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淑芳 孫福慶
(黑龍江大學俄羅斯語言文學與文化研究中心,哈爾濱 150080)
提 要:近年來,政治語言學作為一門新興的交叉學科引起學界的廣泛關注。政治隱喻是政治語言學的主要研究對象之一,是隱喻思維對政治現(xiàn)實進行概念化和范疇化的重要工具,同時也是透視文化獨特性的棱鏡,政治隱喻研究對了解政治家們的治國之道和文化理念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本文以政治話語與政治隱喻概念闡釋為切入點,以概念隱喻理論為支撐,以政治話語腐敗概念隱喻模式為分析對象,選取2012—2014年度中俄兩國媒體有關腐敗主題的報道,自建小型語料庫,同時運用定量與定性分析相結合的方法,從認知和文化視角闡釋俄漢語腐敗概念隱喻模式異同的深層原因,旨在揭示它們的共性與差異特征。
政治話語(политический дискурс)是政治語言學的核心概念,以政治交際為載體,研究政治交際中的言語行為?!罢卧捳Z與政治交際直接相關,政治話語是政治文本言語化的、作為政治交際事件的言語活動?!?孫玉華等 2015:4)“政治話語是政治交際中的語言運用,是言語化的、作為政治交際實踐的言語交往行為,是與政治交際概念相適應的語言形式、意義和行為的統(tǒng)一體?!?彭文釗 2017:31)目前,學界對政治話語概念有廣義和狹義兩種闡釋。持廣義觀點的學者認為,廣義政治話語包括機構性話語與非機構性話語。俄羅斯學者Е.С. Шейгал認為:“凡是主體、受話人和交際內容三者中任何一個要素與政治相關,均屬政治話語范疇”(Шейгал 2004:32)?!罢卧捳Z可以理解為某些體裁的聚合體,且具有場結構。其中,場中心是政治話語原型體裁,屬機構性話語,包括政治家演講、議會辯論和政治口號等;場邊緣是過渡體裁,屬非機構性話語,包括政治訪談、評論性文章、政治家回憶錄和政治諷刺漫畫等?!?同上:244-245)總之,持廣義觀點的學者認為,不應將政治話語局限于領導人演講和政黨的相關言論?!罢卧捳Z不應局限于有一定政治地位的對象之間的交際。”(蔣春麗 楊可 2013:11)
狹義政治話語僅限于機構性話語,指政治家演講或政黨辯論,即Шейгал所定義的政治話語原型體裁范疇,如總統(tǒng)咨文、就職宣言、政黨綱領等。А.Н. Баранов認為,“政治話語由政治辯論中的所有言語行為、傳統(tǒng)所認同的政治規(guī)則以及實踐驗證的公共政治規(guī)則等構成”(Баранов 1997:108)。陳麗江從狹義視角將政治話語界定為機構語境中的政治人物話語,即“政治話語是由政治活動參與者(如政黨、政治家)利用語言如何達到其交際目的(如發(fā)布消息、維持秩序、表明態(tài)度、施加影響、調控輿論等),是由政治家或者政治組織、社團、機構發(fā)起的與政治內容相關的各種語類的話語,包括政治演講、政治訪談、政黨宣言、社論、政府新聞發(fā)布會、政治新聞報道、白皮書、政治專欄等,是一個包含各種類型的話語的集合”(陳麗江 2007:10)。
政治隱喻(политическая метафора)是政治語言學的主要研究對象,研究政治交際中隱喻思維機制及隱喻功能。世界范圍內的政治隱喻研究始于美國,20世紀80年代,隱喻研究的認知轉向引起政治隱喻研究熱潮。1991年,萊考夫(G. Lakoff)的論文《隱喻與戰(zhàn)爭——隱喻為海灣戰(zhàn)爭辯護》(Metaphor and War: The Metaphor System Used to Justify the Gulf)被視為政治隱喻研究的標志。俄羅斯的政治隱喻研究幾乎與世界同步,涌現(xiàn)出一批專注于政治隱喻研究的學者,如А.Н. Баранов, Ю.Н. Караулов, А.П. Чудинов, Э.В. Будаев, И.М. Кобозева等,并形成不同學派。根據(jù)各個學派所處的地域,有烏拉爾學派(уральская школа)、伏爾加格勒學派(волгоградская школа)、彼得堡學派(петербургская школа)等。
