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包【外一篇】

辛茜

年三十前一天，朋友發(fā)來一條微信。

本來打算在會議之后，留在西寧過年，可兄弟姐妹們興致勃勃地要去拉薩過藏歷新年。他少小離家求學(xué)，在外地工作，沒有足夠的時間與兄弟姐妹同行。

屋里冷冷清清，打掃完屋子的他寞寞的。讀了幾頁書，望著窗外的天，期待發(fā)芽的楊樹、柳樹，他決定返冋自己工作的城市。

走是要走了，可臨走時，卻加倍地思念起故土，思念媽媽，思念泥土的芬芳，尤其思念媽媽做的糖包。

想了一會兒，他不愿想了，竟然睡著了。

夢中，他回到從前，媽媽在的時候。每逢大年初一，桑煙裊裊，媽媽總要給他們兄弟姐妹蒸上幾大籠糖包，吃也吃不夠。糖包的皮又松又軟，很有彈性，三角形的皺褶曲曲彎彎，像姐姐的裙邊。蒸好的糖包，不等媽媽從籠屜里揀出來，他的小手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伸進(jìn)去拿出一個，捧在手里。輕輕一咬，一股夾著核桃仁、芝麻、羊油味的香氣沖出來，直逼心腹。

甜甜的夢過后，朋友突然醒了。

看到這里，我的心一動，不由想起了我的奶奶，想起過去大家庭的生活，奶奶做的糖包。

問了朋友的飛機(jī)，還來得及。便穿了衣服下樓，去一家做糖包的飯店。想讓朋友帶回去，以解思鄉(xiāng)思母之情。

街道上，提著大包小包的人匆匆忙忙，有了些年的味道。明天就是除夕，能回來的，都回來了。但是，總覺得少了點(diǎn)什么。

再走一個路口就到了。不知為何，我的心評評直跳。這家老字號的清真飯店，最有名的就是糖包，父親愛吃，給他買過，我也喜歡吃。

過了紅綠燈，很快就到了飯店門口，里面竟是黑的。我心里一緊，上前幾步，貼著玻璃門往里看，一張紅色的告示迎面撲來，從今天起飯店停業(yè)到初七。還沒到大年三十，這家飯店可真夠心急的。

見我趴在玻璃門上細(xì)看，走出來一個小伙計。

我看著他，帶著希望，“今天不營業(yè)，可否有昨天剩下的糖包？”

小伙計一臉盛氣，瞪圓了眼。

“我們家的糖包從來沒剩過！”

我耐住性子，問了句：“那你知道還有哪家店賣糖包？”

“東關(guān)里有一家。不過，不知你吃得慣不?！?/p>

哼，小伙計，可惡得很！這會兒輪到我瞪圓了眼。

“難不成這全西寧城，就沒有一家糖包趕得上你家的?！?/p>

“那你買去撒！”

我轉(zhuǎn)身離去，玻璃門和小伙計的笑聲在身后輕輕閉上。

新春的氣息柔和了不少，河里的冰雪在慢慢融化。

那是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的大年三十，面已經(jīng)和好，躺在案板上。餡也拌好了，花生、芝麻、核桃仁是早幾天就預(yù)備好的。

喜鵲帶著一陣風(fēng)飛進(jìn)城里，落在枝丫上，望著四合院里嘰嘰喳喳，比它們還要聒噪的是我們。

就要過年了，姊妹們都盼著穿新衣，吃糖果。熬過了一冬，春節(jié)就在眼前。我們長了一歲，長輩們老了一歲?？赡棠滩⒉粦n傷，也從不抱怨。爺爺去世早，奶奶靠給別人洗衣服、干零工拉扯四個孩子?，F(xiàn)在，伯父成了家，姑姑和我的父親，還有叔叔，都參加了工作，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奶奶覺得再苦再累也值得，心里是甜的。

面發(fā)好了，伯母出來叫我們。我不如堂妹心靈手巧，每一次都會被派去拉風(fēng)箱燒水。先是慢慢地拉，風(fēng)箱顯得不太爽快，吱吱扭扭的。奶奶再三叮囑我要有節(jié)奏地拉，緩緩地拉，然后往灶膛里扔進(jìn)去一個小面球。片刻之后，小面球熟了，奶奶用鐵鉗子取出來，吹吹上面的煤灰，掰開一聞，堿的大小就算是有數(shù)了。

拉風(fēng)箱是一件枯燥的活兒。右手拉風(fēng)箱，左手要隨時準(zhǔn)備好往灶騰里添煤渣。奶奶、姑姑、伯母、堂妹，說說笑笑包糖包。我拿本書攤在膝上，一邊拉，一邊看。看得人了神，手便停了下來。奶奶聽不到風(fēng)箱的聲音，喊一聲：“丫頭哎！”跑過來一看，灶膛里的煤變得煞白，火奄奄一息。生氣地拽起我，一屁股坐下。一邊添煤，一邊使勁拉。不一會兒，風(fēng)箱便優(yōu)哉游哉地唱起歌來。

