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知遠(yuǎn)
車在新橫濱拐來拐去,最終看到了有“宮川”兩字的小院落。按門鈴,一位短發(fā)、胖胖的女士引我們穿過小院內(nèi)的花叢、小樹,走到兩層小樓前。
我們脫鞋、弓腰走上榻榻米,屋內(nèi)的陳設(shè)簡單、略有凌亂,像是老派的、稍顯拮據(jù)的日本人家。一個長方臉、留稀疏長發(fā)、穿灰色西裝的老人起身歡迎我們。他的眉宇之間的確有某種似曾相識之感。他是宮川弘,他的外祖父是孫中山。
1905年夏天,流亡日本的孫中山娶了橫濱的19歲少女大月薰,一年后,他們的女兒誕生了,最初取名文子,暗示她的父親孫文。不過,此刻的孫中山正在西貢策劃另一場起義。當(dāng)他在1906年10月回來后,他可能沒有時間、更可能是忘記了去探望這個妻子與他們的女兒。流亡的革命家的生活,是失敗的苦澀、受困的雄心、莫名的希望、被同志背叛、酒精與陌生異性肉體的撫慰構(gòu)成的,他也必須活在此刻與未來,而不是過去。
大月薰未能熬過這忽視與遺忘。1911年11月,她將文子(后更名為“富美子”,在日文中,它與文的發(fā)音相同)交給宮川夫婦做養(yǎng)女。兩年后,大月薰嫁給了三輪秀司,在一段失敗婚姻之后,她在1915年再嫁給一名寺院住持實方元心,生育一子。
此間,她與孫中山最可能的重逢是1913年。彼時,孫作為中華民國前總統(tǒng)、國民黨黨魁、時任鐵道部長,訪問日本。他的到來激起了日本社會的強烈反響,作為一名得到日本庇護(hù)的流亡者,最終變成了現(xiàn)代中國的締造者。從首相兼外務(wù)大臣桂太郎、民黨領(lǐng)袖犬養(yǎng)毅到玄洋社的創(chuàng)辦人頭山滿,都是他的熱忱歡迎者。日本的報紙連篇累牘報道他的行程、猜測他的出訪目的。華僑社會更是一片沸騰,那些革命黨的支持者,品嘗到了收獲的喜悅......
關(guān)于孫中山的逸事,則出現(xiàn)在當(dāng)?shù)氐膱蠹埳?。一家叫“對陽館”、曾招待過這個革命者的旅館老板娘對《東京朝日新聞》說,“孫先生喜歡年輕的女人,因此姑娘們都從赤阪(東京著名的花街)來到這里”,他與日本同志在商討起義、籌款時、或澆愁時,“整日飲酒,而且每人若不抱一個女子就不善罷甘休”......這縱樂之中,更是一種無奈與悲壯,他們需要騙開日本警察的監(jiān)視,也知道他們的命運未卜。
大月薰也出現(xiàn)在這些逸事里。但因為生病、或許也是回避,他們在1913年原本可能的見面未遂。不過,這談不上有誠意的邀請,孫中山邀請這昔日的妻子來參加集體的歡迎會,而他身邊則有另一位妻子盧慕珍。
我見到宮川弘時,這些往事早已煙消云散。在他1941年出生時,她的母親是宮川吉次的妻子宮川富美子,幾乎沒人知道她的特別身世,她像是歷史縫隙中的見證人。這也給宮川富美子與她的兩個兒子宮川東一與宮川弘帶來了某種改變,他們突然與一個既榮耀又神秘的傳統(tǒng)產(chǎn)生了關(guān)聯(lián)。
這些細(xì)節(jié),是我從一本叫《孫中山與大月薰》的書中看到的,它的副標(biāo)題帶有強烈的流行文學(xué)色彩——“一段不為人知的”。但寫作卻不乏嚴(yán)肅之處,盡管結(jié)構(gòu)過分松散,但其中大量昔日的日本報刊檔案卻頗為珍貴。作者張先生曾是中國社科院的日本研究所講師,1992年留學(xué)日本,他的好動性格讓他離開學(xué)院,從此在東京的中文媒體工作,他其中的一名助手日后成為了第一個獲得芥川龍之介獎的華裔作家。
也是在此期間,張先生開始了對孫中山的日本蹤跡的追溯。很可惜,只有一家香港的出版商對這個題材感興趣,并把它塑造成香艷的逸事。我在一個飲清酒、吃火鍋的夜晚,遇到張先生。孫中山的后人,讓我深感興趣。
在宮川弘的榻榻米上,我們的談話很不自然。或許,我也不知該詢問什么。
留著長卷發(fā)的宮川先生能對孫中山有什么特別的看法嗎,這血緣的聯(lián)系早已被歷史與現(xiàn)實沖得七零八落。我似乎記得,當(dāng)宮川弘與孫中山的孫女孫穗英坐到一起時,他們甚至無法交談,前者講日文、后者講英文。這似乎也恰好不過地表明了孫中山作為一個全球性革命家的特性。
每當(dāng)宮川弘試圖講話,他的中氣十足的太太就打斷他。借由張先生的簡短翻譯,太太沒興趣談起這些往事,對我們深感不信任。我們是陌生的闖入者,引起了某種不安,我們對歷史的獵奇,干擾了他們的日常生活......
在不無尷尬地離開時,我想,她的確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