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禮寫心，借橘明志

趙逵夫

摘要：屈原的《橘頌》收于《楚辭-九章》中。關于這首詩的創(chuàng)作時間及表現(xiàn)了詩人怎樣的思想，學界看法分歧很大。本文認為，《橘頌》是屈原二十歲行加冠禮時明志之作。

關鍵詞：《橘頌》創(chuàng)作時間借橘詠志

屈原的《橘頌》收于《楚辭·九章》中。關于這首詩的創(chuàng)作時間及表現(xiàn)了詩人怎樣的思想，學界看法分歧很大。要正確解讀《橘頌》，首先要弄清它是詩人在什么時候、什么情況下所寫。

王逸《楚辭章句》言屈原被放江南之野而作《九章》。至宋代朱熹才提出《九章》是“后人輯之，得其九章，合為一卷，非必出于一時之言”，但關于《橘頌》的作時并未言及，故學人仍多遵從舊說，以《橘頌》作于屈原晚年被放江南之時（當時楚人稱與郢都相對應之長江以南洞庭湖周圍、沅湘流域為“江南”）。至明代汪瑗的《楚辭集解》方說：“此篇乃平日所作，未必放逐之后所作者也?！庇终f：“或日‘此之行比伯夷’，后《悲回風》篇日：‘見伯夷之放跡’，其辭抑何同也？’日：此正可見屈子幼而學之者此也，壯而行之者此也?！鼻宕惐径Y明確提出作于詩人青少年之時。其《屈騷精義·九章》中關于《橘頌》說：

余細玩其詞，雖不能定其作于何時，其日“受命不遷”，是言稟受天賦之命，非被放之命也;其曰“嗟爾幼志…‘年歲雖少”，明明自道，蓋早年童冠時作也。汪、陳二位都說得很對，唯未能提出更直接的證據(jù)。吳汝倫《古文辭類纂評點》中說：

此篇疑屈子少作，故有“幼志”及“年歲雖少”之語。

聯(lián)系作品言之，是有說服力的。但他又承其師姚鼐之意，說《橘頌》是作于初仕為三閶大夫“率其賢良以厲國土”時。此說很有影響，如陸侃如的《屈原評傳》即取此說。如現(xiàn)代著名楚辭研究大家游國恩先生比較蔣驥、林云銘這兩位主江南之野的說法后，認為林云銘之說“似乎比蔣氏之說更近情理”，言：“從大概楚南多橘，屈原渡過江來，途中所見，借以抒寫懷抱，是極可能的事?？此杏小蠂痪洌勺C明他作這篇時已到湖湘之間了?！保ā冻o概論》?！冻o論文集》略同）其實這“南國”是相對于北方諸國，指楚國，非指“江南之野”，詩中這里是借橘以明志，非言所頌之橘樹生于何處。而且楚國以產橘出名之地不在江南之野，而在漢北。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郭沫若《屈原賦今譯》在《九章》的《解題》中說：“《橘頌》-篇，體裁和情趣都不同。這可能是屈原早期的作品。”同樣很有道理，唯言“所頌者何人，不得而知。是不是自頌，也不得而知”。馬茂元《楚辭選》說：“本篇基本上是四言，句法少變化，當是屈原在文學生活中創(chuàng)造性還沒有發(fā)揮出來的少年時的作品?！蔽膽焉场毒耪陆窭[》也說：“文字風格與其他八章迥異。因此我們可以比較大膽地肯定，這一定是距離其他八篇寫作期較遠的作品?！标戀┤纭冻o選》在《九章》題解中只言：“《惜誦》和《橘頌》可能作于放逐以前?！倍驾^墨守王逸以來舊說者有很大的進步，也較姚鼐之說有很大的進步。雖然這樣，因為同此前主青年時所作者一樣未能講出更充分的理由，故各家在具體看法上仍然有分歧，直至二十世紀末仍以主被放逐后作者也不少。有的學者則回避作時問題，如姜亮夫先生言：“但求通解，不敢穿鑿?！庇绕渲两氖畞砟?，仍有人認為是被逐時所作，或以為頃襄王元年被放江南行前所作，甚至有的人說是屈原的“絕筆”。

改革開放以來，有幾位學者就青年時代所作一說提出來一些補充理由。胡念貽《楚辭選注及考證》說：“《橘頌》似為屈原早期的作品，四字一句，和《詩經》相近。”雖文字不多，但很有道理。金開誠與其學生董洪利、高路明所著《屈原集校注》沒有承襲其師游國恩先生之說。書中說：

從內容上看，《橘頌》當是屈原早年的作品，不僅是《九章》中最早的一篇，也是屈原所有作品中最早的一篇。這可以從《橘頌》所表達的思想感情中看出?！堕夙灐啡ㄟ^對橘的贊頌，表達了作者崇高的志趣和堅強的性格以及熱愛祖國的強烈情感，洋溢著一種樂觀愉快、積極向上的精神。

