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克爾（長詩）

鄭巍

1

它并不是一個人名，而是

一個島嶼。

在南太平洋，或者

其他地方，從杳無人煙到人類文明

在此盛開——我用一葉之舟

抵達那里時，已經(jīng)黃昏。

碼頭上的余暉

像一條

待宰的金槍魚：夕陽之血一直

流進海里。進港的漁船沉甸甸的，仿佛

裝滿了金銀。

“是的，六十海里處有

一艘沉船，沉船裝滿了珠寶玉器……”

我坐在搖晃的

藤椅上，聽沃克爾島的神奇

故事。三條腿的女人

顫顫巍巍舉起芭蕉葉，芭蕉葉里藏著

美酒。我只喝

咖啡和熱可可，對酒精有

輕微過敏。

圣鹿朗：我認識的第一個人（所有的

人名前都加一個

“圣”字），他從圖書館

的一張羊皮地圖里

找到此地——他用魚骨搭建房子，鯨魚皮

有些很好的保溫效果。他免費

向游客開放

自己的房子：“這是一個

藍鯨博物館。”我無法想象——一個人

終日與腥臭味為伴，也無法理解

當?shù)厝藶楹?/p>

使用英語。我的居室在哪兒？

一只巨大的鸚鵡螺

向我敞開的大門。我敲了三下，它伸出

觸角并向我

提供了一個時空扭曲的房間。

2

房間里到處都是

貝殼與

海島的氣息——我的灰鸚鵡桑頓，叼著

一枚玻璃彈珠，一只腳

勾著金黃色的掛環(huán)。“恭喜發(fā)財?！?/p>

它總是重復(fù)

這一句，如同我總是

重復(fù)同一個夢：我的船還在海上，四周

都是海水，搖搖晃晃的鹽味

和人類哲學(xué)帶來了

混亂——我需要一座島嶼——靠泊

是唯一的生存之道（形而上

之道）。來到

沃克爾完全是漂泊的結(jié)果，如同

魯濱遜來到馬賽蒂艾拉。

雙頭鷹在空中盤旋（象征權(quán)力），它的

爪子上帶著

一枚紅色寶石戒指，向下俯沖

的姿態(tài)像一位

戰(zhàn)功赫赫的將軍。桑頓也學(xué)會了一招，它

能夠從一組硬幣中找到

金額最小的那一個。

“這里也叫火燒島?！被蛘撸?/p>

在無數(shù)個溫泉之上懸浮著。

二氧化硫的味道

讓人們將它與地殼運動

聯(lián)系起來?！班?，沃克爾不需要答案，也不

需要上帝和天氣晴朗——”

