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忠實
從《靜靜的頓河》開始喜歡歐美小說
平生閱讀的第一部翻譯長篇小說,是《靜靜的頓河》。盡管時過四十多年,我仍然確信這個記憶不會有差錯,人對自己生命歷程中那些第一次的經(jīng)歷,記憶總是深刻。
從學校圖書館借這部小說時,我還不知道它是一部名著,更不了解它在蘇聯(lián)和世界文壇的巨大影響。那是我對文學剛剛發(fā)生興趣的初中二年級,“反右”正在進行。我的語文老師是一位初出茅廬的中文系大學生,常常在語文課堂上逸出課本內容,講某位作家某位詩人被打成“右派”的事,尤其是被稱為“神童”的劉紹棠被定為“右派”,印象最深刻了。好奇心也在同時發(fā)生,天才,神童,遠遠比那個我尚不能完全理解其政治內涵的“右派”帽子更多了神秘色彩,十分迫急地想看看這個神童在與我差不多接近的年齡所寫的小說。課后我就到學校圖書館查閱圖書目錄,居然借到了《山楂村的歌聲》短篇小說集,大約是學校圖書館尚未來得及清查禁絕“右派”作家的作品。大約是在這部小說集的“后記”里,劉紹棠說到他對肖洛霍夫的崇拜和對《靜靜的頓河》的喜歡?!吧裢奔热蝗绱顺绨萑绱讼矚g,我也就想見識這部長篇小說了。看到在圖書館書架上擺成雄壯一排的四大本《靜靜的頓河》,我還是抑制了自己的欲望,直等到暑假放學,我便把這四部大著背回鄉(xiāng)村的家中。
我知道了地球上有一條雖然不大卻很美麗的河流叫頓河。這個頓河總是具象為我家門前那條冬日清冽夏日暴漲的灞河。遼闊的頓河草原上的山岡,舒緩柔曼的起伏轉承的線條,也與我面對著的驪山南麓的坡嶺和白鹿原北坡的氣韻發(fā)生疊印和重合。還有生動的哥薩克小伙子葛利高里,風情萬種的阿克西尼亞。我那時候忙于自己的生計,每逢白鹿原上集鎮(zhèn)的集日,先一天下午從生產(chǎn)隊的菜園里躉取西紅柿、黃瓜、大蔥、茄子、韭菜等,大約50斤左右,天微明時挑到距家約10華里的原上去,一趟買賣可賺一二元錢,整個暑假堅持不懈,開學時就可以揣著自己賺來的學費報到了。集日的間隔期里,我每天早晨和后晌背著竹條大籠提著草鐮去割草,或下灞河河灘,或者爬上村莊背后白鹿原北坡的一條溝道,都會找到鮮嫩的青草。雖然因為年幼尚無為農業(yè)合作社出工的資格,而割草獲得的工分比出工還要多。我在割草和賣菜的間歇里,閱讀頓河哥薩克的故事,似乎浪漫到不可思議。我難以理解故事里的人物和內蘊,本屬正常。所有這些也許并不重要,有幸的是感受到我的生活范圍以外的另一個民族的生活形態(tài),視野抵達一個幾乎找不到準確方位的遙遠的頓河草原,生活在那里的人們的快樂和悲傷竟然牽動著我的情感,而我不過是賣菜割草的一個尚未成年的鄉(xiāng)村孩子。我后來才意識到,我喜歡閱讀歐美小說的偏向,就是從這一次發(fā)生逆轉的,從“說時遲,那時快”的語言模式里跳了出來。
1980年代的蘇俄文學熱
到80年代初,柯切托夫的作品重新出現(xiàn)在新華書店的售書架上,包括曾經(jīng)作“高干”內參的《州委書記》。我在從書架上抽出這本小說交款購買的簡短過程里,竟然有一種無名的感嘆,不過六七年時間,似乎有隔世的陌生而又親切的矛盾心理。不久又見到《你到底要什么》,柯切托夫直面現(xiàn)實的思考和發(fā)問,尖銳而又嚴峻,令人震撼。這個書名很快在中國普及,且被廣泛使用。隨后又購買到了《落角》,柯切托夫的變化再一次令我驚訝,無論從思想到藝術形式,幾乎讓我感覺不到柯切托夫的風格了,有點隱晦,有點象征,更多著迷霧,幾乎與之前的作品割斷了傳承和聯(lián)系。轉折如此之大,同樣引起我的興趣,柯切托夫自己“到底要什么”?盡管我難以作出判斷,卻清楚地看到一個作家思想、情感以及藝術形態(tài)的發(fā)展軌跡,早期歌頌英雄的鮮明立場和飽滿的情感,轉折到對生活里虛偽和丑惡的嚴厲批判揭露,再到對整個社會和人群發(fā)出嚴峻的質問,“你到底要什么”,一時成為整個社會都無法回避的問題,最后發(fā)展到晦澀的《落角》,我都不大讀得懂了。自然是作家主體的思想和情感發(fā)生了變化,然而是什么東西促成了這種變化,我卻無法判斷。隱蔽在晦澀文字下的情緒,直接感到那個曾經(jīng)洋溢著熱情閃爍著敏銳思想光芒的柯切托夫可能太累了,且不斷定其失望與否。這樣一個曾經(jīng)給我們提供過“參考”樣本的作家,死亡時,蘇共領導人勃列日涅夫親自參加了他的追悼會,似乎并不計較他對蘇聯(lián)社會的揭露、批判、詰問和某種晦澀的失望。