烏拉爾學派以А.П. Чудинов為代表,主張運用隱喻模式化(метафорическое моделирование)理論研究政治隱喻。該學派秉承“人類中心主義”思想,以認知語言學理論和話語分析為核心,承認人類活動與認知、人類及其語言之間的密切聯(lián)系。盡管這些學派的研究方法和方向不同,但大體均立足于傳統(tǒng)修辭學、認知語言學以及話語分析。目前,關于政治隱喻概念國內外學界尚未形成統(tǒng)一認識。И.М. Кобозева從功能視角對政治隱喻進行界定,“說話人將非大眾熟知的政治觀點借助政治隱喻方式傳遞給受話人,而政治隱喻通常是以交際雙方的共同知識為基礎。
政治隱喻具有啟發(fā)性功能(эвристическая функция),是思考不斷變化的政治現(xiàn)實的手段,同時還具有論證性功能(аргументативная функция),是一種使受話人相信政治觀點正確性的論證方式”(Кобозева 2001:135)。陳勇和劉肇云從政治隱喻思維運作機制的角度進行定義,“政治隱喻是隱喻思維對變化中的政治現(xiàn)實進行概念化的重要工具,人們通過隱喻去理解抽象的政治概念與復雜的政治形勢”(陳勇 劉肇云 2009:26)。我們認為,政治隱喻是針對受話人傳播政治理念而施加的一種言語影響。廣義政治隱喻形式豐富多樣,無論是對比、夸張,還是熟語等,它們的深層結構中都存在相應的隱喻“形象”。
政治隱喻作為隱喻研究的一個特殊領域,其本體始終離不開政治交際,因而政治隱喻的喻體成為主要研究對象,并呈現(xiàn)出多樣性特征。政治領域概念具有復雜且高度抽象化特點,人們傾向使用已知域概念來思考復雜的新事物。隱喻無疑是政治家傳播政治理念的最佳方式。因此,隱喻成為政治話語中一種常規(guī)思維方式。但這并不意味著喻體的選擇是任意的,而是具有認知和文化傾向性特點。政治隱喻喻體通常集中在以下概念域:身體部位、醫(yī)學與疾病、動植物、戰(zhàn)爭與軍事、戲劇、宗教、自然災害等。
概念隱喻理論(Conceptual Metaphor Theory)由萊考夫和約翰遜(M. Johnson)提出。1980年,他們的著作《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MetaphorsWeLiveBy)將隱喻研究從傳統(tǒng)意義上的話語修辭作用轉到隱喻概念思維、認知作用等新的領域,開創(chuàng)隱喻研究的新階段?!半[喻不僅是修辭問題,更關乎思維問題。人類思維過程在很大程度上是隱喻性的,也就是說人類概念體系是通過隱喻方式建構的。”(Lakoff, Johnson 1980:6)該理論徹底顛覆隱喻的傳統(tǒng)修辭觀,認為隱喻不僅是一種修辭現(xiàn)象,它更是一種認知活動。隱喻普遍存在于人類的語言中,不僅僅是一種語言現(xiàn)象,而且也是人類認識世界的一種思維方式,隱喻在日常生活中無所不在。
概念隱喻理論認為,隱喻是一種認知活動,“隱喻本質是通過一個概念來理解另一個概念,是將一個概念域(始發(fā)域)結構映射到另一個概念域(目標域)結構”(同上:5)。概念隱喻以借助相對簡單、具體的概念來解讀復雜、抽象的概念為基礎,通過分析其隱喻機制來識別隱藏在語言背后的真相。隱喻實質上是用具體事物認知模式來構造目標域事物認知模式,而且將整個認知模式的結構、內部關系轉移到目標域事物上。
