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元好問中州詠史詩

楊忠謙

摘要：中州地區(qū)是中國歷史上重要的政治文化中心。幾千年的逐鹿問鼎、興廢征戰(zhàn)、朝代興替，以中州為舞臺反復(fù)上演，連綿不絕。元好問在河南時期，親歷了國家局勢的日益緊蹙、統(tǒng)治階層的奢侈腐化和女真政權(quán)的最后覆亡。他的詠史詩以古鑒今、借古諷今，通過前朝政權(quán)、女真政權(quán)的衰落敗亡，揭示了封建政權(quán)由盛到衰的必然規(guī)律，具有鮮明的針對性和洞察力，充滿了強(qiáng)烈的史鑒意識、批判意識。藝術(shù)上，元好問詠史詩熔客觀呈現(xiàn)與主觀褒貶為一爐，宏觀掃描與微觀聚焦相結(jié)合。其深刻的思想內(nèi)容和高超的表現(xiàn)手法使元好問的詠史詩在金代詩歌中獨樹一幟。

關(guān)鍵詞：詠史詩 文學(xué)地理 歷史記憶 史鑒意識

中州地區(qū)“居天下之中”，歷來是我國政治、文化的中心。幾千年的逐鹿問鼎、興廢征戰(zhàn)、朝代興替，以中州為舞臺反復(fù)上演，連綿不絕。李俊民《和河樓閑望》：“中原可惜衣冠地，自古以來多廢興?！敝兄莸貐^(qū)作為眾多歷史事件的發(fā)生地和見證者，被歷代文人騷客感嘆悲傷，形成獨特的文學(xué)地理特征。金代后期，政治中心南移中州汴洛地區(qū)。元好問在中州時期，親歷了國家局勢的日益緊蹙、統(tǒng)治階層的奢侈腐化、女真政權(quán)的最后覆亡。他的中州詠史詩以古鑒今、借古諷今，具有鮮明的針對性和洞察力，激活了歷代發(fā)生在中州地區(qū)盛衰興替、成敗得失的歷史記憶，充滿了強(qiáng)烈的史鑒意識、批判意識。其深刻的思想內(nèi)容和獨特的表現(xiàn)手法使元好問的詠史詩在金代詩歌史上占有很高的地位。

元好問自宣宗貞祜二年（1214）自陽曲到汴京準(zhǔn)備秋試起，至哀宗天興二年（1233）從青城北渡黃河往山東聊城，其間大部分時間是在河南，或應(yīng)試，或隱居，或任職。蒙古乃馬真后時期，元好問又一度因家事到過內(nèi)鄉(xiāng)、汴京、洛陽等地，目睹了金朝滅亡之后的中州景象。元好問的詠史詩為后世記錄下了金朝后期至金亡后的那段歷史，讓后世反思那段歷史，從而為后世提供借鑒。

《詩經(jīng)·大雅·蕩》中云：“殷鑒不遠(yuǎn)，在夏后之世?！睔v史上引為教訓(xùn)的往事往往并不遙遠(yuǎn)。北宋龍德宮就是金代文人非常熱衷的題材。金初四朝有雷琯、毛麾、劉仲尹等，金后期有完顏璹、趙秉文、李純甫、王特起、辛愿、元好問等，詩人數(shù)量相對較多，顯示出金末文人對于龍德宮主題的異常關(guān)注?！稓w潛志》卷八記趙秉文、李純甫、王特起有主題為南京龍德宮的聯(lián)句。

