。現(xiàn)在則一律荒蕪了。它在荒蕪之上，愈加荒蕪。它終將用殘垣斷壁，為鄉(xiāng)村往事呈現(xiàn)供詞?？烧l在乎這些呢？

從外婆家回來的路上，我突然想去看看堡子。我想看看二十年后，它頹敗下去的樣子，也想看看童年時代的那個祭山的午后，是否還會與此刻重合。

我沿著山路，蹣跚而行。路上，早已荒草叢生，無處落腳。曾經(jīng)被人們和牲口踩得油光閃亮、寸草不生的鄉(xiāng)間道路，現(xiàn)在早已面目全非，野草橫生。走著走著，前面我想應(yīng)該會有一條羊腸小道，通往堡子，但沒有了。大量密密實實的酸刺和洋槐封鎖了去路，連一只兔子容身的空隙都沒有。加之酸刺扎人，難以近身，再無別路可走。我深陷草木深處，寸步難行。前面，不足一里路，便是堡子了，它近在眼前，可我難以抵達(dá)。我難以抵達(dá)的，除了此刻，它荒蕪已久的身軀和心胸，還有它曾經(jīng)在歷史的某一頁留下的往事，事關(guān)我的祖先存亡。

我終究沒有抵達(dá)堡子。我永遠(yuǎn)也無法抵達(dá)真正意義上的堡子。我拍了幾張照片，撤退下來，鎩羽而歸。

如今，堡子依然在村子對面，三十年了，在我印象里，似乎一成不變。但我知道，歲月，在用一把鋒利的刀子，改變著它的細(xì)節(jié)，就如同歲月改變著萬物的細(xì)節(jié)，我們難以覺察罷了。

堡子，自土匪消亡的時刻起，便失去了存在的意義。藏身、抵御，已埋入煙塵。它雖然還是麥村的一部分，但它僅僅是堡子了。

它還會更長久地存在下去，把無意義進(jìn)行到底。它和我們一樣，來自黃土，在這陽世，用土夯的骨頭走一遭，最后長眠于黃土，成為黃土。只是比我們走得緩慢罷了。

唯有草木不會背棄故土

麥村多草木。但也多是貧賤草木。

榆、柳、杏、槐、楊、梨，苦苦菜、天蘿卜、麻蒿、冬花、紫蓼、牛蒡，等等，其他的絕大多數(shù)只識得樣子，卻不知名目。正如我等草民，湮沒于茫茫黃土高原之中，籍籍無名，窮其一生。

十多年前，父親在門口一處土臺上，植了一棵洋槐。洋槐材質(zhì)一般，常不受重用。栽下它時，兩人多高，枝條被砍盡，顯得干瘦，待再長新葉。多少年過去了，我不知道當(dāng)初父親為什么要在門口栽一棵遍布鄉(xiāng)野的槐樹。是拴牲口？是用以乘涼？是將來當(dāng)椽？或許他就想在那里栽一棵樹，不為什么。

多年以后，那樹已參天，枝條若傘，撐開來，罩住了路口。樹干由當(dāng)初的锨把細(xì)，長到了今天的齊腿粗，甚至曾經(jīng)光滑的樹皮，如今變得皴裂、皺褶。它和我一樣，飽經(jīng)風(fēng)雨，活出了歲月該有的粗糙、疲憊、無助。如今，當(dāng)它真正在泥土里扎穩(wěn)腳跟，能拴住一頭牛時，牛，已經(jīng)不知去向了。它留著空蕩蕩的腰身，等不來一根韁繩，這多么讓一棵樹傷心。如今，當(dāng)它真正鋪開枝葉，把巨大的陰涼投向泥土?xí)r，乘涼人，已經(jīng)去了遠(yuǎn)方，不知歸途。那些濃黑的陰影，是大地結(jié)出的瘢痕。那些漏落的光線，是一棵樹內(nèi)心難以說出的秘密。如今，當(dāng)它真正長出了一棵樹該有的茁壯，能站在墻頭，挑起大梁時，蓋房人，早已放棄了重修宅所的愿望，即便返鄉(xiāng)修房的人，也用起了名貴的松木。這也讓一棵樹傷心。