到上世紀80年代初,在省作協(xié)院子里,出現(xiàn)過一陣蘇聯(lián)文學熱。中蘇關系解凍,蘇聯(lián)文學作品有如開閘之水,傾瀉過來,北京兩所外語高校編輯出版了兩本專門翻譯介紹蘇聯(lián)作家和作品的雜志《蘇聯(lián)文學》和《俄蘇文學》,這是空前絕后的事,可見對蘇聯(lián)文學之熱不單在我的周圍發(fā)生,而是一個范圍更大的普遍現(xiàn)象。我把這兩本雜志連續(xù)訂閱多年,直到蘇聯(lián)解體雜志???,可見對蘇聯(lián)文學的關愛之情。我通過這兩本雜志和購買書籍,結識了許多前蘇聯(lián)作家。我那時候住在鄉(xiāng)下老家,到作家協(xié)會開會或辦事,常常在《延河》編輯兼作家王觀勝的宿辦合一的屋子里歇腳,路遙也是這個單身住宅里的常客,話題總是集中到蘇聯(lián)作家和作品的閱讀感受上。艾特瑪托夫、舒克申、瓦西里耶夫,還有頗為神秘的索爾仁尼琴,等等,各自閱讀體驗的交流,完成了互補和互相啟示,沒有做作,不見客套,其本質的獲益肯定比正經(jīng)八百的研討會要實在得多。在大家談到興奮時,觀勝會打開帶木扇的立柜,取出珍藏的雀巢咖啡,這在當時稱得最稀罕最昂貴也最時髦的飲料,犒賞每人一杯,小屋子里彌漫著煙氣,咖啡濃郁的香氣也浮泛開來。
文學當做事業(yè)干的時代到來了!
1978年春天,作為家鄉(xiāng)灞河河堤水利會戰(zhàn)工程的主管副總指揮,我住在距水不過50米的河岸邊的工房里,在麥秸作墊的集體床鋪上,我讀到了《人民文學》發(fā)表的劉心武的《班主任》。我的最直接的心理反映,用一句話來概括,創(chuàng)作可以當做一項事業(yè)來干的時代到來了!我在6月基本搞完這個8華里河堤工程之后,留給家鄉(xiāng)一份紀念物,就調動到文化館去了。我到文化館上班實際已拖到10月,在一個無人居住的殘破的屋子里安頓下來,我用廢報紙把整個四面墻壁糊貼了起來,滿屋子都是油墨氣味,真是書香四溢了。我到文化館圖書館借書,查封了10余年的圖書館剛剛開禁。我不自覺地抽取出來一本本“文革”前翻譯出版的小說。我在泛讀的過程中,很自然地把興趣集中到莫泊桑和契訶夫身上。想來也很自然,我正在練習寫作短篇小說,不說長篇,連中篇寫作的欲望都尚未萌生。在讀過所能借到的這兩位短篇大師的書籍之后,我又集中到莫泊桑身上。依我的閱讀感覺來看,契訶夫以人物結構小說,莫泊桑以故事結構小說塑造人物:前者難度較大,后者可能更適宜我的寫作實際。這樣,我就在莫泊桑浩瀚的短篇小說里,選出十余篇不同結構形式的小說,反復琢磨,拆卸組裝,探求其中結構的奧秘。我這次閱讀歷時三個月,大約是我一生中最專注最集中的一次閱讀。到1979年春節(jié)過后,我的心理情緒和精神世界充實豐沛,洋溢著強烈的創(chuàng)作欲望,連續(xù)寫下10個短篇小說,成為我業(yè)余創(chuàng)作歷程中難以忘卻的一年。
讀拉美文學之后,對鄉(xiāng)村的自信被擊碎了
閱讀《百年孤獨》也是讀書記憶里的一次重要經(jīng)歷。我應該是較早接觸這部大著的讀者之一。在書籍正式出版之前,朋友鄭萬隆把刊載著《百年孤獨》的《十月·長篇專刊》賜寄給我。我在1983年早春參加中國作協(xié)在河北涿州召開的“農村題材創(chuàng)作研討會”期間,看到萬隆正在校對《百年孤獨》的文稿,就期盼著先睹這部剛剛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新世界文學名著。一當目觸奧雷連諾那塊神秘的“冰塊”,我就在全新的驚奇里吟誦起來。我在尚不完全適應的敘述形式敘述節(jié)奏里,卻十分專注地沉入一個陌生而神秘的生活世界和陌生而又迷人的語言世界。恕我不述這部在中國早已普及的名著初讀后的諸多感受,這里只用一個情節(jié)來概括。1985年夏天,省作協(xié)在延安和榆林兩地連續(xù)召開“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促進會”,我有幾分鐘的最簡短的發(fā)言,直言閱讀《百》著的感受,大意是,如果把《百》比作一幅意蘊深厚的油畫,我截止到目前的所有作品頂多只算是不大高明的連環(huán)畫。