包好的糖包，擺上籠屜，上了鍋。這時候，需要更大的火力，奶奶便親自添煤，喚來堂哥替我，我已經(jīng)跑到院里踢毽子去了。

想起含辛茹苦的奶奶，想起奶奶做的糖包，我的心里暖暖的。以往的事，在夢里，又像是發(fā)生在昨日，關(guān)也關(guān)不住。

糖包出鍋了。孩子們簇?fù)碓诎赴迩埃粗棠贪岩粋€個滾燙的糖包，放在一個大鐵盤子里，不等放到桌上，便每人托起一個，忙著往嘴里送。

奶奶一邊在灶頭忙乎，一邊喊著，“別急，別急，慢慢吃，小心燙了嘴！”可是，我們沒有一個能做到慢條斯理、斯斯文文地吃。有的咬一口，仰起頭，擔(dān)心流進(jìn)嘴里的湯汁順著嘴角往下流。有的皺著眉頭，噗噗地吹著，生怕燙了嘴。有經(jīng)驗的，先咬一小口，急忙避開，讓熱氣散出，再咬第二口。

奶奶是循化一個大家族的千金，容貌秀麗，心地善良。上過學(xué)，講規(guī)矩?？商前缘木褪沁@個熱乎勁兒。若說放涼了，哪怕溫吞吞的，也吃不出個有趣的滋味。奶奶的話像是耳旁風(fēng)，誰也聽不見，誰也不肯坐下來慢慢地吃，靜靜地吃。

就這樣想著，走著，一邊盯著街邊的店鋪，小伙計說的飯館到了。

還好，幾個人在排隊，有希望。想到馬上就可以買到糖包，想到不忍離開故鄉(xiāng)的朋友，心里美美的。

不管不顧地先擠到窗臺前：“糖包還有嗎？”

窗內(nèi)傳來一聲：“沒了，賣完了！這幾天的糖包，你這會兒來，哪還有?！蔽乙汇叮魄茣r間，喲，快十一點(diǎn)了。大娘的聲音帶著責(zé)怪、埋怨，像伯母的腔調(diào)。

小時候，我在奶奶身邊生活了五年。伯父母和奶奶一起住，多了我這張嘴，給他們添了不少負(fù)擔(dān)。那時候，伯父在玉樹工作，一年回來幾趟，能帶回好些羊肉解饞。姑姑、伯父、叔父，一大家子常在一起吃飯，雖不富裕，倒也其樂融融。后來，我回到自己家念初中，再后來奶奶離開了我們。不過，大年初一到伯父家吃飯、聊天，可以歡歡喜喜一直鬧到晚上。但是，不知什么緣故，這幾年，生活條件越來越好，家家衣食無憂，堂兄妹之間卻少了來往。大年初一再去伯父伯母家拜年，待的時間久了，堂兄堂妹冷冷的，親情如同泡在杯子里的茶水，越來越淡。伯父和伯母，常常提起我們小時候的生活，對我們的付出，讓我感到無論怎樣也無法報答的愧疚與難過?？墒牵瑥膩頉]有人提起我的奶奶，那個把我們養(yǎng)大、給了我們無限慈愛、吃了不少苦的、無私的母親。

失望中，只得往家走。我住在城西區(qū)，朋友在城北區(qū)，還要趕飛機(jī)。不能夠讓朋友帶走糖包、吃到糖包的遺憾，讓我的心情變得有些沉重，覺得挺對不住他，也對不住往日時光的饋贈。

想起朋友微信中的話，佳節(jié)來臨，思念兒時的伙伴，思念鄰里親友過年時，禮尚往來的熱鬧情景，我又何嘗不是。那時候，日子過得清苦，買斤花生米都要憑票，可那時候的花生米又脆又香，沒有一點(diǎn)兒帶著藥水味的腐氣。那時候，餐桌上只有一盤伯父親自下廚做的爆炒雞，一大家子圍坐一起，互相謙讓著，一人吃一塊，卻格外的香。那時候，左鄰右舍串門拜年，留下的是一串串的祝福。那時候，堂兄妹在一起，有說不完的話。現(xiàn)在的人，吃穿不愁，還要注意賺錢多少，官位升了沒有。鄰里之間冷若冰霜，老死不相往來，見面連招呼都懶得打。真不知，現(xiàn)在的生活是離幸福近了，還是遠(yuǎn)了。

不是說，人有超越性的品質(zhì)，有對生存意義之上的追求？不是說，物質(zhì)生活有了保證，人就會向精神世界過渡？究竟是自古以來，中國人的實(shí)用哲學(xué)根深蒂固，缺乏對自我的反省、靈魂的拷問，還是中國人本來就缺少以純粹精神創(chuàng)造為樂的形而上學(xué)，以為只要吃好、穿好，趨于奉承，大權(quán)在握，就可以滿足地度過一生？