它可能早被

探險家們所遺忘

來到此地的人都是亡者……我也是

其中一個。

哀莫大于心死的女人從

脫帽那一刻，眼睛里的灰色

變成藍色。她們討論電影，美食和

初戀——不是所有的

人都會來到

此地并坐在一口自沸泉水的旁邊

吞云吐霧，遠離生活。

背靠棕櫚樹的老人

熟練地拋開一枚巨大的木瓜，倒出黑籽

將橙黃色的果肉與果皮

分開。

“這動作簡直與

剝頭皮如出一轍……”殖民文化

如同細菌，夢境曾經(jīng)提示：此地不宜

久留！事實是——夢

多半是反的。

3

除了珊瑚礁，這里還有

磷肥和各種骨骼

化石。售賣空氣的商人有一副

墨西哥面孔，他們臉蛋黢黑，非常世故。

我是一個

有一說一、有二說二的人——桑頓

偶爾喊我“傻子”，我總是把

真實的一面暴露給

其他人，仿佛就像沃克爾，它是

環(huán)形礁構(gòu)成的

島嶼，從來沒有掩飾身份。

我的鯨魚房間來自

二百海里的地方——為了躲避虎鯨而

不幸擱淺?！蚌L魚肉價值0.75美元

一磅，鯨魚油價值2美元一磅

而它足足有七十噸?！?/p>

知情人向我介紹：它有六十歲，像

麥哲倫那樣環(huán)游了世界。

此時，我

躺在床上，聽著靡靡之音，窗外的

暮色如月經(jīng)般涂抹著

墻面——一切都會慢下來，步伐

思想，緩緩下垂的眼皮。

浮潛獵人從

一個巖礁洞穴中找到發(fā)光鰻魚

和三只眼睛的槍烏賊。舊大陸來的

足跡隨處可見。

我也是！但我僅僅只是

尋找靈感，躲避世俗對我的腐蝕。

輕聲呼喚沃克爾的

還有一個女人，她從大麗花的

花芯里翻出，赤身裸體，用輕柔的聲音

吟唱《月亮河》。

月亮懷孕，在銀河上游繁殖星星。

我聽到的正是這個——徜徉在水上的

肉體突然有了

靈性，這迫使每個人都能夠

輕輕呼喚：沃克爾。

4

“這里沒有歷史，只有

地理?！边@句話并不荒唐——它充分

概括了一個

地殼活躍區(qū)域內(nèi)，突然出現(xiàn)的

一座島嶼。不可否認，它是天然的，充滿了

大自然的力量。沿著海岸

奔跑的人腳下仿佛安裝了彈簧。

椰子被一只只松鼠

摘下，敲開：白色的果漿

有酒糟的味道——深夜爬上淺灘的水母

變成紅色，進行交尾。

人類性活動體現(xiàn)了1+1=2，在這里

卻有更多解釋。

“我需要一個女人！”我的鄰居

沃特森在隔壁

喊著，他來自賓夕法尼亞，是個律師。

“我需要一個演員！”

他繼續(xù)喊著。

“我需要一瓶威士忌，左輪手槍和

辛辛那提大師賽。”他在

囈語。他也曾聽到我的——像孩子那樣

索要棒棒糖

和西瓜紋彈力球。

在舊大陸，我需要借助酒精和地西泮

才能入睡（“沃克爾”三個字可以

催眠）。推開窗戶，晚風(fēng)

帶著一絲奶味。

月光下擺棋的人正在使用聲東擊西

的方式，他們的師父

是一條被打了七寸的響尾蛇。

“我也曾經(jīng)

養(yǎng)過一條，它看上去良善，美麗，有

菩薩般的心腸。”把玩蛇的魔術(shù)師

打著鼻環(huán)，他穿墻而過

并坐在了我的面前——這是一種沃克爾

的打招呼方式：在人人缺乏

信任的時代，他把

毒蛇變成了一支鋒利的箭，彎弓射向

每一名可能的陌生人。

我看著

他把玩硬幣，聽著沃特森的夢話

靡靡之音讓一只

壁虎主動切斷自己的尾巴。

“頹廢也是

一種美——”我想起這句話，并打開

一扇通往地獄的烈焰之門。

5

沃克爾并不是

一個夢，它確實存在。白天，我會沿著

海岸線一路散步，遇到

陳太太（一個中國寡婦）會

打一打招呼。她患有輕度的阿爾茨海默病

總會忘記我的姓名——我會再次

向她介紹：我是某某，來自

亞洲，灰鸚鵡桑頓

是我的鳥，它三十三歲，會說恭喜發(fā)財和

你是一個大壞蛋。她會摘下帽子

像母雞那樣

發(fā)出咯咯的笑聲。

這里的一切都是真的，海水

是咸的，暖流帶來了詩意的生命：紅蟹

從紅樹林發(fā)出，它們想要

乘坐公交車

到島的另外一端：灰鯨鯊的天堂。

高大的椰子樹掛滿了

沉甸甸的椰子，九十歲的老人

像猴子一樣

飛快地爬到樹上，與藍天構(gòu)成夾角。

如果俯視——沃克爾是

馬蹄形的，仿佛一只巨大的馬匹

不小心踩了一腳。

那是一匹天堂之馬，上帝的坐騎，偶爾

化身一只驢

帶著阿凡提出現(xiàn)在碼頭，售賣

葡萄干和沙漠玫瑰。

沙子也是真的，拍打珊瑚礁的聲音喊醒了

一位詩人：他在母親的子宮里

寫詩，直到寫出

精美絕倫的東西才會爬出。

我也是詩人——除了寫詩，我還會

猜謎語，看風(fēng)水，利用

木桶理論找到

人類短板——自私?！拔覀兯龅?/p>

一切都是為了自己，包括

那些國家元首?！闭卧u論家

一邊用沙子

雕塑城堡，一邊宣講

自己的政治觀點：“奧巴馬是個

聰明人，特朗普是個傻子，英國不該

脫歐……我一直看好中國?！?/p>

他在海岸上

舉辦個人沙雕展，并且用沙子為沃克爾

制造了無數(shù)驚喜。他總是說著

“是時候了”，而天邊的

暮色也是真的，仿佛一個盟誓之人

剛剛吞下了太陽。

6

從這里離開的人們

收獲頗豐。獲得艷遇的布馮先生

來自意大利托斯卡納，他用

葡萄酒釀造術(shù)