好多年過去了。一晃眼，又是好多年過去了。

門口的槐樹，就那么長著。在麥村，萬物都呈現(xiàn)出敗退之意，輸給了時光和現(xiàn)實，唯有草木，逆勢而生。它們和我們不一樣，我們想盡一切辦法試圖走出麥村，再也不打牛后半截，不起早貪黑，不被泥土和貧苦打敗。而它們，無路可走。它們生在那里，就注定一生活在那里，別無選擇。但它們比我們活得久遠(yuǎn)多了。一百年，三百年，五百年，甚至更為久遠(yuǎn)。我們在它漫長的歲月里，不過是幾次花開花落罷了。

在麥村村頂，一個叫酸刺咀的地方，有著另一棵酸梨樹。樹上釘著一塊鐵皮，印著樹齡五百年的字樣。

麥村多酸梨。酸梨是流落鄉(xiāng)野的梨樹。

酸刺咀的那棵樹，很大，三個成人手牽手，才能環(huán)抱住。三月天，梨花開。繁密、雪白的梨花，堆滿蒼勁的枝條。似云，卻比云輕盈。似雪，卻比雪熱鬧。似煙，卻比煙純粹。躺在樹下的草甸上，仰頭，盛大的花事，轟轟烈烈，彌漫山野。潮水般的蜜蜂，在金黃的花蕊上，點燃火焰。白色的火焰，白如綢緞般的火焰，把麥村干澀的臉龐照亮，把每一個人午夜的夢境照亮，把歲月之河照亮。

天一暖，我們脫掉臃腫的棉祆，像一只綿羊被剪掉羊毛，渾身輕松，似乎要飛起來一般。我們唰唰攀上酸梨樹，潑猴一般，嬉戲，打鬧，把毫無憂慮的童年，懸掛在枝干上，風(fēng)一吹，我們是一群黑果實，搖啊搖，搖落了滿地的花瓣和笑聲。有時候，我們會在平展的樹干上躺著，睡著了，夢里，黃鸝鳥編織著花籃，送到了家門前。夢里，花兒落了，像我們童年的翅膀，脫落了。從此，我們開始以沉重的肉身，行走在人間煙火里。

在酸梨樹上，我們從春天玩到了夏天，從夏天，玩到了晚秋。暮秋時節(jié)，霜落平川。酸梨就熟了。拇指大的梨子，在枝條掛了許久。沒人有吃?；蛟S是樹太古老了，和老母親一樣，奶水稀少，喂養(yǎng)不出一個嫩孩子。也或許樹在山巔，缺少水分，果實也就變得干澀，咬一口，如同嚼柴。聽大人說，這樹上長著七種酸梨。是這樣嗎？我倒沒發(fā)現(xiàn)?？赡苁抢先藗兊木幣?，只想說明古樹的神奇罷了。無人采摘的酸梨，最后零落在地上，皺了，干了，發(fā)黑了，腐朽了?；髂嗤粒甜B(yǎng)母親。五百年了，春去秋來，循環(huán)往復(fù)，生生不息。

聽說，這樹，在四川一座寺廟的井里可以看見。我想也是編排而已。怎么會呢？但或許，這棵樹和四川之間，真有著某種關(guān)聯(lián)，只是無人知曉，才用一個含糊的故事，保留著某些記憶而已。

我已好多年沒有看過老梨樹開花時的盛況了?；燠E城市之后，我的夢里，再也沒有梨花盛開過，甚至連一個花瓣也沒有落進(jìn)夢的縫隙。我也好多年沒有再爬上這棵樹了，我不知道它的臂彎還是否能挽住一個發(fā)福油膩之人的軀體。

當(dāng)我再一次站到它遒勁、濃密的樹蔭下，看著葉子紅透，開始凋零，輪回在枝頭上搖擺不定?？粗渲幸桓Ω杀蝗藟赫郏乖诘厣?，像一條骨折的胳膊耷拉著，無人問津?？粗?jīng)鋪滿落花的地上，丟棄著成堆的啤酒瓶、塑料袋等垃圾，狼狽不堪。我不知道該說什么。