概念隱喻理論強調,隱喻是基于人類經驗的認知方式,隱喻過程是從源域到目標域的系統(tǒng)性映射,概念隱喻具有系統(tǒng)性特征。概念隱喻系統(tǒng)性是指概念隱喻內部的系統(tǒng)性與概念隱喻之間的系統(tǒng)性,概念隱喻內部的系統(tǒng)性是就語言層面而言的,是指“由一個概念隱喻派生的多個隱喻表達式之間是成系統(tǒng)的”(文旭 葉狂 2003:3)?!斑@是由人類經驗的完型感知能力決定的多維結構?!?Lakoff, Johnson 1980:81)“概念之間的系統(tǒng)性是指不同隱喻概念又構成一個協(xié)調一致的網(wǎng)絡體系?!?孫嵐 2015:120)“理解同一目標域概念時可使用不同的源域概念,這是基于不同使用目的,這些概念隱喻凸顯目標域概念的不同側面,這些概念隱喻之間不一定完全重合,而其重合部分表明兩個概念隱喻之間存在共同的隱喻蘊含?!?Lakoff, Johnson 1980:92)概念隱喻之間也是通過蘊含關系構成一個連貫的系統(tǒng)。
萊考夫和約翰遜劃分出3種概念隱喻類型:方位隱喻(orientional metaphor)、本體隱喻(ontological metaphor)和結構隱喻(structural metaphor)(同上:14-68)。“方位隱喻是以空間方位概念為始源域向其目標域映射從而獲得引申意義的認知過程。空間方位概念涉及上下、前后、深淺、內外、中心和邊緣等。方位隱喻與人的軀體結構和文化經驗相關?!?同上:14)“人類最初認知客觀世界抑或肇始于自身所處的空間位置和環(huán)境,通過身臨其境感知自身與周圍事物之間的各種空間關系,從而在腦海里產生各種空間概念,并借以描述社會關系、物質世界和心智等抽象概念?!?成洶涌 2017:49)可見,空間方位概念成為人類認知的原型,對空間方位的感知是人的基本能力,因此傾向使用空間概念來表征情感、社會地位等其他復雜概念。
本體隱喻以人對自然物體,包括人體的經驗為基礎,將事件、活動和情感作為物質和實體來理解,由此對這些抽象的事件、活動和情感進行指稱、分類和量化(Lakoff, Johnson 1980:25)。本體隱喻充分體現(xiàn)人類由簡入繁,從實體到非實體的思維特點,與“近取諸身,遠取諸物”思想契合,在人類思維世界中最早認知的是物體和人體,這些樸素的認識為將抽象概念理解為“實體”奠定基礎。本體隱喻主要包括物質、容器和擬人隱喻。
結構隱喻是指隱喻中源域概念結構可系統(tǒng)性地轉移到目標域概念結構上,源域概念具有高度結構化、表述清晰等特點。結構隱喻可對目標域事物進行詳細闡釋,這不同于方位隱喻和本體隱喻,僅使用特定的、簡單的術語對目標域概念進行指稱、量化和分類(同上:61)。結構隱喻主要指以抽象概念為源域的隱喻類型,包括戰(zhàn)爭隱喻、家庭隱喻等。
在俄語國家語料庫(Национальный корпус русского языка)中,我們選取2012-2014年間的報紙庫(газетный корпус),通過設置相關參數(shù)建立自用報紙子庫。俄語報紙語料源于Известия(《消息報》)和Комсомольская правда(《共青團真理報》)。以коррупция(腐敗)和антикоррупция(反腐敗)為關鍵詞進行模糊檢索,共得到2,053個語句。從中選取271個隱喻,自建小型語料庫,見表1和表1a. 漢語以2012—2014年間《人民日報》和《新華日報》的“腐敗”和“反腐敗”語料為主,自建小型語料庫,從中選取272個隱喻。
