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勉
我們那里的人,稱呼人可真親熱,比如她的名字叫周建玉,大家都叫她玉玉,她媽這樣叫她,一口一個玉玉,一口一個玉玉,心頭肉一樣叫著也就罷了,他男人也這樣叫她,她公婆小叔子全這樣叫她,全村人都一樣。我們這些晚輩也都這樣叫,我把她叫玉玉姨姨。
玉玉姨姨和我媽同一年嫁到楊寨村,我媽懷孩子,她也懷孩子,我媽生孩子了,她也快了。我比他家文鼎大四十天。兩個小媳婦脾氣都一樣,說說笑笑,心里寬,直脾氣,在村里形影不離。這些年進了城,兩個人也不顧什么暈車,堵車,坐公交倒地鐵,也要見一面,你來看我,我來看你,不逛商場,不看電影,啥也不做,就坐著聊,抓緊時間聊,聊完能暢快好幾禮拜。我一般不打擾,給人家空間么,有時候也喜歡搬個小板凳聽聽。
上一會,玉玉姨姨就說,她最怕水了。
這還挺意外,我們老家號稱小江南,大大小小河流湖泊多得很,沒聽過誰怕水。她說她怕水,最不喜歡坐船,公園里撐船,那簡直就是折磨,平時看電視里演哪里發(fā)大水,她也不愛看,看了害怕,看了流眼淚。為啥子呢?你聽她說。
我16歲那年,跟人坐渡船到華陽河北岸去。天氣普普通通,日子平平常常,擺渡的船老漢也一如往常。就是這個平常的沒辦法再平常的日子,你說,唉,怪得很,船剛劃出去不久,大水就來了,小船被大浪扔到一房高,一船人嚇得喊都喊不出來,覺得命就要結果了。這時候,平時那個懶懶散散的船老漢,大喊一聲,都聽我的,都別怕,怕也沒啥子用,大家抓緊。他奮力撐船,一篙一篙跟水搏命,他把小船劃到一個相對平靜的夾河子,這夾河子平時也沒啥水,當時到胸膛了。船老漢把船死死釘住,兩腳和船篙形成一個三角,黑臉像張飛一樣宣布將令:大家胳膊挽胳膊下水,一個胳膊死死扣住一個,男女岔開,不要全是男的,全是女的,一個都不能斷開,一個斷開全部完蛋。那個年代,封建,但也都不管三七二十一了,男女老少都聽船老漢的了,一個挽著一個,下了水,老漢在后面指揮,一個都沒斷開,浪打來不斷開,再大的浪打來也不敢斷開,這才上了岸,一個都沒落下,老漢看著他的小船被一浪掀翻,爛成了渣渣。
再有一次,是81年,發(fā)大水,漢江決了堤,夜里水來了,大家都在睡夢中,先是聽到呼喊聲,一腳跳下床——撲通一聲,大人小孩,全村人,都出來跑,東西顧不上,能拿個啥就拿個啥,電也停了,外面烏漆麻黑,呼喊聲,哭聲一片。我跟我媽,兩個妹妹,剛跑出來,就看到房子——我們的家,就倒了。外面一片汪洋,把個夜里照的白晃晃的,路也不見了,院壩也不見了,尿坑也不見了,路道不熟的人都能掉到尿坑里去。虧了都是本村人,摸著路,一個拉扯一個,都往老道寺跑。路上就碰見文鼎他爸了,那時候我倆還在處,還沒結婚,他就說跑回去看能救出來啥吧,廢墟里翻了一陣,來回好幾里路,他給翻出來一把我爸爸的二胡,你說他這個人心實吧,也不翻出來啥值錢的,能吃的,翻出來一把二胡,能干啥么。
玉玉姨姨說到這里,笑了,眼里閃著淚花,你說他心實吧,翻出來一把二胡,第二年我們就結了婚。
所以,到現(xiàn)在,玉玉姨姨怕水。但她,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