講得很好，對作品思想內容和風格的總結也很正確。只是承吳汝倫之說，仍言本篇“可能是屈原擔任三閶大夫時的作品”。屈原在任左徒之前應該是先任三閶大夫的。但不可能二十來歲一出仕即擔任三閶大夫這樣在學問、德行方面都有很高要求的職務。詩人被任命為三閶大夫，應是在三十歲上下時。而《橘頌》不可能是在三十多歲時所作，如是三十來歲時所作，也就不能說是“少作”。但不論怎樣，上面這一段話在消除舊說的束縛和影響方面還是有意義的。

從以上的回顧可以看出，在學術研究上要有所推進，實為不易。我覺得主要問題是很多學者們只是在各種《楚辭》文獻當中找材料，甚至只在前人之說當中斟酌去取，很少有聯(lián)系《楚辭》之外其他先秦兩漢時的文獻，聯(lián)系當時的歷史文化背景來破解學術懸案。

據(jù)我的研究，《橘頌》是屈原二十歲行加冠禮時明志之作。理由如下：

第一，冠辭也叫“冠頌”，本篇是詩人以橘自喻，借橘以明志，故題作“橘頌”。

第二，今見于《儀禮·士冠禮》和《孔子家語》的幾篇冠頌，全都是四言的形式，《橘頌》在體式上與此完全一樣。

第三，冠禮也叫“嘉禮”，本篇第一句“后皇嘉樹”，本書是借詠橘以抒懷，故用“嘉”字表示是行嘉禮時明志之作。

第四，《儀禮》中所載冠辭中有“棄爾幼志”之句，同本篇“嗟爾幼志”意思相同。古代貴族子弟在二十歲（虛歲）舉行的冠禮即成丁禮，意思是要成丁者放棄少年之時一切依靠家庭的思想意識，從此要擔起家庭與國家的一些責任?！班禒栍字尽焙汀皸墵栍字尽倍际菑倪@個角度來說的。只是《橘頌》中是說自己從小就樹立為國效力之志。

第五，如上所舉，一些詞語甚至有的句子同冠辭相似，再如冠辭中說“順爾成德…‘以成厥德”，本篇說“秉德無私”，都表現(xiàn)了對“德”的重視。冠詞中常用的一些詞如“嘉…‘德…‘服…‘志”等，也都見于《橘頌》。

再聯(lián)系郭沫若、馬茂元、明念貽、金開誠等先生所談理由來看，《橘頌》在形式上與《詩經》接近，說明作于早年受傳統(tǒng)詩歌形式影響深，尚未形成吸收楚地民間歌謠特色而創(chuàng)造的騷體詩形式的時候;從內容上說也沒有《離騷》和《惜誦》《抽思》《思美人》及《涉江》《哀郢》《懷沙》這些前后兩次被放逐情況下所寫悲憤、憂愁的情調，而顯得十分輕快活潑。同時，作為詠物顯志之作，其中說“嗟爾幼志，有以異兮”，“年歲雖少，可師長兮”，表現(xiàn)出有志青年的自豪與自信?！堕夙灐分袕念^到尾歌頌一種高尚的品德。這種品德不是只指一般的個人修養(yǎng)，而是“受命不遷，生南國兮。深固難徙，更壹志兮”，同強烈的民族感情結合在一起。詩人要行比伯夷，以橘為榜樣，壹其志向，做到文章燦爛，而能任道義。

由此可以肯定：《橘頌》為屈原行冠禮時明志之作無疑。

王夫之釋“閉心自慎，終不失過”二句云：“喻已含忠內韞，不敢輕泄，如上官大夫所譖者?！币ω尽豆盼霓o類纂》言：“疑此篇尚在懷王朝，初被讒時所作”，“而‘閉心自慎’之語，又若以辨上官大夫所云‘每一令出，平伐其功’之為誣也”。馬其昶《屈賦微》承其說。再聯(lián)系吳汝倫之說，這一發(fā)展鏈條最典型地表現(xiàn)出學術研究史上“進兩步，退一步”之緩慢推進的狀況。其實屈原這兩句詩是針對戰(zhàn)國之時文±朝秦暮楚之風氣而言，與前一部分的“受命不遷，生南國兮。深固難徙，更壹志兮”相照應，難以附會到草擬憲令受讒的事上去，因為詩中沒有表現(xiàn)出一點政治斗爭或變法革新的意思來。

有學者引《中庸》中“或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之語以解“閉心自慎，終不失過兮”二句，認為屈原奉行思孟學派的人生準則，主張閉門修養(yǎng)。如清代奚祿詒《楚辭詳解》云：“閉心者，屏去欲念也?！边@種看法是不對的。詩人這里只是就橘皮包裹其內瓤使不受污染，表明自己絕不受世俗邪說之染，不會去干朝秦暮楚之事，全詩看不出屏絕世事只求心安氣靜之意。由“秉德無私”一句已可看出他是要為國為民謀事。