元好問有幾首寫龍德宮題材的作品?！读簣@春五首》（其五）云：“雙鳳簫聲隔彩霞，宮鶯催賞玉溪花。誰憐麗澤門前柳，瘦倚東風(fēng)望翠華?！丙悵砷T為北宋汴京皇城西北外城城門，周圍景色美麗迷人，北宋王安石題有《麗澤門》詩：“麗澤門西日未俄，水明沙凈卷纖羅。綠瓊洲渚青瑤嶂，付與詩工敢琢磨?！痹脝柎嗽娮饔诮鹉隙珊蟮诙辏葱谪戩锶辏?215）春。明李濂《汴京遺跡志》卷十三評元好問此詩曰：“此言太平之時奏樂賞花于龍德宮之玉溪。靖康之變，君臣妃后囚系漠北，惟有都門之柳，日望其歸而不可得?！卑ё谡蠖辏?225）春，元好問與雷淵、李欽叔、麻知己等人游龍德宮，元好問并賦《鷓鴣天》詞，中有“三山宮闕空瀛海，萬里風(fēng)埃暗綺羅”之句，表示出滄海桑田、世事莫測之感。金亡后，元好問作《陳德元竹石二首》。其二：“萬石綱船出太湖，九州膏血一時枯。阿誰種下中原禍，猶自昂藏入畫圖?！痹娭小鞍⒄l”為唐宋時期口頭語言。元好問是以一個百姓的口吻，將譴責(zé)、批判的矛頭指向?qū)е铝司缚抵?、百姓遭受荼毒的罪魁禍?zhǔn)住１彼魏笃?，宋徽宗大興土木，荒廢朝政，終至國破被擄。汴京龍德宮就見證了北宋的盛衰興亡?；兆诩次恢?，“外事耳目之玩，內(nèi)窮聲色之欲。征發(fā)無度，號令靡?！雹?。為建龍德宮，徽宗派“六賊”之一朱勔在江南一帶大肆搜刮珍奇異寶、名花古木，甚至對百姓拆墻破屋、敲詐勒索，“一石之費，民間至用三十萬緡。奸吏旁緣，牟取無藝，民不勝弊”②?？芍^是“起花石綱，竭百姓膏血，罄州縣帑藏”③。1127年，金兵圍攻汴梁。為據(jù)守京師，汴京市民擁入此山中，“拆屋為薪，剪石為炮，伐竹為笆籬。大鹿數(shù)干頭，悉殺之以啖衛(wèi)士”④。南宋許綸有《過龍德宮》詩：“龍德宮中舊御園，繚墻栽柳儼然存。秋光更向墻頭發(fā)，似與行人濺淚痕?！苯鹉?，龍德宮“樓閣花石甚盛。每春三月，花發(fā)，及五、六月，荷花開。官縱百姓觀，雖未嘗再增葺。正大末，北兵入河南，京城作防守計，官盡毀之。其樓亭材大者為樓櫓，用其湖石，皆鑿為炮矣。迄今皆廢。區(qū)壞址荒，無所存者”⑤?；兆诮ㄔ祠拊郎?、龍德宮本來是為自己艮岳延福，卻給自己和國家?guī)淼溠?。正如史家所評：“跡徽宗失國之由，非若晉惠之愚、孫皓之暴，亦非有曹、馬之篡奪，特恃其私智小慧，用心一偏，疏斥正士，狎近奸諛。于是蔡京以猥薄巧佞之資，濟(jì)其驕奢淫逸之志。溺信虛無，崇飾游觀，困竭民力。君臣逸豫，相為誕謾，怠棄國政，日行無稽。及童貫用事，又佳兵勤遠(yuǎn)，稔禍速亂。”⑥

元好問龍德宮作品以古諷今，有感而發(fā)，具有強(qiáng)烈的現(xiàn)實針對性，批判、諷刺的矛頭都是指向金代的最高統(tǒng)治者。海陵王即位后，“營南京宮殿，運一木之費至二千萬，牽一車之力至五百人。宮殿之飾，遍傅黃金，而后間以五采，金屑飛空如落雪。一殿之費以億萬計，成而復(fù)毀，務(wù)極華麗”⑦。正隆間，海陵王在汴京簽名造船，聚糗糧，制軍器，欲用兵江南時，其母責(zé)其：“民心必離，亂之端也。歷代無道之主，皆亡國敗家者，果有此行，其能免乎？”⑧海陵不僅不聽從勸諫，反而遣人在宮中弒之。最終荒淫殘暴的海陵王在南侵時命喪部下之手。金代另一統(tǒng)治者章宗即位之初，淫佚自用，聽讒多疑。內(nèi)侍江淵恃恩用事，賄賂公行。“時獻(xiàn)珍寶服玩，以相固結(jié)”⑨，章宗嘗與宸妃同輦過御龍橋，見石白如雪，“歸而愛之，白國主，于蘇山輦至，筑巖洞于芳華閣，凡用工二萬人，牛馬七百乘，道路相望”⑩。明昌五年，大通節(jié)度使愛王大辨據(jù)五國城叛，金兵起二十萬大兵征討，然師旅大喪。章宗開始“頗憂之”，江淵“以歡言解之”，鄭宸妃“執(zhí)杯勸主”，并唱《解愁曲》加以寬慰，“主喜，復(fù)縱飲達(dá)旦，以是為常（11）。承安三年春，章宗與大臣們在蓬萊院飲宴。“時所陳玉器及諸玩好盈前。其篆識多南宋宣和物，帝惻然動色。”@“承安三年冬，章宗于東明園登閣見屏間畫宣和艮岳，問內(nèi)侍余琬日：‘此底甚處？’琬日：‘趙家宣和帝運東南花石筑艮岳，致亡國敗家，先帝命圖之以為戒?！峰浅琅?，辯解道：‘宣和之亡，不緣此事’云云?！保?3）章宗后期安于現(xiàn)狀，追求浮侈，最終導(dǎo)致外戚小人干政，使金朝政局在其身后出現(xiàn)劇烈動蕩，加速了金朝的衰敗?！督鹗贰匪疲骸罢伦谥敬鏉櫳跽斩?，誅求無藝，民力浸竭，明昌、承安盛極衰始?！保?4）