根據(jù)對俄漢語報紙語料庫數(shù)據(jù)的統(tǒng)計分析(如表1和表2所示),我們發(fā)現(xiàn)腐敗概念隱喻相似模式有5個:腐敗是人、腐敗是疾病、腐敗是障礙物、腐敗是蔓延性物質和腐敗是植物。根據(jù)表1a和表2a數(shù)據(jù),“反腐敗是戰(zhàn)爭”為高頻隱喻相似模式,俄語為78例,漢語為57例。與俄語不同,漢語“反腐敗是打虎拍蠅”概念隱喻為高頻模式,有75例,這是漢語語料庫里使用最多的隱喻模式類型。本文將在該語料庫的數(shù)據(jù)分析基礎上探究俄漢腐敗概念隱喻的模式異同之處。
表1 俄語коррупция隱喻分布
表1a 俄語антикоррупция隱喻分布
表2 漢語“腐敗”隱喻分布
表2a 漢語“反腐敗”隱喻分布
根據(jù)萊考夫和約翰遜的隱喻類型劃分,表1和表2中腐敗概念隱喻模式均為本體隱喻,分別是擬人隱喻,喻體為疾病和生理特征(人體器官)及物質隱喻,喻體為障礙物。表1a和表2a反腐敗概念均為結構隱喻,喻體為戰(zhàn)爭和游戲。同時,在俄漢語報紙語料庫中,腐敗概念擬人隱喻模式和以戰(zhàn)爭為喻體的反腐敗模式所占比例較高,屬高頻隱喻模式,具有較高的典型性。
在概念隱喻理論中,擬人隱喻(personification, антроморфная метафора)被視為最普遍的本體隱喻?!皵M人隱喻是將物質實體具體化為人,這樣就可以從人的動機、特征以及活動方面闡釋物質實體的經歷?!?Lakoff, Johnson 1980:33)在擬人隱喻中,“源域(喻體)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思考能力的具體人;目標域(本體)大致分為3類:動植物、無生命物體和抽象概念”(文秋芳 2017:2)?!皬氖录蛘J知模型來看,擬人可以把人這一源域中的行為要素映射到非人實體的目標域上,也可以把人這一源域中的事體要素映射到非人實體的目標域上。這種映射是單向的,即只能由人的源域向非人實體的目標域映射。在由人的源域向非人實體的目標域映射的過程中,被映射的行為要素或實體要素得到凸顯。”(張曉 2010:68)
在反腐敗政治隱喻中,擬人隱喻源域主要包括人體組成部分(器官)、生理行為、疾病、性和家庭。人們根據(jù)政治現(xiàn)實和人體間的某種相似性進行隱喻,使用熟知的日常生活概念,即人對自身的樸素認識來構建政治世界圖景。如“國家是人”(Государство — это человек)。
疾病隱喻是一種普遍的隱喻思維方式,人類將社會生活中某些不正常現(xiàn)象用疾病命名,同時帶有否定評價。疾病隱喻是將疾病概念投射到其他概念上的隱喻類型,源域為“疾病”,目標域多由情感或社會現(xiàn)象構成,本文的目標域為腐敗概念域。在疾病隱喻映射過程中,最重要的是“人類基于疾病的價值取向所形成的根深蒂固的心理架構使疾病作為源域投射到情感,社會現(xiàn)象等目標域上”(張薇 汪少華 2011:93)。疾病隱喻研究不滿足于停留在美學和道德范疇,它經常進入政治和種族范疇。正因如此,身體疾病本身成為一種政治隱喻(宋杰 崔文苑 2009:51)。毋庸置疑,身體疾病隱喻作為一種政治隱喻思維方式歷史悠久,充分反映人類思維的普遍性特征。
在俄漢語腐敗概念隱喻中,大量使用以疾病為源域的隱喻模式。例如:
① Я рада, что президент взял курс на борьбу с коррупцией―это самая важная проблема, раковая опухоль. (Известия, 10.05.2013)∥我很高興總統(tǒng)制定了與腐敗作斗爭的方針,這是最重要的問題,是癌瘤。