詩中所謂“參天地”，前人多不得其解，這其實即不朽之義?！蹲髠鳌は骞哪辍份d魯卿叔孫豹“三不朽”之說：“豹聞之：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睆摹堕夙灐房矗娙饲嗄陼r代的志向在于立德、立功，為此而不斷努力充實自己。立德的方面是做到了，他的行為，他在《離騷》等作品所反映的思想已證明了這一點。至于立功，他后來任左徒之職以后草擬憲令，希望舉行變法，改革政治，使楚國變得安寧而富強，爭取在統(tǒng)一南方廣大區(qū)域的基礎上再統(tǒng)一全國，使人民擺脫春秋以來數(shù)百年的戰(zhàn)爭災難。遺憾的是楚國的現(xiàn)實與當時各國間復雜的關系，他立功的愿望未能達到，最后意想不到的是他在“立言”方面真正做到了不朽。李白《江上吟》-詩中說：“屈平辭賦懸日月，楚王臺榭空山丘?！币颜f明了這一點。

至于屈原何以要以橘自喻，由東方朔《七諫》看，屈原的少年時代有可能在云夢澤一帶度過?！镀咧G·初放》：“平生于國兮，長于原野?！健奔辞?。屈原是名原字平（參拙文《屈原的名字與<卜居><漁父>的作者作時作地問題》，《蘭州大學學報》2009年第1期）。屈原作為一個貴族子弟生于都城而在原野長大，有可能是父親因犯過錯而曾被貶謫。整個傳世戰(zhàn)國文獻中不見有關于屈原父親的片言只字，日本有的楚辭學者將此作為否定屈原其人的根據(jù)之一。我認為屈原父親中年以后被疏放的可能性很大。而漢北云夢是楚國貶謫大臣之處，其地以出產好的橘柚而出名。《呂氏春秋·本味》中說：“果之美者，江浦之橘，云夢之柚?！痹茐粼诮瓭h之北，此處“江浦”“云夢”是互文見義?！稇?zhàn)國策·趙第一》蘇秦說到楚國，也特別提到“橘柚云夢之地”，則云夢所產的橘乃標志楚地富庶之物產。這樣屈原以橘為喻，就可以理解了。當然，屈原父親早逝，他青年時因某種原因暫居漢北（如在親戚處），正值二十歲行冠禮時的可能性也存在。

本篇前半部分寫橘，將橘擬人化，已蘊含有借橘詠志之意。“類任道兮”和“紛緼宜修，姱而不丑兮”就明顯是借橘喻人?！笆苊贿w，生南國兮”二句，從樹的方面說，指稟天地之氣;從自喻的方面說，指受天命而將對國家有所作為。《晏子春秋·雜下》中說：“橘生于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鼻诓呤坑握f、朝秦暮楚之時，所以特別以此明志，說明自己會一直忠于國家。

“嗟爾幼志，有以異兮”以下為第二段，基本上是自白，但也注意盡可能同橘的特征相聯(lián)系。古代認為男子成丁以前所懷之志，幼志也;行冠禮之時所立，應為一生所追求，將始終不渝，故為大志。王夫之《楚辭通釋》說橘：“枝葉茂盛，花香果美，而其為木也，堅挺獨立，無繁艷婀娜之態(tài)，蓋耿介自理，志士仁人之節(jié)也。”疏解以上二句之意，最為確當。伯夷，商末賢士，為孤竹君之子，與弟叔齊互相推讓君位而一起至首陽山。武王滅商后，他不食周栗，餓死于首陽山。屈原在這里是借以表現(xiàn)一種堅貞不渝的志節(jié)。

這首詩是我國詠物詩之祖，清人蔣驥、胡文英已言之。詩的前半側重正面寫橘的特征，贊頌美好的品德，而差不多在每一層意思的表現(xiàn)中都有一句兩句是語意雙關，既可理解為寫橘，也可理解為寫入。如“受命不遷，生南國兮”“深固難徙，更壹志兮”“文章爛兮”“類任道兮”“紛縕宜修，垮而不丑兮”等。后半似乎在直接歌頌人的美德，而實際上仍是由橘樹的本性生發(fā)出，如“獨立不遷”“深固難徙，廓其無求兮”“蘇世獨立，橫而不流兮”“淑離不淫，梗其有理兮”等。其抒情與詠物相關聯(lián)，體現(xiàn)出一種深情與智慧。故劉熙載言其“品藻精至”“不迂而妙”（《藝概》），可謂的評。

此詩借詠物以明志，句句相關，而又不直接寫己，也不用“如”“像”“若”“好比”之類的詞，二者的關系在不即不離之間。這種表現(xiàn)方式對漢代以來的詠物詩有很大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