宋金兩位統(tǒng)治者的行為都印證著“自古人君玩物而喪志，縱欲而敗度，鮮不亡者”（15）的歷史規(guī)律。

元好問的詩歌聚焦開封宋金命運，感嘆世道天命輪回。龍德宮見證了北宋統(tǒng)治者的窮奢極欲，而青城卻接連見證了北宋、女真政權(quán)的覆亡。元好問《癸巳四月二十九日出京》：“塞外初捐宴賜金，當(dāng)時南牧已骎骎。只知灞上真兒戲，誰謂神州遂陸沉。華表鶴來應(yīng)有語，銅盤人去亦何心。興亡誰識天公意，留得青城閱古今?！苯鸷Ａ晖跽∧觊g，朝廷為了振作士兵們的±氣，撥款給駐守邊關(guān)的部隊，作為宴會費。而當(dāng)時蒙古騎兵已南侵。然金軍紀(jì)律松弛，不堪一擊。據(jù)《史記·絳侯周勃世家》載：“漢文帝往霸上、棘門軍營巡視，俱直馳而入，及至周亞夫營，守衛(wèi)森嚴(yán)，不得人。文帝嘆日：‘嗟乎！此真將軍矣！曩昔霸上棘門軍，若兒戲耳，其將固可襲而虜也?！薄稌x書·桓溫傳》：“遂使神州陸沉，百年丘墟，王夷甫諸人不得不任其責(zé)?！睗h丁令威學(xué)道成仙化鶴歸來，城郭如故人非昔。銅盤人去，國祚轉(zhuǎn)移。詩歌中的典故寓有亡國之痛?！鞍陨险鎯簯颉保谩妒酚洝份d漢文帝語，暗諷金國軍紀(jì)松弛，早已潛伏危機(jī)，不料竟因此亡國;“華表鶴來應(yīng)有語”，用“漢丁令威學(xué)道成仙化鶴歸來，城郭如故人非昔”的故事，比喻京城淪陷，人非昔矣;“銅盤人去亦何心”用“魏明帝遷徙漢長安銅盤人”故事，喻國祚轉(zhuǎn)移。好問用古事古語，不著痕跡，如同己出?！傲糁喑情喒沤瘛?，劫難之后僅僅青城還在，人物蕩然無存矣！青城目睹了宋金兩朝的興盛，又同樣見證了這兩代的滅亡。金末劉祁亦感驚奇：“大梁城南五里號青城，乃金國初粘罕駐軍受宋二帝降處。當(dāng)時后妃皇族皆詣焉，因盡俘而北。后天興末，末帝東遷，崔立以城降，北兵亦于青城下寨，而后妃內(nèi)族復(fù)詣此地，多僇死，亦可怪也。”⑧然而，事又必然，使人更為警醒。清錢謙益《向言上》：“嗚呼！金源之君臣崛起海上，滅遼破宋，如毒火之燎原。及其衰也，則亦化為弱主諛臣，低眉拱手坐而待其覆亡。宋之亡也以青城，金之亡也亦以青城，君以此始，亦必以此終，可不鑒哉！”元好問詩歌把對青城事件的悲愴情懷與對歷史的反思意識融合在一起。金元之際有人詠汴京青城詩云：“萬里風(fēng)霜空綠樹，百年興廢又青城。”（17）其后郝經(jīng)<青城行》又從正面、具體而真實地展示了金亡之際發(fā)生在青城的人間慘劇，從青城特寫鏡頭進(jìn)一步挪移推遠(yuǎn)，將青城悲劇從戰(zhàn)爭主題提升到人道主義的高度。連年征戰(zhàn)之中，傷亡最大、受難最深的，還是廣大的貧苦百姓。劉祁指出：“南渡之后，為宰執(zhí)者往往無恢復(fù)之謀，上下同風(fēng)，止以茍安目前為樂，凡有人言當(dāng)改革，則必以生事抑之。每北兵壓境，則君臣相對泣下，或殿上發(fā)嘆吁。已而敵退解嚴(yán)，則又張具會飲黃閣中矣。”⑨金末，宋、蒙南北夾擊，女真國勢日益緊張，而朝廷上下卻不以國家為念，醉生夢死，得過且過，終至滅亡。天興二年五月，元好問自青城北渡黃河往山東聊城，途中目睹蒙古進(jìn)入汴京后的擄掠與屠殺，作《癸巳五月三日北渡三首》，其二云：“隨營木佛賤于柴，大樂編鐘滿市排。擄掠幾何君莫問，大船渾載汴京來?！眹覕⊥觯翢o尊嚴(yán)可言，象征古代禮樂文明的“木佛”和“大樂編鐘”等被肆意褻瀆、踐踏。我們再回看公元1127年3月底，北宋滅亡時，金帝將徽、欽二帝，連同后妃、宗室，百官數(shù)干人，以及教坊樂工、技藝工匠、法駕、儀仗、冠服、禮器、天文儀器、珍寶玩物、皇家藏書、天下州府地圖等押送北方，汴京中公私積蓄被擄掠一空，其景象何其相似！