這些年，唯有記憶對一個人忠心耿耿。

記憶中的酸梨樹，依舊美好，依舊沾滿童年的光澤，依舊搖晃著一雙雙露著大腳趾的黑布鞋。而除了記憶，一切都在叛逃。我們叛逃故土，在城里，清洗骨頭上的泥土，過濾血液里的質(zhì)樸，剔除皮膚上的煙火，最后，完全偽裝成了一個都市人。且人模人樣，粉墨登場。而一棵樹，它不會，五百年，它從來沒有企圖逃離，它站在高處，目睹著一群人的死亡，一群人的離開，目睹著舊故里草木漸深，而人煙稀疏。它比我們?nèi)魏我粋€人都了解這生死疲勞的故鄉(xiāng)，它把這西秦嶺的天地和世道看得透透徹徹，也看出了風(fēng)輕云淡，生死從容。

我站在梁頂，眺目望去，群山重疊，莽莽蒼蒼，一圈圈，一道道，波紋一般，緊鎖著麥村。天，青灰的天，像一口用舊的鍋蓋，扣下來，罩住山的邊沿。似乎活在麥村的人，被天地緊裹，毫無出路。似乎我們真的像螻蟻一般，在貧瘠、陡峭的土地上，被生活之手，像攤雞蛋餅一般，翻來覆去，煎熬著。但人們還是在群山的裂縫里，用盡腦汁，潛逃出去，尋找平原、超市、繁華、燈火、喧鬧。

二十年前，當(dāng)我還是少年時，我便站在山頂，極目遠(yuǎn)望，用一個孩童的眼光環(huán)顧著四周的群山，我從未想過長大，也從未想清遠(yuǎn)方遮住視線的高山后面會有什么，更不會想到二十年后我以一個鄉(xiāng)村逃離者的身份再一次返回故土。

我盼望著逃離，逃離鄉(xiāng)村的一切，甚至逃離回家后沾染在身上的炕土味，我的父母也支持著苦心經(jīng)營著我的逃離，他們不想讓子女再走他們的后路，也不想讓子女活成他們的翻版，最后，我逃離了。用一場場考試，一次次調(diào)動，徹底混跡城市，在一家正式單位討得一份油米之錢，揮霍此生。

而每當(dāng)夜色滴落，城中村的鼾聲粗重之時，或者某個清晨，看霧霾侵占全城，車流洶涌、人流麻木時，或者在討米之地，忙于應(yīng)付虛假之事，甚至看人臉色，聽人指撥，陷入不明的斗爭旋渦時，我開始懷疑逃離的意義，懷疑人生的活法。

我曾經(jīng)在朋友圈發(fā)了一句話：我的終極理想，讀書，寫字，放牛。引得一片同去之聲。

每當(dāng)面對懷疑，我就想到麥村，回到麥村，回到雞鴨群里，回到黃牛槽前，回到炕頭，回到麥子深處。風(fēng)來閉門，雨來關(guān)窗。臥聽風(fēng)雨，閑看落花。薄田養(yǎng)命，草木養(yǎng)心?；钪绱藗}促、不易，好在還有故鄉(xiāng)，可以安放靈魂。如果沒有麥村，我就是真正的游魂了。當(dāng)然，這僅僅是一種假設(shè)和妄想罷了。我終究還是回不到故鄉(xiāng)，即便踏在故鄉(xiāng)的土地上，物是人非，也回不到傳統(tǒng)意義上的故鄉(xiāng)了。

如果是一棵樹、一棵草，它們就沒有逃離和歸來的撕裂感。

站在梁頂，站在我們童年的嬉鬧之地，遍野的草木，吮吸著每一粒雨珠，愈發(fā)茂盛。在急劇變革的鄉(xiāng)村，大地上的萬物，唯有草木，不會背棄，不會逃離，它們將長久地站下來，它們將最終看到村莊的未來。

在一棵樹前，我心懷愧疚。我無法像它，學(xué)會堅守。我能做的，只有在樹下坐一坐。秋天了，猛一抬頭，葉子紅了，開始墜落。一棵樹，正在抖落疲憊，在大雪襲來之前，退回內(nèi)心，扯緊衣襟。而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