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海寧
父親去世10年后,在我的“軟硬兼施”下,母親終于同意來鄭州跟著我———她最小的女兒一起生活。這一年,母親70歲,我40歲。
70歲的母親瘦瘦的,原本只有一米五的身高,被歲月又縮減了幾厘米,看起來更加瘦小,面容卻仍然光潔,不見太多滄桑的痕跡,頭發(fā)亦未全白,些許黑發(fā)倔強地生長著。
我們借了一輛車回去接她,她早把居住了幾十年的老屋收拾妥當(dāng),整理好了自己的行李。
那些行李中有兩袋面,是她用家里的麥子專門為我們磨的,這種面有麥香。
但那天,那兩袋面我決定不帶了,因為車的后備箱太小,我們要帶的東西太多。
母親卻堅持把面帶著。一定要帶,她說。
她這樣說的時候,我忽然愣了一下,看著她,便想明白了什么,示意先生把面搬到里屋,我伸手在外面試探著去摸。
果然,在底部,軟軟的面里有一小團硬硬的東西。
如果我沒猜錯,里面是母親要給我們的錢。
把錢放在糧食里,是母親很多年的秘密。
十幾年前,我剛剛結(jié)婚,在鄭州租了很小的房子住,正是生活最拮據(jù)的時候。
那時,我最想要的不是房子,不是一份更有前途的工作,只是一個像樣的衣柜。
就是那年冬天,母親托人捎來半袋小米。
后來先生將小米倒入米桶時,發(fā)現(xiàn)里面藏著500塊錢,還有一張小字條,是父親的筆跡:給梅買個衣柜。
出嫁時,母親給我的嫁妝中已有買衣柜的錢。
后來她知道我將這筆錢挪做他用,便又補了過來。
那天晚上,我拿著10元一張厚厚的一沓錢,哭了。
那些年,母親就是一次次把她節(jié)省下來的錢放在糧食里,讓人帶給我,帶給大姐二姐,在我們都出嫁多年后,仍貼補著我們的生活。
但那些錢,她是如何從那幾畝田里攢出來的,我們都不得而知。
這一次,即使她隨我們同行,也還是將錢放到了面袋里,在她看來,那是最安全的。
面被帶回來后,我把錢取出來交還母親,母親說,這是我給童童買車用的。
童童是她的外孫,這段時間他一直想要輛賽車,因為貴,我沒有給他買,上次回老家,他許是說給母親聽了,母親便記下這件事。
2000塊,是她幾畝地里一年的收成吧,我們都不舍得,但她舍得。
記憶中,母親一直是個舍得的人,對我們,對親戚,對左鄰右舍,愛舍得付出,東西舍得給,錢舍得借,力氣也舍得花。
有時不知道她一個瘦小的農(nóng)村婦人,為什么會這樣舍得。
母親住下來,每天清晨,她早早起來做飯,小米粥、小包子、雞蛋餅……變著花樣兒。
中午下班我們再也不用急趕著去買菜,所有家務(wù)母親全部包攬,陽臺上還新添了兩盆綠瑩瑩的蒜苗。
有了母親的家,多了種說不出的安逸。
母親帶來的兩袋面,一袋倒入桶里,另外一袋被先生放到了陽臺上。
過了幾天,我卻發(fā)現(xiàn)陽臺地板上的那袋面被移到了高處的平臺上晾曬。
先生是個粗心的人,應(yīng)該不會是他放的,我疑惑地問母親,她說,啊,我放上去的,曬曬,別壞了。
我一聽就跟她急了,那平臺,一米多高,那袋面,六七十斤,身高不足一米五,體重不足90斤的母親,竟然自己把它搬了上去。
我沖她大喊,你怎么弄上去的?那么沉,閃著腰怎么辦?砸著你怎么辦?出點兒什么事怎么辦……一連串地兇她。
她卻只是笑,圍著圍裙站在那里,等我發(fā)完脾氣,小聲說,這不沒事嗎?
有事就晚了!我還是后怕,但更多的是心疼。直到母親向我保證,以后不再干任何重活,我才慢慢消了氣。
母親來后的第三個月,一個周末的下午,有人敲門,是住在對面的女人,端著一盆洗干凈的大櫻桃。
女人有點兒不好意思地說,送給大娘嘗嘗。
我詫異不已,當(dāng)初搬過來時,因為裝修走線的問題,我們和她家鬧了點兒矛盾。
原本就不熟絡(luò),這樣一來,關(guān)系更冷了下來,住了3年多,沒有任何往來。
連門前的樓道,都是各掃各的那一小塊兒地方。
她冷不丁送來剛剛上市的新鮮櫻桃,我因摸不著頭腦,一時竟不知該說什么好。
她的臉就那樣紅著,有點兒語無倫次,大娘做的點心,孩子可愛吃呢……我才恍然明白過來,是母親。
母親并不知道我們有點兒過節(jié)兒,其實即使知道了,她還是會那么做,在母親看來,“遠親不如近鄰”是句最有道理的話。
所以她先敲了人家的門,給人家送小點心,送自己包的粽子,還送自己種的新鮮小蒜苗……誠懇地幫我們打開了鄰居家的門。
后來,我和那女人成了朋友,她的孩子也經(jīng)常來我們家,奶奶長奶奶短地跟在母親身后,親好得猶如一家人。
鄰居們,不僅僅是對門,前后左右,同一個社區(qū)住著的許多人,母親都照應(yīng)著。
她常在社區(qū)的花園和先生同事的父母聊天,幫他們照顧孫子。
不僅如此,還有物質(zhì)上的往來,母親常常會自制一些風(fēng)味小點,熱情地送給街坊四鄰,這也是母親在農(nóng)村生活時養(yǎng)成的習(xí)慣。
小點心雖然并不貴重,卻因有著外面買不到的醇香味道,充滿了濃濃的人情味。
有一次,得知先生一個同事的孩子患了白血病,母親要我們送些錢過去。
因為是來往并不親密的同事,我們只想象征性地表示一下,母親卻堅決不答應(yīng),說,人這輩子,誰都可能會碰到難事,你舍得幫人家,等你有事了,人家才會舍得幫你。
孩子生病對人家是天大的難事,咱們碰上了,能幫的就得幫。我們聽了母親的。
在母親過來半年后,先生竟然意外升職,在單位的推薦選舉上,他的票數(shù)明顯占了優(yōu)勢。
先生回來笑著說,這次是媽的功勞呢,我這票是媽給拉來的。
我們才發(fā)現(xiàn),最近我們的人際關(guān)系竟然空前好起來,那種好,明顯地少了客套多了真誠。
一個字都不識的母親,只是因為舍得,竟不動聲色地為我們贏得了那么多,是我們曾經(jīng)一直想要贏來卻一直得不到的。
再想她說過的話,你舍得對人家好,人家才會舍得對你好。
于她,這是一個農(nóng)村婦人最樸實本真的話;于我們,無疑是一個太過深刻的道理。
選自《中國養(yǎng)老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