元好問在對歷史的回顧和思索中，表現(xiàn)了作者對統(tǒng)治者的警告，并通過汴京眼前景象，抒發(fā)今昔興亡之感。清代沈德潛《宋金三家詩選》評日：“遺山詩佳極多，大要筆力蒼勁，聲情激越。至故國故都之作，尤沉郁蒼涼，令讀者聲淚俱下?！?/p>

總結(jié)歷史的興亡得失是詠史詩的永恒母題。蔡珪《讀史》：“殷鑒不云遠(yuǎn)，覆車還蹈蹤。”歷史悲劇總是不斷重復(fù)上演。金代龍德宮題材、青城題材的作品反映的是元好問筆下的歷史輪回觀念和空間聚焦，如元好問“興亡誰識天公意，留得青城閱古今”以及郝經(jīng)“天興初年靖康末，國破家亡酷相似”，包含著金代文人傳統(tǒng)的民族意識與強(qiáng)烈的家國情懷的復(fù)雜情感的縱橫交織，還帶有感性悲愴與理性反省相糅合的人道悲憫與天命追問。

元好問在河南期間，始終關(guān)注國家局勢。他的詠史詩借對古代明君賢臣的緬懷追憶，表達(dá)對金朝時局的關(guān)切，并展現(xiàn)出詩人自己的政治理想和人生抱負(fù)。元好問于正大三年（1226）在南陽期間，與同道友人完顏國器、完顏良佐、王渥等游歷三國故地，元好問作《新野先主廟》《豐山懷古》《十日登豐山》等詩?！缎乱跋戎鲝R》詩云：“一軍南北幾扶傷，長坂安行氣已王。豪杰盡思為漢用，江山初不假吳強(qiáng)。兩朝元老心雖壯，再世中興事可常。寂寞永安宮畔土，爭教安樂似山陽?！眲錇槊袼鶕泶?，成就了蜀漢大業(yè)，并非是借助吳國之力。有諸葛亮等元老重臣輔佐劉備父子兩朝以圖漢朝中興，并非難事。然先主怎能預(yù)料得到最后江山易主，其子被俘，步了獻(xiàn)帝的后塵。作者為一代有為君臣不能實現(xiàn)宏圖大業(yè)而感到惋惜。元好問《豐山懷古》詩中，“炎精昔季興，臥龍起隆中。落落出奇策，言言揭孤忠。時事有可論，生晚恨不逢。漢賊不兩立，大義皎日同”。劉備三顧茅廬，聘請諸葛亮出山輔佐?？酌鞅M忠竭力，屢獻(xiàn)奇策，希望能打敗曹軍，恢復(fù)漢業(yè)。其忠義之心，昭然天下?！皡侨瞬俚榷膛c分河潼。奪操而與權(quán)，何以示至公。一民漢遺黎，尺地漢故封。守民及守土，天地與相終。不能御寇讎，顧以寇自功?！眳侨伺c曹操皆為漢賊，怎舍得割讓荊州給東吳？“一券損半產(chǎn)，二祖寧汝容。端本一已失，孤唱誰當(dāng)從？至今有遺恨，廟柏號陰風(fēng)?！蓖恋?、人民皆為漢家所有，不能分裂，不能丟失，否則高祖、光武二帝怎會答應(yīng)？然最終蜀漢北伐失敗，天下中分。“開元有亂階，鹿飲溫泉宮。黃猿何為者，乃爾能嘯兇?！碧拼诔彩穪y起，遂使藩鎮(zhèn)割據(jù)，天下荼毒，百姓遭殃。