三十晚上，空闊的路面少有人往。高樓鱗次櫛比，色彩繽紛。家家都在各自家中吃飯、喝酒、打牌、看電視，不關(guān)心與己無關(guān)的任何事。我想像過去一樣，找一塊冬天的石頭踢，聽聽它落在地上的聲音?？墒?，連一塊小石頭都找不到。一切都掩藏在現(xiàn)代漂亮的裝飾里。華麗、冰涼，像隔了一層厚厚的皮。

不論多么富有，多么豐衣足食，心里還是得留點(diǎn)念想，留點(diǎn)美好的。

也不知道，今晚我是不是又想多了。

丟失

今年的秋天與往年不同。院子里的大理花還沒有完全枯萎，就來了一場大雪。好大的雪啊，像一朵又一朵的花，像一片又一片的樹葉，飄下來，落在身上，趕也趕不走。很快就濕了衣服，濕了頭發(fā)，滿身都是雪的味道。

下雪的時候，我曾被我的奶奶派去買電影票。過去，電影票很難買，特別是有新電影上演，買電影票就得排老長的隊。

奶奶派我去買，是有原因的。有一次，我排了長長的隊，好不容易到了窗口，已經(jīng)是滿頭大汗。我伸出捏得濕漉漉的一元錢，可賣票的老爺爺說，閨女，票已經(jīng)賣完了，明天再來吧。說完了，還伸出手來，摸摸我的腦袋，我糊里糊涂地離開了窗口，委屈地哭了。

奶奶讓我又一次去買票，也許是希望老爺爺能認(rèn)出我。

我去得很早，雪花悄無聲息地落在我的臉上，我的臉凍得紅紅的。等我走到能看見那個賣票的小窗口時，我的心跳加快，快要飛出來了。

一定是清晨的白雪幫助了我，窗口前排隊的人很少。我奔了過去，很快就買到了當(dāng)晚的八張票。票是黃顏色的，小小的窟窿眼把它們一張接一張地連在一起。賣票的老爺爺把它們遞出來的時候，又摸摸我的頭，我沖老爺爺笑了一下就跑了。

晚上吃過飯，祖母便用篦子細(xì)細(xì)地梳了頭，又拿出一件只有坐席時才穿的毛料衣服，穿在身上。我和我的堂兄堂妹早都等得不耐煩了，出了大門，在院子里打鬧著。

清苦的日子里，歡樂不是很多，但又時不時于不經(jīng)意間到來。能在一個落雪的日子里，不讓祖母早早地把我們按進(jìn)被窩，聽老鼠在屋子里竄進(jìn)竄出，而是要在忽而光明忽而黑暗的電影院里享受光與影的愉悅，讓我們興奮得像小瘋子一樣來回地奔跑、尖叫著。

但是，悲哀同喜悅一樣來得兇猛。祖母和姑姑以及伯母，突然集體不知道把電影票放在哪里了。就在奶奶打扮好了，鄭重其事地領(lǐng)著一大家子人，在鄰居艷羨的目光和詢問聲中走出院門時，電影票就忽然找不著了。

炕柜里的被褥、衣服已經(jīng)由姑姑全部扒拉出來，桌子里的票據(jù)、頭繩、針線等等

翻了個底朝天。

奶奶沮喪地站在一旁，嘴里自言自語，我記得我把票壓在炕柜里了，怎么會不見了呢。

突然，奶奶把眼光投向了我們。因為電影票不見蹤影造成的極度失望，已經(jīng)讓我們失魂落魄，現(xiàn)在，眼看著奶奶又要把這么重大的失誤引向我們。我們害怕極了，搶著告訴奶奶，沒人動那些票，誰也沒動。通常家里最重要的東西都由奶奶保管，我們是那樣地信任她。

奶奶終于沒再追問我們。

電影開演的時間一分分逼近，票仍然沒有出現(xiàn)。失望的淚水在我們的眼眶里打著轉(zhuǎn)轉(zhuǎn)。我提出去電影院試試，讓賣票的老爺爺給我們做證明，那么長一排空位子沒人坐，總可以證明。但是，祖母不答應(yīng)，她說，咱們不能干那丟人的事。

于是，我們一家人就在無端的痛苦中，苦熬著時間。一直等姑姑回了自己的家，等到看電影的事被我們完全放棄，該干什么還干什么，大家的心才慢慢平靜下來。只有祖母一夜翻動著身子，沒有睡好。

第二天中午，放學(xué)回來。奶奶一掃平日的威嚴(yán)，激動地告訴我們，票找著了。她說，她先是把票壓在炕柜里，后又覺得不妥，便又塞在了褥子底下，結(jié)果昨天晚上，只記得炕柜，卻忘了后面電影票已經(jīng)被轉(zhuǎn)移的事。

奶奶很得意，好像找到了票，就安了心。

連在一起的、黃色的電影票舉在她的手上，她儼然一位勝利者。

我現(xiàn)在還記得清清楚楚。當(dāng)時，要看的電影是彩色故事影片《艷陽天》。

為此我還特意讀了浩然的同名小說，記住了那個有意思的農(nóng)民馬小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