換來了愛情——對方是一個溫文爾雅的

女演員，曾經(jīng)在百老匯的舞臺上

表演過媽媽咪呀。

“沃克爾比西西里更加迷人，唯獨

缺少一瓶

美妙的葡萄美酒?！彼蛩?/p>

攜帶英雄眷侶回到

故鄉(xiāng)，種歐芹、百里香和霞多麗葡萄。

紹爾來自

德國，他治好了抑郁癥，并且

把房梁上的繩套解了下來。

我們是無話不談的

朋友，常常把“落日號列車”當成通往

死亡的康莊大道?！凹偃缟?/p>

還有一天，你如何打算？”

他用數(shù)學(xué)公式

給出答案——在X與Y之間，選擇任何一個

都不會令人遺憾，假如有Z，那將是

驚喜。他會呆呆地

看著一盆花，用一種意念

加速它的開放?！笆聦嵣希也⒉皇桥e止

異常的人，所做的一切都是

上帝授予……”

他以另外一種死亡的

方式離開了沃克爾，把自己的骨灰

送回到蓋爾森基興的一家院落。

我的另外一個朋友——木頭先生

是一位畫家。

他整日坐在海邊畫海：相互

重疊的波浪，消失的船帆，滿載而歸的人

露出脊背的鯨魚。

月球帶來了潮汐，也給他

帶來了繪畫的靈感。

“沃克爾是

一匹蒙古馬留下的腳印，而不是一匹

夏爾馬?！彼脩蛑嚠嬶L(fēng)

呈現(xiàn)島嶼——一條巨型海鰻將其

緊緊圍繞。

為了力求真實，我充當了

他的說客，每日與大海，珊瑚進行對話。

離開沃克爾是

夏天的某個晚上，他將畫好的

“魚尾”送給我，并命名

思想之叉——忘了介紹，他是中國人

盡管他忘了如何

使用母語。

7

巨型硨磲張開

嘴巴，它們開始朗誦《月光詩》：

呵，美麗的海岸線

糾纏著沃克爾，在你的心里，巴黎女神

手捧玫瑰開始自己的

祈禱——愿萬物歸于一，愿

每一個生靈

都有自己的歸宿，愿皎潔的月亮不再

害怕黎明和詩人的修辭。

我也跟著

朗誦——章魚變成人，它們拉著

手提箱，里面裝著

海洋的秘密。沃克爾的黎明屬于一朵

曇花，它吸引了燕尾蝶和蜂鳥。

古巴來的搏擊手

腳踢芭蕉樹，練就鋼筋鐵骨。

“我還想去卡薩奇島”，一個老人敘述自己

的往事，眼睛里

一片蔚藍開始溢出（卡薩奇島，一個

神奇的島嶼，張果老

倒騎毛驢，看曹雪芹的《紅樓夢》）。

老人——水手——他口中的

卡薩奇是一個男人，沃克爾

是個女人。

我確定，那個老人是我——他經(jīng)歷過

生死磨難，從陰陽學(xué)中

尋找“能量守恒”。

另外一個印第安老媽媽用雞血為每一個

剛剛抵達

海岸的人畫畫，“雞血可以

辟邪驅(qū)魔。”這里與卡薩奇完全不同

這里民風(fēng)彪悍，手拿

毛筆作畫的人

擁有徒手宰羊的本領(lǐng)——我也學(xué)會了

活剝技能，把自己

從水深火熱中剝離出來。

我會坐在月光涂成白色的石頭上，模仿

桑頓的聲調(diào)

說恭喜發(fā)財和你是一個大壞蛋

以此聊以自慰。

8

雨季來臨，所有的事物

都是潮濕的。從一只濕漉漉的蜥蜴開始：

它沿著一條公路

爬行，躲過一輛紅色灑水車

和牛奶工的腳步，奮力一躍跳過

一個水洼。

水蜻蜓在水洼里產(chǎn)卵——這樣的季節(jié)

適合交配和繁殖。

如果在塞倫蓋蒂，獵人們

將會扛起槍，尋找一只溺水的角馬

或者蹬羚。

一名剛剛抵達

沃克爾的水手卸掉疲勞，將粘滿

海鹽的身子泡進

溫泉水里。岸邊，茂盛的

水生植物開出白花：有一種名叫

水芹菜的植物

可以治療高血壓和尿路感染。

這附近常常有鴛鴦出沒——它們

來自亞歐大陸，由一個

印度人攜帶這里。它們成雙成對地出入

池塘，并且在草叢里

誕下愛情的結(jié)晶。

是的，沃克爾人人皆是游泳高手，每年

一次的游泳馬拉松將會在

脹滿的河道進行。

準備飲彈自盡的老杰克先生得到了

啞火和生銹的子彈。夏季

痛風(fēng)折磨著

他的妻子——瑪麗小姐。我從一截

即將腐爛的井繩上得到了

闌尾和噩夢。

“這個濕漉漉的季節(jié)，沒有人愿意打著傘

在雷電交叉的空闊地帶行走。”