詩歌最后稱頌“豐山霜鐘”為“乾坤之大音”，意在振聾發(fā)聵，警醒世人。元好問在詩中分析三國形勢，縱論三國人物，表達(dá)了對諸葛亮建功立業(yè)的贊賞和自己報國無門的孤憤之情。詩中最后折射出金朝內(nèi)部對宋蒙關(guān)系的錯誤政策。金南遷以后，河北之地盡失，疆域日蹙，女真盡以河朔戰(zhàn)兵三十萬分隸河南行樞密及帥府，主張向南攻宋，以廣疆土。貞祜五年（1217，南宋嘉定十年）四月，金宣宗以南宋“累年譎詐，不貢歲幣”（19）為由挑起戰(zhàn)爭?！柏戩镆院螅鞅卟荒芡庥髷?，而取償于宋，故頻歲南伐。有沮其兵者，不謂之與宋為地，則疑與之有謀;進(jìn)士至宰相，于他事無不言，獨論南伐，則一語不敢及?！保?0）元好問在詩歌中暗示應(yīng)堅持大義，聯(lián)宋抗蒙，追求統(tǒng)一。元好問又有《三奠子·同國器帥良佐仲澤置酒南陽故城》詞：“上高城置酒，遙望舂陵。興與廢，兩虛名。江山埋玉氣，草木動威靈。中原鹿，千年后，盡人爭。風(fēng)云寤寢，鞍馬生平。鐘鼎上，幾書生。軍門高密策，田畝臥龍耕。南陽道，西山色，古今情。”元好問遠(yuǎn)望光武帝劉秀故鄉(xiāng)，思緒回到千年之前的光武逐鹿中原，感嘆千年之后的今天又是天下大亂。元好問再遠(yuǎn)望南陽城西之臥龍崗，想起昔日“臥龍”曾在此躬耕田畝，為國為民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從而感懷古今，追憶從南陽走出的一代賢相諸葛亮。元好問此時的心情，誰人能夠理會：“詩成一嘆無人會，白水悠悠入暮云?！保ā妒盏秦S山》）

南宋王廷珪《和康晉侯見贈》詩云：“儒生無力荷干戈，亂后篇章感慨多?！苯鹉隙珊?，國是日非，百姓多難，許多文人以詠史懷古的形式，抒發(fā)家國之慨、身世之感。元人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卷一八《記宋宮殿》有云，楊奐錄《汴梁宮人》十九首，“雖一時之所寄興，亦不無傷感之意”。正大七年（1230），李汾時三十九歲，為謀生入史館，期間寫下不少詠史詩。元好問《翰苑名賢中州集》癸集第十選李汾《蘇客卿秦》《韓淮陰信》《叔孫奉常通》《馬中令周》《遠(yuǎn)祖雁門武皇》五首，“此以詠史寄其憤慨者也”（21）。元好問把最美好的青春年華留給了中州，中州經(jīng)歷也給元好問提供了最好的人生課堂。蒙古乃馬真后三年（1244），元好問經(jīng)洛陽時不禁感嘆道：“承平盛集今無復(fù)，哀樂中年語最真。”（《送李同年德之歸洛西二首》其一）透過汴洛的航標(biāo)，作者感受到了歷史巨輪前行時的曲折翻滾，也認(rèn)識到了人生奮斗過程中的俯仰沉浮。

