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源
《世說新語·尤悔》中說,東晉簡文帝司馬昱一日出行,看到田中禾稻,不知何物,遂問隨從:是何草?隨從答:稻子。簡文帝大羞,回宮后自我禁閉,三日不出,對人說:“寧有賴其末,而不識其本!”——怎能依賴稻米為生,卻不知道稻禾長什么樣子?
簡文帝生長帝王家,不識稼禾也正常。而且身為天子,他能尊重常識,心存羞恥,勇于自我批評,更是難能可貴。假如他愿意,他完全可以不懂裝懂,乃至重新為稻子命個名,詔告天下改用新稱,而不是不恥下問,從而暴露自己的無知。所以后世談起這個故事,無不從正面立論,公認簡文帝是個知錯就改的好皇帝。
前些時在延安,我也暴露了類似的無知。一日中午,我們一行到一家飯店用餐。飯店一樓大堂一側(cè)隔出來兩間房子,為突出地方特色,刻意營造成窯洞模樣,隔斷墻上堊以黃泥,嵌人兩個龐大的滿拱連窗老木門。門窗和泥墻上懸掛許多陜北地產(chǎn),諸如玉米、辣椒、谷子之類。同行的單占生老師將之一一拍照,發(fā)出來讓大家欣賞。其中有一張是脫粒后扎成灶帚的東西,類似于稗草或稻草,梢尖又細密得多。另有兩張,一張是幾穗灰紫色的高粱,一張是一束顆粒飽滿的谷子。單老師考問這三物是何名稱。第一張我端詳許久,那植物明明見過,就是想不起它的名字。至于另外兩張,我確定是谷子和高粱。單老師問:“它們以前叫什么?黍、稷?還是粟?”我頓時茫然,無以應答。
說起來這些都應該是常識。黍、稷倶屬五谷,作為古人重要食糧與祭祀之物,在古代典籍中頻繁出現(xiàn)——尤其是稷,不僅成為天才農(nóng)學家、周朝先祖棄的尊號(后稷),更是作為谷神的名稱,與土神的“社”合在一起,成為國家的代稱。我也算讀過幾本古書,對這些字眼并不陌生,但我從不曾想過它們的實物會是什么樣子,現(xiàn)在是不是還有種植,假如它們還有通俗的名字,比如同屬五谷的“菽”又叫豆,那么它們所對應的作物通俗名稱又是什么。我雖出身農(nóng)村,干過許多年農(nóng)活,但在我印象里,中原地區(qū)似乎并沒有叫黍和稷的作物。我只知道現(xiàn)在的谷子是古籍中出現(xiàn)率最高的“粟”,但也不確定粟只是谷子,還是包括但不限于谷子。
我甚至不確定傳統(tǒng)所謂的“五谷”,究竟是哪五種。
說到這個話題,尷尬的就不止是我一人。對于五谷所括,先秦以降有多種說法,其中接受度最廣泛的有兩個,分別出自大學問家鄭玄和趙岐。
《周禮·天官》以五味、五谷、五藥養(yǎng)其病?!编嵭ⅲ骸拔骞龋?、黍、稷、麥、豆。”
《孟子·滕文公上》:“后稷教民稼穡,樹藝五谷?!壁w岐注:“五谷,謂稻、黍、稷、麥、菽也。”
菽即豆。所以兩者的區(qū)別,僅僅是一個有麻無稻,一個有稻無麻。北方多麻,南方多稻,鄭玄、趙岐之所以有此出人,給人的第一聯(lián)想是他們所處地域不同,或者時代有別。然而事實上,這兩位大師一為山東高密,一為陜西咸陽,倶屬北人,且生活在同一時代。很奇怪他們?yōu)楹螞]有碰個面聊一聊,達成一個共識,結(jié)果搞得后人騎墻而顧,莫衷一是?;蛟S彼此都是大師,王不見王,各自矜持吧。還有一種可能是,他們自己也頂不太真。比如鄭玄,同在《周禮》一書,在《夏官·職方氏》“河南曰豫州……其谷宜五種”句下,他注道:“五種,黍、稷、菽、麥、稻。”與趙氏五谷完全相同。不過此處所謂“五種”,是指河南適合種植這五種作物,與概括性的“五谷”還是有區(qū)別的。
五谷已難達成一致,黍、稷究竟是什么東西,更加沒有共識,兩千年來爭訟紛紜。上場互搏的不乏大角色,不是宿學通儒,就是農(nóng)業(yè)專家,看得人眼花繚亂,心蕩神馳,到最后還是不知道該聽誰。唯一沒什么爭議的是粟。經(jīng)查證,歷朝賢達意見一致,粟即谷子,脫殼后叫小米。但還沒完,接下去還要細分。
粒大質(zhì)好的小米叫“粱”。據(jù)許慎《說文解字》:“粱,米名也,小米之大而不黏者?!薄度n》亦稱粱,好粟也?!薄俄崟⊙a》粱,粟類,米之善者,五谷之長。”顆粒細小、煮后發(fā)黏者叫“秫”?!墩f文》:小米“細而黏者謂之秫”?!稜栄攀琛罚骸帮?,謂黏粟也……北人用之釀酒?!?/p>
先記錄下這一難得的共識,是為了幫助解釋黍、稷的紛爭。先說黍:
據(jù)明代梅膺祚《字匯》黍……粟屬。”南宋嚴粲《詩緝》黍有二種,黏者為秫,可以釀酒。不黏者為黍。”又,《孔子家語》夫黍者,五谷之長?!本C合來看,黍似乎是粟屬里的“粱”。
然而,《說文》卻說:“黍,禾屬而黏者也?!睋?jù)《說文》所釋,禾即是粟,與上所述無異義,然而質(zhì)地卻變成了黏的。再據(jù)李時珍《本草綱目》:“黍乃稷之黏者。”不僅黏,連種屬也與粟無關(guān)了。
相較于古代專家之各執(zhí)一詞,今時賢達的觀點倒比較一致,比如許嘉璐先生和于省吾先生都認為,所謂黍,就是北方的黃米,叫黍子,色黃而黏。
那么,貴為國家代稱的稷又是何物?《說文》:“稷,齋也,五谷之長?!薄忠粋€“五谷之長”,讓人懷疑這項榮譽是從賣假證那兒批發(fā)的。
《說文》中的“徐曰”進一步補充:“關(guān)中謂之糜,其米為黃米。”——這不是許、于二先生所說的黍嗎?