② 腐敗是社會毒瘤。如果任憑腐敗問題愈演愈烈,最終必然亡黨亡國。(習近平在第十八屆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第二次全體會議上的講話, 2013-01-22)
首先,在中俄兩國人民的意識中,腐敗是一種疾病,腐敗作為目標域(本體),其源域(喻體)是疾病(毒瘤,раковая опухоль/болезнь),這是中俄兩個民族對腐敗概念的共同認知。在漢語語料庫中,疾病隱喻共44例,有15例喻體為“毒瘤”,俄語疾病隱喻有12例,兩例喻體為опухоль(毒瘤)。這說明中俄兩國媒體強調腐敗的消極性和破壞力等語義,具有消極評價意義。同時意在號召人們與腐敗現(xiàn)象作斗爭,消除其負面影響。例②是“反腐敗”政治隱喻,如果說“腐敗”是毒瘤,那么“反腐敗”就是鏟除毒瘤、治愈病癥的過程,采用的“治療方案”是“標本兼治”。
認知語言學強調隱喻產生的基礎是經驗,“正是在生活經驗的基礎上我們形成意象圖式,獲得基本概念。簡言之,隱喻是在身體、感知、體驗、大腦和心智共同作用下形成的”(王寅 2006:61)。由源域的“生理”特征不難理解隱喻的“涉身性”特點,這與“近取諸身,遠取諸物”這一人類原始的思維方式密切相關。人類思維的普遍性特點是,從認識自身開始繼而認識其他事物,在認知新事物時則潛意識地借助于人對自身的認知經驗,即用人的身體、器官、生理行為等來喻指新事物,這表明,隱喻具有人類中心論特點。政治隱喻作為認知政治世界的棱鏡,可以窺探政治世界的奧秘,人創(chuàng)造的政治隱喻世界圖景同樣具有人類中心論特點。在俄漢語反腐政治隱喻中均將腐敗現(xiàn)象喻為身體器官或其他組成成分。例如:
③ Сломать хребет коррупции можно быстро.(Комсомольская правда, 13.09.2012)∥應該迅速清除腐敗的脊柱。
例③包含一個概念隱喻:腐敗是人,源域為人體脊柱,目標域為腐敗。源域事物為擬人隱喻生理認知框架,脊柱是人體的重要組成部分,是人體重要的支撐部位,沒有脊柱人就無法站立和正常行走,將失去行動力,陷入癱瘓境地,這一隱喻模式表明徹底摧毀腐敗的決心。
戰(zhàn)爭(war, война)是伴隨人類文明進程的歷史事件。從古至今,人們一直都痛恨戰(zhàn)爭卻又無法避免它,戰(zhàn)爭思維影響著人們對事物的認知趨向,人們對戰(zhàn)爭的認知程度具有高度的相似性?!霸谌祟惛髅褡濉⒏魑幕卸疾环?zhàn)爭經歷,人類基于對戰(zhàn)爭的體驗來認識周圍的其他事物?!?賈玉娟 2015:150)戰(zhàn)爭通常是為了達到某種政治目的而進行的,分為敵我雙方,戰(zhàn)爭中涉及武器、戰(zhàn)略部署、戰(zhàn)斗形式和戰(zhàn)爭目的等。戰(zhàn)爭隱喻屬于結構隱喻范疇,將源域“戰(zhàn)爭”概念結構系統(tǒng)性地映射到另一個抽象的概念域上,用戰(zhàn)爭概念建構另一個更為抽象的概念。在表1a和表2a中,以戰(zhàn)爭為喻體的隱喻模式使用頻率為28.8%和20.9%,占比位居第一和第二,這表明俄漢語戰(zhàn)爭隱喻模式表達反腐敗概念具有普遍性。在反腐敗斗爭中,“反腐”與“腐敗”作為敵我雙方,戰(zhàn)爭武器是“法律”,以鏟除腐敗為戰(zhàn)爭目的。由此可見,戰(zhàn)爭概念域與反腐敗概念域具有高度相似性,形成隱喻映射。例如:
④ Это означает, что нужно наконец не лозунгами и плакатами, а реальными делами (в том числе и уголовными) бороться с коррупцией, — так давно пора. (Известия, 30.04.2014)∥這表明,早到了該通過實際行動(包括刑事偵查)與腐敗做斗爭的時候了,而不是停留在口號和標語形式上。
