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曉巖
玻璃翠與鼻涕湯
那年逢年集,有一卡車芹菜在叫賣。賣主稱芹菜脆,落地能摔碎,名玻璃翠。這名清澈,把脆從平庸的芹菜里提拔出來,又疊了翠,好像卡車拖來一個碧海。
有人起哄,摔一捆!賣主笑,我是怕摔一地玻璃碴子扎您的腳。
卡車很快清空,一大部分,是仰仗了這個落地就碎的名字。
一種街心花園綠化帶常見的小花,其貌不揚,紫紅色的小單瓣,花期久。沒混上個有來道去的名字,被草率地叫成“開不夠”“一直開”。問這什么花?一直開。聽起來像是答非所問,叫人直想奉上三個哭笑不得的表情包。它在植物學里,也定是有名有姓的,可是沒人去搭理它的來歷,隨便給句閑言就打發(fā)了。或是其貌不揚,或是生命力強(越難養(yǎng)活的,越是貴族),沒脾氣,不講價,還開起來沒完沒了,活該被輕視。鄉(xiāng)下小孩,起個阿狗阿貓,傻柱子狗剩子之類的名字,為了賤名好養(yǎng)活,實則更顯出了刻意和用心。輕慢的名字,是人都懶得修辭了。人看人,看萬物,時時都是分別心。
中午去菜場,遇到了玻璃翠。曾聽人講,菜場鮮嫩的芹菜,多數(shù)是噴一種生長激素,一晚上就能長十幾厘米。生長期過短,還沒沾上滄桑呢,又脆又嫩,賣相還好。同樣的生長素還用來噴茶葉,以前采春茶,一旗一槍,要經(jīng)過嚴冬與數(shù)次倒春寒的考驗才得,八十五攝氏度的水沖下去,碧芽伸展,豌豆花般的香氣浮出來。如今難了,茶尖被催生,采完一茬還要催一茬,茶疲憊了,攢不出香氣了。
原來這玻璃,是化學的。
菜場有新鮮的馬蹄,我猶豫了,削皮太愁人。賣主端出一盆削好的,價格高出三倍。我問,他說用小刀慢慢削的。二倍是用來付他的手工,我愿意。
回家煮了冰糖馬蹄。娃說,鼻涕(荸薺)湯啊。
玻璃翠被包了餃子,脆不起來了。馬蹄在它的湯里,瑩白如玉,還真是脆。
大隱隱于市
開始是音樂。小奏鳴曲之類的,后來就分叉,有了唱腔。然后就是一個大排練廳,一群人熱汗淋漓地排練,基本是形體訓練,對打,小圓場,碎步。
我拉住了排練隊伍后面的一個小女孩,眉眼清秀。認識我嗎?認識,你是西紅柿,最好的青衣。跟我學戲好嗎?學什么?奔月。
啊,好一段愛恨情仇。
抬手看表,8:20,忽然驚醒,8:30不是刷臉考勤嗎?我撒手狂奔。
我似乎沒有辦法開車去。通常周一早上要堵四十分鐘開不到單位。我只有兩格時間,十分鐘。屏息提氣,一躍而起,我一般不能輕易動用的奔月之力,不得不立馬啟動。
不用衣袂飄飄的,那除了增加阻力,無一點用處。我沒有翅膀,只有凌空而奔。此時才知道,蹈虛也是如此累人。
在一個早市,我打著翻躍過了油條鍋,在攤主大嫂的胖肩頭輕點一腳,翻身遠去。她不會被驚到,只是一陣風而已。遇上略高的部分,我會點一腳,以增加助力。本來行車是開闊的大馬路,奔月之途卻都是狹窄小巷,舊壁殘垣。
時間已過了一格。遠遠地看到了單位大樓。平日里在堵車途中,視線總是被阻,周圍都是一樣的樓群,不分彼此地互相阻擋。我是從房頂一路跑過。樓宇之間的空隙,我用意念連上了透明的橋,鐵索橋,浮橋,或者是一道繩索。我滑翔,凌空翻,天塹變通途。
這樣說來好像浪漫又輕松。其實一點不是,常遇到險情,令我屢屢驚心,每次都得特別努力地去化險為夷。
終于到了單位上空。時間還剩半格,兩分半鐘,足夠刷個臉。單位的人正從各個方向往里擁,潮水一般。我在人群后面一個不起眼的地方落下,把自己瞬間扔進人民群眾的汪洋大海。像一顆西紅柿,滾入了大堆。
在小長假的最后一天,我的早覺被一個夢攪得心力交瘁。
牙疼記
上顆壞牙距今已四年。當時隱裂,我懼怕殺神經(jīng),一拖再拖,直至壞死。今對稱之牙疼痛,居然亦是隱裂。它們對稱之約,以四年為期。