金代洛陽特殊的地理政治背景，使人們往往將洛陽的命運與金朝的命運連接在一起。司馬光《過洛陽故城》云：“若問古今興廢事，請君只看洛陽城。”洛陽為十三朝古都，由于獨特的地理空間和歷史地位，洛陽亦是金代詩人之間關(guān)注的重點。雷淵在洛陽寫有《洛陽同裕之欽叔賦》詩：“書生不奈興亡恨，斗酒聊澆磈磊胸?！痹脝枴都臍J止李兄》：“銅駝荊棘千年后，金馬衣冠一夢中?！边@些詩歌盡管作于金亡之前，但當(dāng)俯仰洛陽古今、感嘆盛衰遺跡時，詩人往往會情不自禁地發(fā)出世事難料、人生空漠之感。金滅亡后，公元1244年（蒙古乃馬真后三年）秋，元好問因事路過洛陽時，回想蒙古軍隊屠殺、掠奪暴行，悲憤填膺，寫下了《洛陽》詩：“千年河岳控喉襟，一日神州見陸沉。已為操琴感衰涕，更須同輩夢秋衾。城頭大匠論蒸土，地底中郎待摸金。擬就天公問翻復(fù)，蒿萊丹碧果何心?！北灰暈樾蝿荻笠氐闹兄莺釉?，屹立千年，險峻壯觀，然而突然之間落入敵手，不再成為御敵之屏障。作者面對神州陸沉，不禁感嘆悲傷。操琴一曲，以泄郁悶憂傷。應(yīng)劭《風(fēng)俗通·聲音》中云：“其遇閉塞憂愁而作者，名其曲日操;操者，言遇苔遭害困厄窮迫雖怨恨失意，猶守禮義而不失操者也?！痹脝柣美钯R《還自會稽歌并序》中“臺城應(yīng)教人，秋衾夢銅輦”的詩句，表達(dá)自己對山河變異、荊棘銅駝的歷史滄桑之感。據(jù)《魏書·鐵弗劉虎傳》《晉書·赫連勃勃載記》等記載，公元413年赫連勃勃以叱干阿利為將作大匠，發(fā)嶺北夷夏十萬人于朔方水北，黑水之南營建都城，即統(tǒng)萬城。統(tǒng)萬城的營建歷時六年之久?！鞍⒗杂裙で?，然殘忍刻暴，乃蒸土筑城，錐入一寸，即殺作者而并筑之?！睗h末曹操為了彌補軍餉的不足，設(shè)立發(fā)丘中郎將、摸金校尉等軍銜，專司盜墓取財，貼補軍用。傳說曹軍所過隳突，無骸不露。元好問運用《魏書》和陳琳《為袁紹檄豫州》中的典故，書寫洛陽遭受戰(zhàn)爭荼毒與亂軍搶奪后的殘敗景象。詩歌最后元好問實在抑制不住悲傷的心情，不禁仰望蒼天，大聲發(fā)問，這世道輪回，天地反復(fù)，誰人能夠把握？國家遭難，多少勇士血染疆場，裹尸馬革，丹心碧血化為蒿萊。詩歌表達(dá)出元好問對那些為國死難的英雄們的無比同情。

盛衰興廢、榮枯麗朽在歷史長河中倏忽變化，去如云煙。漢，洛中貴戚室第相望，金帛財產(chǎn)，家家盈積。北魏建都洛陽時，“帝族王侯，外戚公主，擅山海之富，居川林之饒，爭修園宅，互相夸竟。崇門豐室，洞戶連房，飛館生風(fēng)，重樓起霧”（22）。北宋時，“民性安舒，而多衣冠舊族”@。金代天興二年（1233），元好問在汴京作《俳體雪香亭雜詠十五首》，其二云：“洛陽城闕變灰煙，暮虢朝虞只眼前?！苯鸪瘻缤龊?，元好問于蒙古乃馬真后三年（1244）秋天路過洛陽時，作《送子微二首》，其二：“古來何物是經(jīng)綸，一片青山了此身。亂后洛陽花木盡，不妨閑作水南人。”洛陽市郊的北邙山為崤山支脈，東西橫亙數(shù)百里，山勢雄偉，水深土厚，可謂“枕山蹬河”的風(fēng)水寶地。白居易詩：“何事不隨東洛水，誰家又葬北邙山。”王建詩：“北邙山頭少閑土，盡是洛陽人舊墓?！北壁揭娮C了眾多的生死貴賤、榮辱窮達(dá)。金代描寫北邙山的詩詞作品有十多首。元好問《臨江仙·自洛陽往孟津道中作》：“今古北邙山下路，黃塵老盡英雄。人生長恨水長東。幽懷誰共語，遠(yuǎn)目送歸鴻?！薄侗壁罚骸膀?qū)馬北邙原，踟躕重踟躕。千年富貴人，零落此山隅。萬冢不復(fù)識，榛莽余龜趺。賢愚同一盡，感極增悲欺?！边@些作品充滿對歷史的反思、對功名的反思、對人生的反思，人們通過洛陽的歷代興廢，感嘆人生的短暫與無常。