⑤ 總之,抓住“牛鼻子”,扎緊懲防籬笆,抓好懲防體系建設,要堅持治標與治本相結合,以“零容忍”的態(tài)度懲治腐敗,從源頭上鏟除滋生腐敗土壤,形成不敢腐的懲戒機制、不能腐的防范機制、不易腐的保障機制,堅決打好黨風廉政建設和反腐敗斗爭這場硬仗。(《人民日報》, 2014-01-21)
俄羅斯媒體大量使用война, бороться等隱喻關鍵詞,本體均為антикоррупция,喻體為война. 例⑤強調反腐敗應付諸行動,不能僅限于口頭。
例⑤本體為反腐敗,喻體為戰(zhàn)爭,“抓住牛鼻子”“扎緊籬笆”“標本兼治”體現(xiàn)出反腐敗戰(zhàn)爭的具體策略,“零容忍”是反腐敗主題政治話語高頻詞匯,突出對腐敗的態(tài)度和立場,意在鼓舞全民與“腐敗”這一“敵人”進行斗爭的士氣,同時也表明戰(zhàn)爭隱喻模式隸屬擬人隱喻范疇,“打好……硬仗”結構更加強化與腐敗現(xiàn)象進行斗爭的目標。該語句的特殊性在于,多種隱喻模式交叉使用,疾病隱喻(標本兼治)與植物隱喻(土壤)也貫穿其中。
漢語戰(zhàn)爭隱喻模式大量使用“亮劍”“利劍”“攥緊拳頭”“組合拳”等關鍵詞。由此可見,中俄兩國對待腐敗現(xiàn)象都是堅決與其斗爭,將腐敗概念與戰(zhàn)爭概念聯(lián)系在一起,用戰(zhàn)爭概念構建反腐敗概念。
俄漢語腐敗概念還有不同的隱喻模式。通過表1和表2可知,俄語報刊語料庫中隱喻特性是高頻使用“容器隱喻”模式,而漢語語料則高頻使用“動物隱喻”模式。
容器隱喻(container metaphor)是最典型的實體隱喻之一?!案瘮∈侨萜鳌边@一概念隱喻歸屬實體隱喻中的容器隱喻?!熬腿说奈锢韺傩远?,皮膚將人與外部世界分開,人成為具有內外界限的整體,據(jù)此特征可以將人想象為一個有內外之分的容器?!?Lakoff, Johnson 1980:29)這表明在人類認知觀念中,人體被想象為一個有上下、前后、左右方向的3維容器。容器隱喻是將人體的內外方向投射到其他物體上或進入某種狀態(tài)、行為、情感等。容器隱喻,尤其是具有“在容器內”語義的政治隱喻強調“事件在進行中、持續(xù)的狀態(tài)”,而“在容器外”則凸顯事件結束,或者脫離某種狀態(tài)。同時容器隱喻具有將抽象事件量化,使其具有可感知特性的功能。
在俄語報刊語料庫中,與腐敗概念相關的容器隱喻共22例,占8.1%。容器隱喻通過動詞погрязнуть в...(陷入),名詞лазейка(孔洞)和靜詞性謂語быть запредельной(超出范圍)等手段表達。погрязнуть в коррупции強調動作,коррупция與表空間前置詞в連用體現(xiàn)容器隱喻的內外模式,в коррупции表達完全處于容器內,呈現(xiàn)沉迷于腐敗的狀態(tài),更重要的是使抽象的腐敗概念實體化,因為容器內承載的物體具有可量化、能感知、可直觀化的特點。例如:
⑥ Сотрудники МВД не являются экспертами в энергетике и могут не знать специфики отрасли, зато получат лазейку для коррупции.(Известия, 03.06.2014) ∥盡管內務部工作人員不是動力學領域專家,可能不了解該領域特點,但他們一定會找到腐敗漏洞。