上次我認為,殺了牙神經(jīng)牙就死了,故堅持不殺,結(jié)果這顆牙最后生生疼死了,至今仍有缺口,成為我明顯的人生漏洞。這次我同意殺,以犧牲牙神經(jīng)換個山河齊整。事情總是這樣,任何你自己認為正確的選擇,后面都跟著一個反向之選,專門用于自我顛覆。
牙醫(yī)略矮胖。我懼疼,憂心忡忡。她說:“放松哦,我看到你我也緊張了,我的心率都一百多了?!彼瓦@么輕易地讓我承擔了她的一部分胖。
殺前,我問,有沒有無痛療法,像生孩子那樣的。醫(yī)生說,麻醉而已。結(jié)果麻藥散去,疼到不依不饒,沒處躲藏。話說回來了,無痛生產(chǎn),孩子落了地,還不是一生的疼。所有麻醉,均是障眼法。
白天可以有多種事物分散疼痛,門外的春天,心頭的浮云。到了夜晚,世上就只剩了疼痛這一件事。
周曉楓拔一顆牙,寫萬言。我壞一顆牙,寫百言。唯疼痛不挑才華。
讓一小塊時間顯形
拉著閨蜜,說話間即到目的地。閨蜜驚異,咦,好像沒用時間。
如此說來,我們好像是在時間的夾縫里混過一瞬,躲過了時間的迎頭痛擊。
今春我種下蕓豆,發(fā)芽、長葉、爬竿、開花,一切都是按部就班,卻沒有結(jié)果,確切說,沒有應(yīng)有的結(jié)果,稀稀拉拉的幾粒,好像整個生長過程都是個不動聲色的謊言,時間沒有顯形,虛無了。
沒有什么是必須顯形的。同樣,用于一個明確的形體也是,它未必背負著本意,萬物生長,各有心志?,F(xiàn)世賦予的,總是背道而馳,如同這架蜻蜓與那架小型無人機,各有來去,某個意義上卻其實同宗。
佩索阿分身有術(shù),把自己分成若干個,還各自命名,實現(xiàn)戲劇性地剝離,單獨成立自己的世界,虛實自決。
畫家畫畫,也是要把身上的種種自我慢慢剝離出來。
有的演員,表演進入了油滑之境,竟能把角色冷落,演啥都是演自己,他的路已至絕境。寫字的人,同樣會寫滑膩了,他是寫著寫著,把身上的其他“我”都寫閉關(guān)了。
畫家這種對自身可能性的探究,叫人喜歡。她不斷呈現(xiàn)出一些新的視線,以及心境的縱深和開闊,還有拓展過程里不過分吃力的輕盈。她亦是在每一幅畫里分身,用不同的事物給自己命名。
這種自律,隱隱穿行在作品的氣息里。
畫的氣息是撲面而出的。它不像音樂和文字,要老鼠拉木锨一樣慢慢拽出來,它就是這么直接、坦蕩,不留死角。你總是先被它的氣息撲倒,而后返過神來才能去閱讀細節(jié)。細節(jié)成了氣息流滯的呈現(xiàn)。
在每個夏天,都有無數(shù)場荷花,從夏天里滿溢出去,以清涼之心靜于一隅,不為世事所動,不論誰來誰去。畫家去看它,荷花會疊加,無數(shù)透明的影子附在其身后,把靜氣取出,從一種固化的序列里,取出它的某些部分,投射到自身的精神之境。這個過程,如同聚焦,由模糊到清晰,反轉(zhuǎn)數(shù)個來回。
實在擋住了路線,她就直接把花瓣掰下,把那些秘而不宣、長久的積存,片刻的猶疑、紛亂、掙扎,還有喜悅,都和盤端出。
芳心如許。
在一些普通的,甚至世俗的事物里,她會不可遏止地凸顯出清雅。而在本來就清氣襲人的荷這里,她就不可思議地淡化清雅,或者暗下去一些,另外強調(diào)一些濃郁,似一種被淹沒的深情。
美術(shù),是一種美的執(zhí)念。
她做的,就是讓一小塊時間顯形。
緊張的羽毛
輕質(zhì)文本總是很久很廣。吃水線深的作品,得罪人,吃力不討巧。有些作者,下筆時老是把讀者放在案頭,雙手捧著文字,央求著讀者青睞。這是嬌縱,是諂媚。致使文本越來越輕浮,因為他要考慮讀者的舒適度,并以此反饋回來??茨模@么耐心,細致地把文本都說透,唯恐燒掉讀者一點腦細胞。這種嬌慣有點類似中國的父母,包辦孩子的智商。他總是照著讀者群里的大多數(shù)(一般來說,多數(shù)總會沉到底層)來給自己標高,結(jié)果就是,雙方手挽手低處徘徊。