南宋羅愿《爾雅翼》又謂:“黍,大體似稷,故古人并言黍稷?!彼坪踝鴮嵙耸蝠⒎峭话愕挠H密關(guān)系。
事實上自隋唐以下,認為黍稷同類者幾為主流。代表人物是李時珍?!侗静菥V目·谷部》:“稷與黍,一類二種也,黏者為黍,不黏者為稷。稷可作飯,黍可釀酒,猶稻之有粳與糯也?!币岳顣r珍的嚴謹與權(quán)威,他這句話成為后世執(zhí)此論者最有力的證據(jù)。
然而在隋唐之前,專家們可不這么認為。
東漢許慎《說文》:“先儒又以稷為粟屬。”魏孫炎《爾雅音義》則直言稷,粟也?!薄洱R民要術(shù)》的作者賈思勰態(tài)度同樣明確:“稷,名粟?!甭?lián)系到黍稷在上古種植和食用更為普遍,漢魏人的注釋似乎更可信,也更具說服力。
回到五谷名類上。不管是麻、黍、稷、麥、菽,還是稻、黍、稷、麥、菽,黍稷之外的名字都是總類之名,如三國楊泉《物理論》所言,菽是眾豆之總名,稻是溉種之總名。麻、麥之下也都有許多種屬。唯黍與稷是有具指之作物,而非總類之名,與麻稻菽麥并列而論,似乎不相匹配。倘若黍、稷果如漢魏諸家所言都屬粟類,那么以粟來對應其他諸類,就很相配了。
這并不是假設(shè)。據(jù)報載,西安杜陵曾出土一枚木牘,其上記載有當時的五谷:粟、豆、麻、麥、稻。即合黍、稷而為粟,而將麻、稻都納入進來。杜陵是西漢宣帝的寢陵,可知遠在西漢,五谷是沒有黍稷的,如果說是因為黍稷在其時種植尚不夠普遍,這幾無可能。更可能的是黍稷在當時人看來同屬粟類。我沒有看到杜陵木牘的實物,也未查到圖片,不知此報道確然與否,倘若屬實,當是關(guān)于五谷最早、最有根據(jù),同時也最合理的一個版本。
關(guān)于稷,還有一個曾經(jīng)廣泛流傳的觀點,認為它是高粱。執(zhí)此論者集中在清代,還都是訓詁大家。比如程瑤田《九谷考》云:“稷,黏者為秫,北方謂之高粱?!敝祢E聲在著作中極力應和之。王念孫亦謂:“稷,今人謂之高粱?!比欢聦嵤?,高粱原產(chǎn)非洲,直到遼宋時代才自印度傳人我國,又被稱為蜀黍,顧名思之,大概是先傳到蜀地,然后再擴散到大江南北。這幾位雖是文字大師,卻不是農(nóng)業(yè)專家,翻故紙掉書袋,在既有文獻中咬文嚼字搞推理固有一套,具體到百科實務(wù),就茫然無知了。于是搞出如此突槌之事,誠在情理之中。
再回視那些各執(zhí)己見的學者們,如鄭玄、趙岐、嚴粲、羅愿輩,誰人不是坐而論道的行家?又有哪個曾有躬耕南畝的經(jīng)歷?以己之昏昏,欲使人之昭昭,后之學者不查,而復效之,遂將原本普遍可識的農(nóng)作物,纏訟成了千古謎案,乃至于今仍難定論,不可謂不荒誕。即如我自己,引經(jīng)據(jù)典啰唆這么多,依舊不確定粟、黍、稷究竟是什么關(guān)系,各自又長什么樣,在書本里格物半日,卻并無致知之效。至于那個扎成灶帚的東西,也是拿照片請教了一位鄉(xiāng)間長輩,才明白叫秫子,其籽黃小而黏,與《說文》所記正相吻合。所謂實證見真知,信然!而空頭學問之不可據(jù)不足恃,亦由是可知。
這真讓人感慨。人往往讀了幾本書,就自感真理在握,從不去想所謂真理是不是脫離實際的廢話。我們身在生活,又遠離生活,自以為掌握的真相,很可能不過是想當然的幻影??鬃觿窈髮W小子讀《詩》,以其可以“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但這種多識,目的不在于炫耀知識,賣弄學問,而在于從“識”中打通名實,考見得失。愚魯如我,卻是停留在知識與生活的表面,不辨黍稷,妄論五谷,簡直與那些隔絕人民卻高談人民、描寫生活卻遠離生活者一樣可笑。設(shè)使簡文帝有知,必謂是曰:“寧有取其名,而昧于其實;執(zhí)其末,而不顧其本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