在例⑥中,隱喻關鍵詞為лазейка,詞典釋義為“(可穿過的)孔洞,狹口,狹窄通道;暗道,秘密通道”(Ожегов, Шведова 2006:318)。該釋義表明,лазейка有可進出的通道和里外之分的語義?!叭萜魍锌凇⒍?、門或窗等,這些詞語是容器的標志,它們有一定的功能。通過口、洞、門或窗等,人們可以窺探容器內部,也可以從那里出去?!?趙秀杰 曹忠芹 2008:7)例⑥的認知語用意義在于,突顯腐敗是有孔洞和出口的容器,可自由進出,強調腐敗處在形成階段,同時使抽象的腐敗概念變得可直觀感知、可量化。
根據(jù)概念隱喻類型,動物隱喻屬于實體隱喻,指用描寫動物實體的詞語(動物名稱)來理解另一個范疇的事物或概念。就動物名稱而言,重要的不是其能指,而是其所指,即動物名稱的區(qū)分性特征,它們往往具有文化差異性。動物隱喻多用動物名稱指稱人,表達“動物是人”的隱喻概念,這是動物隱喻的思維方式。德國學者Zoltan K?-vecses指出:“人類的許多行為可以從動物行為來理解”(K?vecses 2002:152)。動物隱喻理解可借助存在巨鏈或稱存在大連環(huán)(the Great Chain of Being)理論,“存在巨鏈”是一種文化模式,指人、動物、植物、復雜物體、自然物理事物等各種存在形式及其特征之間的層級關系,人是最高級的存在,依次類推,自然物理事物是最低級的存在,“高一級的存在擁有低一級存在的所有特征,但低一級的存在不能擁有高一級存在的區(qū)別特征”(束定芳 2000:216)。這表明,“人的特征與行為可以通過人類熟知的動物、植物和非生命物體的特征和行為來理解”(Lakoff, Turner 1989:172)。
根據(jù)統(tǒng)計數(shù)據(jù),漢語動物隱喻“反腐敗是打虎拍蠅”使用頻率為27.6%,而俄語動物隱喻僅占0.7%,喻體分別為страшнный зверь(怪獸)和муха(蒼蠅)。同時,漢語“(拍)蒼蠅”模式使用頻次明顯高于“(打)老虎”模式。
“老虎蒼蠅一起打”簡稱為“打虎拍蠅”,是一個標志性隱喻,是習近平總書記在十八屆中央紀委二次全會上首次提出的?!袄匣ⅰ焙汀吧n蠅”為源域,目標域分別為“高級領導干部”和“基層工作人員”?!按蚶匣ⅰ庇髦覆樘幋嬖诟瘮栴}的領導干部,“拍蒼蠅”喻指“解決身邊的不正之風”。同時,習主席將“虎”和“蒼蠅”作為反腐敗政治隱喻喻體具有重要的文化認知理據(jù)性。依據(jù)“存在巨鏈”理論,人和動物處于不同的存在層級上,但人是高一級存在,動物是低一級存在,人具有動物的所有特征和屬性,因此可以用動物的行為或特征來理解人類的行為和特征。
“打虎拍蠅”反映黨中央在懲治腐敗這一問題上的原則立場和政策措施。如今,中國媒體隨處可見“打虎拍蠅”的隱喻性表達,近乎達到熟語化程度,這表明“打虎拍蠅”反腐敗觀念已深入人心。相比之下,在俄語反腐敗隱喻中動物隱喻模式使用較少,不具有典型性特征,無法進行定性分析。
俄漢語腐敗政治隱喻具有很大相似性,體現(xiàn)在擬人隱喻和戰(zhàn)爭隱喻方面。在中俄媒體中,戰(zhàn)爭隱喻為高頻使用模式,俄語以“反腐敗”等為隱喻關鍵詞,漢語以“重拳出擊、亮劍、打好硬仗”為關鍵詞。俄漢語中擬人隱喻模式具有共性特點,主要體現(xiàn)為以疾病和生理特征為源域的隱喻模式。同時,俄漢語反腐敗隱喻也有較大的差異性,漢語反腐敗政治隱喻高頻使用模式為“反腐敗是打虎拍蠅”,是一個標志性語言符號,具有強大的號召力。俄語容器隱喻模式獨具特色,旨在表明腐敗可感知、可量化的特點。這些都表明中俄兩國人民認知思維方式的相似性和差異性。
注釋
①“改革牌”這一表述由習近平主席提出,媒體使用頻率非常高。如打好反腐“改革牌”,用制度管權管事管人。(《人民日報》, 2014-0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