《佩德羅·巴拉莫》之于馬爾克斯,猶如《紅樓夢》之于張愛玲。作品體量不大,每個枝條擴展一下,就是《百年孤獨》的濃蔭。這里你幾乎看不到魯爾福的影子,他將自己徹底隱去了。以往全能的作者,總能掌控故事的全部,似乎是孫悟空七十二變,每個場景都無處不在,盡收眼底。讀他的作品等同于受他的奴役,每時每刻受他的灌輸。魯爾福只是把小說的大門敞開,你進去靠自助,沒有導游。獲得的風景來源于自身的感知力,時空交錯,獨白,對話,隱喻,小說的結(jié)構(gòu)是打開的,不會為了誰去改變秩序。
它的空間和時間,無限寬廣。摒棄了過多的“合理性”,文本的燦爛一點一點地顯現(xiàn)。耐讀而可重讀,這是多么好的文本品質(zhì)。
不是被灌輸,而是被激發(fā)。
朱天文說,她是針對鑒賞力來寫的?,F(xiàn)在想想,她每一本書都是這樣。特質(zhì)太明顯,也就成了局限性。不過沒關(guān)系,她的標高在這里,局限也是高局限。
《荒人手記》買了好幾年,沒讀,題材有些不適。今春讀來,視界寬闊,全無不適。我常要讀讀她的書,把自己從習焉不察的慣性里提取出來,獲取一種又艷又寂的美學體驗。
畫家在畫—枝枯荷,立著一只翠鳥。絢爛至極的平淡,空寂里的鮮明活力。畫完,畫家自己不滿意,說是鳥的羽毛太緊張,重畫。新的鳥還是立在原處,卻有了風,它的艷蓬松起來,畫家穩(wěn)穩(wěn)地控制住了風量,不讓它打亂羽毛的細致,以及畫面透出的,深海一般的靜寂。
天真一瞥
超市上新甜瓜,個頭居中,比甜寶大,比哈密瓜小,存心要另立門戶,以示新面目。時令未過谷雨,各種溫室大棚產(chǎn)物已迫不及待。依天時,瓜此時連苗都是幼小,離累累果實尚需日曬風雨。如今天時已被操控,萬物都急脾氣,誰都要站在季節(jié)的前頭。商場衣服也跟著起哄,還下著雪呢就趕著上春裝,等到衣衫春薄,想去換衣,人家都換上夏裝在賣了。這一點我總是不解,衣服不當時令,試衣都嫌麻煩,要錯開一個季節(jié)買衣,人為地制造混亂,好像不弄到令人操心,就顯不出大牌。后來我想明白了,他們是和同行較勁,怕自家的設(shè)計被人抄襲了,你追我趕地往市場高地上插紅旗。至于消費者,本是他們最該考慮的,但是顧不得。嗯,生態(tài)就是這么被破壞的。
我們總是順應(yīng)不上天時地利。倒春寒還在一波一波,衣服增了減,減了增,瓜和果就來了,不管腸胃有沒有準備好。新瓜脆甜,甜到令人不解,難道長在蜜罐里?如同蜜蜂,沒有花蜜采,就直接喂糖,蜜蜂吃糖釀蜜,生產(chǎn)程序空虛了,產(chǎn)品直接有了流水線質(zhì)地,蜂房成了車間。我種的萵苣,冬眠醒來,剛展開一片新葉,菜場萵苣就一車一車賣了。這幾棵長起來,市場萵苣早下市了。正常長在季節(jié)里的,不像是順勢而為,倒像與主流作對。
牡丹,仍堅守著谷雨。國色天香的背后,是漫長的嚴冬苦寒。溫室里自然也能先開,《五雜俎》載:“朝遷進御常有應(yīng)時之花,然皆藏之窖中,四周以火逼之,隆冬時即有牡丹花,道其工力,一本數(shù)十金”。為了進御,祖宗這智慧呀。在沒有政治需求和利益驅(qū)動的時候,它在清明與谷雨之間,依然開出一派天真自然,這里面的時令軌跡,叫人心安。
鐵線蓮在漫長的冬天里,僵尸般地休眠,它像動物一樣,在土里沉睡。地面以上的,保潔拿它當垃圾,將枯枝敗葉一股腦掃盡。開春,鐵線蓮萌生出新的枝條,茁壯有力??吹金B(yǎng)花攻略,說是鐵線蓮休眠后的枯枝條應(yīng)當修剪,方可萌生更多花枝。原來保潔員為了另一種秩序,無意成就了它的生長秩序。
今春,它的花果然開得好。但是我當初買它的幼苗時,并不知道它的花,只因為它有個好聽的名字——天真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