更多時候，我會把

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喝著熱可可

或者咖啡，借著窗前微光

翻幾頁圣經(jīng)。

桑頓玩弄它的玻璃珠，一只腳勾著

掛環(huán)。從墻角滲透進來的水珠

有南太平洋的

味道——這種味道仿佛來自于一條

開腸破肚的藍鰭金槍魚。

9

法國蝸牛用盡

渾身解數(shù)，制造著一場“葉片危機”：它

啃食著最細嫩的部分，用

自己的觸角

緩慢觸摸沃克爾——東北部

風(fēng)暴能夠帶來

巨型海藻和海蜇，供當?shù)厝讼碛谩?/p>

破碎的木船上變成了

牡蠣的溫床。細小的蕁麻疹

沿著珊瑚礁繼續(xù)擴散，“它們是一種

天花，需要牛痘疫苗?！?/p>

這里沒有

瘟疫，只有一種情感病毒：瑪麗

太太用桃木梳子

梳著頭，她的丈夫從抑郁癥里

找到了剪子，并且剪碎了

痛苦、失落與自卑。巖漿從裂縫里滲著

這個看上去像

臭雞蛋的海島仿佛長出了軀干

與四肢——它依舊是個

不斷成長的孩子，用一種“聲聲慢”的

方式把詩意

兌現(xiàn)出來。是的，它是迷人的，它

仿佛張著嘴巴等著

一枚薄荷糖

或者另外一個傷心的人：給他們

帶來愛，庇護所和終極哲學(xué)。

我會騎著一只

毛驢，出現(xiàn)在劈開世界的島嶼的中央，用

中文吟詠“被發(fā)之叟狂而癡，清晨

臨流欲奚為”。

胯下的毛驢用毛茸茸的耳朵

聽，并發(fā)出認可般的贊美（這也是一種

交流，只不過把人換成了

一只蠢驢）。當法國蝸牛爬上樹梢

點燃鯨魚油臺燈的

人們開始呼喚月亮：讓它用

皎潔和冰冷擦拭罪惡留下的痕跡。

10

沃克爾只是一根

羽毛，它從天上飄落下來，在

南印度洋上，像一只

海鷗不停地抖著身上的水珠——上帝

也是一只鳥，他翼展

三米，能夠用喙敲開巖石，從中

取出更堅硬的部分。

我的家是一枚鸚鵡螺，而內(nèi)部構(gòu)造

如同一條鯨魚的

腔體?！拔抑皇遣槐幌?/p>

一部分。”吐出彈珠的

桑頓替我說出答案——在這里，一切

都是詩意盎然的，包括

一件件陰霾的心事。

碼頭是羽毛的根莖，船是羽毛的絲絨。

椰子蟹用巨大的鉗子幫助

電力維修工擰螺絲：它們?nèi)赓|(zhì)鮮美

常常被紅燒或者蒸煮。

夜晚來臨前，我還會將斧子

舉過頭頂，用劈的方式懲罰一根花梨木。

有時，我也會懲罰自己：

比如將一頂帽子

扣在頭上，拒絕上帝的醍醐灌頂。

我是一名活著的死硬分子（在沃克爾

我是一個異類），我不是

老杰克：不會使用

轉(zhuǎn)輪手槍，不會上膛，甚至不會拉開槍栓。

我也是羽毛上的一滴水珠，盡管

渾濁不堪。

盡管我與其他人

沒有什么區(qū)別（主要組成成分是水和

有機物，而這些也是沃克爾的

重要組成元素），我會

保持自己的特立獨行，在兩棵棕櫚樹之間

拉開一張網(wǎng)。

我還是一名碼頭異客，花0.99美元

聽寵物海象的磨牙聲音。

“我還會聽到

沃克爾的聲音，它在轉(zhuǎn)動，盡管

它只是一根羽毛”，剛剛上岸的海盜船長

用加勒比式的口吻向我

描述不一樣的

沃克爾——他的右臂是一張航海圖

左眼已經(jīng)被受詛咒的賊鷗叼走。

責編：鄭小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