四

元好問的詠史詩實現(xiàn)了從金初到金末的主題轉(zhuǎn)化。金代初期，宇文虛中、蔡松年、高±談、張斛、朱弁、滕茂實、姚孝錫等詩人借詠史或懷古來抒發(fā)去國懷鄉(xiāng)的思想感情，及歌詠歷史上的隱±以表現(xiàn)進(jìn)退兩難的心境，或表露“不食周粟”的民族之氣。金代中期，王寂、周昂、黨懷英、趙秉文等詩人對奸臣當(dāng)?shù)?、忠臣貶斥的政治現(xiàn)實給予揭露，抒發(fā)歷史興亡、物是人非的無奈之情。貞祜南渡后，完顏璹、李純甫、李俊民等詩人借用歷史人物、歷史爭戰(zhàn)揭露蒙古軍屠戮民眾的殘酷和金軍的腐朽，并對金國衰亡的現(xiàn)實表現(xiàn)出無可奈何的憂慮。元好問的詠史詩在內(nèi)容題材上，視角更為廣泛，在詠史詩傳統(tǒng)主題包括以古喻今、借古諷今等的基礎(chǔ)上，諷喻與揭露更為深刻，針對性、批判性更強(qiáng)，歷史洞察力與穿透力更為銳利。在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上，元好問也呈現(xiàn)出豐富多樣的創(chuàng)作技巧和高超卓越的藝術(shù)才能。創(chuàng)作方法上，他的詠史詩能從一時一物一地一人的微觀角度，反映自己的政治理想和褒貶態(tài)度?！对斂h琴臺》全詩詠一人。作者歌詠唐代魯山縣令元德秀清介廉潔，治民有方，平時喜愛山水，彈琴自娛，反映出作者追求為民造福、甘于淡泊的政治理想?！而櫆贤瑲J叔賦》全詩以滎陽“鴻溝”一地生發(fā)出“劉郎著手乾坤嘹，未害與渠分九州”的詩歌主題，稱贊劉邦放眼天下，一統(tǒng)江山的開闊心胸和豪邁氣魄。元好問又能熔客觀呈現(xiàn)與主觀褒貶為一爐，以小見大，考察剖析一代朝政的功過得失?！蛾惖略袷住罚ㄆ湟唬骸耙黄涸朴晡锤桑瑑芍π戮G倚高寒。瘦龍不見金書字，試就宣和石譜看。”全詩通過詠“石”一物，寓強(qiáng)烈的諷刺批判于客觀冷靜的鋪敘當(dāng)中，不露聲色又褒貶鮮明。宋徽宗擅寫瘦金書體，明陶宗儀《書史會要》評其“筆法追勁，意度天成，非可以陳跡求也”，可見徽宗于瘦金書法用力之勤，而荒于朝政，以致亡國。然瘦金書法今不可見，唯見《石譜》。宋杜綰撰《云林石譜》中附有蜀僧祖考撰《宣和石譜》，所記皆北宋汴京艮岳諸石，其中羅列了七十多種奇石的題名，如神運昭功、敷慶萬壽以及堆青、凝碧、疊翠、瑞靄、獨秀、噴玉、蘊玉、拔秀、積雪之類，可見艮岳石品數(shù)目之多與品類之盛。宋鄧椿《畫繼》卷十載：“徽宗建龍德宮成，命待詔圖畫宮中屏壁，皆極一時之選。”《宋史》中稱贊其“山水美秀，林麓暢茂，樓觀參差”（24）。元好問這首詩就畫中石生發(fā)，以小見大、客觀冷靜地對北宋徽宗沉溺瘦金書法、假山奇石進(jìn)行描寫，實際上是對北宋統(tǒng)治者生活奢華與朝政腐敗的諷刺與譴責(zé)。

元好問的一些詠史詩又能從宏觀縱向的視野，掃描眾多歷史人物、歷史事件，總結(jié)歷史發(fā)展的盛衰規(guī)律，反映自己的人生追求?！痘健吩姀奶茍螂[士許由寫起，運用東漢岑彭得隴望蜀、戰(zhàn)國馮諼狡兔三窟、戰(zhàn)國魯仲連蹈海而死、商末伯夷叔齊不食周黍等一連串史事與典故，反映出作者身處國家動亂、群雄征戰(zhàn)的社會背景下，不如歸隱避世的人生選擇。一詩評有數(shù)人數(shù)事，圍繞主題，互相關(guān)聯(lián)，使作者的思想意圖更加明確。趙秉文稱贊其詩為“少陵之后無此作也”。《雜著九首》其八：“昨日東周今日秦，咸陽烽火洛陽塵。百年蟻穴蜂衙里，笑煞昆侖頂上人。”作者通過宏觀掃描，諷勸世人營營逐逐紛爭的愚妄可笑。秦人建都咸陽，一片煙火燒過，洛陽（東周皇都）早變成一片灰塵。在昆侖山頂上的仙人眼里，人生短短百年，只不過是蟻穴蜂巢里的枯骨。人生在世，如果爭名逐利，百般計較，會笑煞世人！

