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厘子
國慶過后,譚老師帶著新婚的妻子回到了學校。新娘子白皙恬靜,大眼睛撲閃撲閃,兩條長長的辮子垂到腰間。按食堂毛頭師傅的說法:“大字不識一個,還長得跟個高中生似的。”
大家都喚她譚師母。初期,她一聽便臉紅,垂下眼簾應不出聲。時間長了,漸漸答應得順溜些。蜜月里,譚老師時常在窗前手把手教她寫自己的名字,她嘴里輕聲跟著念:“秀禾,秀禾,王秀禾—”
譚師母人雖小巧,卻能生養(yǎng)。五年里生下三個大胖小子,給譚老師掙足了面子??绅嚮哪暝吕铮孀記]多大用,吃飽飯才是緊要??孔T老師一個人的工資,日子過得十分緊巴。孩子們個個面黃肌瘦。
一天,譚師母正給老三喂奶,有學生來報告:“師母快去食堂,譚老師和毛頭師傅正打賭吃辣子呢!”
撥開看熱鬧的人,就見譚老師正對著眼前一只空碗發(fā)抖,臉刷白嘴唇烏紫,手里死死拽著二十斤糧票。毛頭師傅不知道是心疼那糧票,還是自己意識到這惡作劇有點缺德,低頭蹲在鍋爐旁一言不發(fā)。
譚師母拽起丈夫,大聲呵斥毛頭:“你,你也太欺負人了,知道他不會吃辣。你家雙職工一個孩子,就隨便糟踐糧票吧。我們家現(xiàn)在是困難了點,可是可是—”她因為太激動,普通話說一半成了家鄉(xiāng)話。她一把搶過譚老師緊捏著的糧票,劈手甩在毛頭臉上。
毛頭本是個頑劣的粗人,他猛地站起來想還擊??梢娧矍斑@個文靜秀氣的女人眼淚汪汪,緋紅著一張臉,前襟被奶水打濕了大半,鼓脹的胸顫悠悠地若隱若現(xiàn),滿嘴的臟話頓時咽了回去。轉而兇狠地對住圍觀的人群:“去去去,有什么好看的?;丶铱茨愕鶍尭杉苋?。”眾人一哄而散。
校長把毛頭叫去談了很久。第二天他把那二十斤糧票找個信封裝上,想了想又咬牙塞進去五斤,登門向嘴唇腫得不能上課的譚老師道歉。兩人有一搭沒一搭說著話,師母進來了。毛頭像見了鬼似的,拔腿就跑。那裝了糧票的信封跟著從窗戶里飛了出來。
但是譚老師,卻在這件事之后,變得暴躁起來。兒子們餓得嗷嗷哭的時候,他埋怨老婆沒有收下那糧票,繼而對老婆動了手。
在那樣的年月里,男人一旦找到了發(fā)泄的渠道,就怎么也收不住了。譚師母的臉上、胳膊上經(jīng)常帶著瘀青。
譚家的氣氛是怪異的。男人打老婆,老婆默默受著,一聲不吭。打孩子時孩子們也一聲不吭,老婆流淚了。譚老師越打越覺得害怕,越害怕越想打老婆孩子。
孩子們漸漸長大,飯量猛增。學校安排師母去食堂打雜,多少貼補點家用。手頭寬裕了,餐桌上就多些葷腥,家里也有了笑聲,孩子們的臉色活泛許多。譚老師說:“秀禾,去做身新的。好多年沒看你穿花衣服了。”
花襯衣,襯得譚師母完全不像三個孩子的媽。她淺淺笑的時候,一點不輸新來的女大學生。
有一天,譚老師因忘帶家門鑰匙,跑去食堂找?guī)熌?。正好看見她和毛頭在大灶前有說有笑,毛頭還抬手撥弄下她的頭發(fā)。
當晚,師母被打得送進了醫(yī)院。毛頭去找譚老師解釋,他只是幫師母拿下頭發(fā)上粘的菜葉。兩人一言不合,差點打起來。
出院后的譚師母,不說話了。她沒法兒再回食堂上班,整天坐在宿舍樓的過道里發(fā)呆。傻歸傻,她依舊能踩準了孩子們的放學時間,做好飯擺上桌等他們。
孩子們成年后各自學手藝離開了家,寄回來的匯款單上只寫王秀禾的名字。譚老師背著打傻老婆的惡名,教學成績年年全縣前三也保不住“先進工作者”“優(yōu)秀班主任”這些榮譽稱號。他有點心灰意冷,便辦了長病假,一門心思在家陪護老婆。
“秀禾,我們晚上吃點兒啥?”
“秀禾,天涼了我陪你買件褂子吧!”
“秀禾,你還記得怎么寫你的名字嗎?過來試試—”
有一天,電話鈴響,譚師母正好在旁邊。她期期艾艾地伸手去拿聽筒。一抬頭看到丈夫鼓勵的目光,便拿起聽筒開口喂了一聲。
“媽,太好了!”電話里是大兒子激動的聲音,“媽,你終于開口說話了。爸對您還動手不?”
譚師母偷偷看看在廚房里忙碌的丈夫:“你爸對我好著!”
(原載《小小說家》2018年6月 作者自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