元好問的詠史詩既注重敘事性、紀(jì)實性，又具有詩歌特具的文學(xué)性、抒情性，虛實相生、形象鮮明?！敦S山懷古》以自然風(fēng)物、地理形勢寫起。作者登上豐山，舉目攬景，不禁思接千古，發(fā)抒感慨。詩歌融寫景、敘事、議論、抒情為一體，夾敘夾議，沉郁頓挫，大氣包舉，胸次凜然，表現(xiàn)出詩人心系國運、體恤國民的思想品格，有杜甫《北征》詩的韻味，不愧“杜陵嫡派”之稱?！堵尻枴吩娪伞扒旰釉馈睂懫?，通過兩晉時北方赫連勃勃建統(tǒng)萬城、東漢時曹操設(shè)摸金校尉等事，揭露統(tǒng)治者奴役百姓、草菅人命的殘酷事實，展示出歷史上洛陽所遭受的破壞。詩歌最后“擬就天公問翻復(fù)，蒿萊丹碧果何心”，同情普通士兵，譴責(zé)統(tǒng)治者的戰(zhàn)爭罪行。詩歌融寫景、敘事、感嘆為一體，情感悲愴，感染力強(qiáng)。

元好問詠史詩繼承了中晚唐詠史詩以古鑒今、關(guān)懷現(xiàn)實的創(chuàng)作傳統(tǒng)，絕少唐代之前歌頌型詠史詩的創(chuàng)作風(fēng)格，在詠史詩中避免因襲歌頌圣哲先賢、明君良臣、英雄豪杰以及神話傳說的普遍性題材，而是針對現(xiàn)實問題，借古喻今，以古鑒今，為后世龜鑒。元好問的詠史詩創(chuàng)作與他自覺承擔(dān)歷史文化使命密不可分。存史、述史、論史、詠史成為元好問史學(xué)意識不可分割的重要組成部分。金亡之前，元好問就寫道：“國史經(jīng)喪亂，天幸有所歸。但恨后十年，時事無人知。廢興屬上天，事豈盡乖違?！保ā秾W(xué)東坡移居》）一國的滅亡雖是天意所致，但它的那些史實仍須保存和流傳，以為后世之鑒戒。金亡后，元好問的緊迫感、使命感更加強(qiáng)烈：“兩都秋色皆喬木，一代名家不數(shù)人。汲冢遺編要完補，可能虛負(fù)百年身?！盵《存歿（辛老敬之、劉兄景玄）》]兩都?xì)v史已成過去，金代世家人物零落無幾，一代文獻(xiàn)急需記錄續(xù)寫，作者注定要花費一生的精力去收集整理。所以，元好問以承續(xù)中華文化血脈為使命，以保存歷史文獻(xiàn)為己任，“覽山川之勝概，考前世之遺跡，庶幾乎不負(fù)古人者”（25），一方面收集文獻(xiàn)資料，傳承歷史文化，另一方面，又以詩存史，以詩詠史，故元好問的詠史詩“值金源亡國，以宗杜丘墟之感，發(fā)為慷慨悲歌，有不求而自工者”（26），為我們留下了既具深刻思想性，又具很高藝術(shù)性的優(yōu)秀作品。

①③[元]脫脫等撰：《宋史》卷二百《刑法志二》，中華書局1977年11月版，第4990頁，第5001頁。

②[元]脫脫等撰：《宋史》卷一百t十九《食貨志下一》，中華書局1977年II月版，第4361頁。

④[宋]洪邁撰：《容齋隨筆三筆》卷十三，遼寧古籍出版社1996年7月版，第473頁。

⑤（16）（18）[金]劉祁撰：《歸潛志》卷第七，中華書局1983年6月版，第69頁，第68 69頁，第70頁。

⑥（15）[元]脫脫等撰：《宋史》卷二十二《徽宗本紀(jì)四》，中華書局1977年II月版，第41 8頁，第418頁。

⑦[元]脫脫等撰：《金史》卷五《海陵本紀(jì)》，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17頁。

⑧[宋]字文懋昭撰：《大金國志》卷之十五《海陵嚦王下》，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06頁。

⑨⑩（11）（12）（13）[宋]字文懋昭撰：“大金國志》卷十九《章宗皇帝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63頁，第264頁，第262頁，第264頁，第26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