我關注有關拉美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作家和作品,尤其是介紹或闡釋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資料。我隨后在《世界文學》上,看到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開山大師卡朋鐵爾篇幅不大的長篇小說《王國》,據(jù)介紹說這是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首創(chuàng)之作。同期配發(fā)了介紹卡朋鐵爾創(chuàng)作道路的文章,我才對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立和發(fā)展有了一個較為清晰的脈絡。據(jù)說《王國》之前拉丁美洲尚無真正創(chuàng)造意義的文學,沒有在世界上引起關注的作品和作家?!锻鯂返谝淮斡绊懙綒W洲文學界,是以其陌生的內容更以其陌生的形式引起驚呼,無法用以往的所有流派和定義來歸納《王國》,有人首創(chuàng)出“神奇現(xiàn)實主義”一詞概括,且被廣泛接受?!锻鯂芬l(fā)了拉丁美洲文學新潮,面對一批又一批新作品新作家的潮涌,歐美評論界經(jīng)過幾年的推敲,弄出一個“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詞匯,似乎比“神奇”更能準確把脈這一地域獨具稟賦的作品特質。
對我更富啟示意義的是卡朋鐵爾藝術探索的傳奇性歷程。他喜歡創(chuàng)作之初,就把目光緊盯著歐洲文壇,尤其是現(xiàn)代派。他為此專程到法國,學習領受現(xiàn)代派文學并開始自己的寫作,幾年之后,雖然創(chuàng)作了一些現(xiàn)代派作品,卻幾乎無聲無響,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在失望至極時決定回國,離去時有一句名言:在現(xiàn)代派的旗幟下容不得我。他回到古巴不久,就專程到海地“體驗生活”去了。據(jù)說他選擇海地的根本理由,這是拉丁美洲唯一一個保持著純粹黑人移民的國家。他在那里調查研究黑人移民的歷史,當然還有現(xiàn)實生存形態(tài)。他在海地待了幾年時間我已無記,隨后他就寫出了拉丁美洲第一本令歐美文壇驚訝的小說《王國》。我只說這個人對我啟示最深的一點,是關于我對鄉(xiāng)村生活的自信被擊碎了。我的生活史和工作歷程都在鄉(xiāng)村,直到讀卡朋鐵爾的作品,還是在祖居的老屋里忍受著斷電點著蠟燭完成的。我突然意識到,我連未見過面的爺爺以及爺爺?shù)男值軅兊拿侄几悴粶蚀_,更不要說再往上推這個家庭的歷史了,更不要說爺爺們曾經(jīng)在我現(xiàn)在居住的這個屋院里的生活秩序了,我在家鄉(xiāng)農村教書和在公社(鄉(xiāng))工作整整20年,恰好在改革開放之前和之后,我一直自信對解放以后鄉(xiāng)村經(jīng)歷的歡樂和災難的全過程的了解和感受,包括我的父親從自家槽頭解下韁繩,把黃牛牽到初級農業(yè)合作社里將一孔廢棄的窯洞改裝成的飼養(yǎng)大槽上。這時,才意識到對于企圖從農村角度述寫中國人生活歷程的我來說,對這塊土地的了解太浮泛了。也是在這一刻,我突然很懊悔,在“文革”之初破“四舊”燒毀族譜時,至少應該將一代又一代祖宗的名記抄寫下來,至少應該在父親謝世之前,把他記憶里的祖輩們的生活故事(哪怕傳聞)掏挖出來。我隨之尋找村子里幾位年齡最高的老者,都說不清來龍去脈,只有本門族里一位一字不識的老者,還記得他兒時看見過的我的爺爺?shù)挠∠?,高個子,后腦上留著刷刷(從板刷得到的比喻,剪辮子的殘余)頭發(fā),誰跟外村人犯了糾葛,都請他出面說事;走路腰挺得很硬,從街道上走過去,在門口敞懷給娃喂奶的女人,都嚇得轉身回屋去了。這是他關于我爺爺?shù)娜坑洃浝锏挠∠?,也是我至今所能得到的唯一一個細節(jié)。這個細節(jié)從聽到的那一刻,就異常活躍地沖撞我的情感和思維,后來就成為我的長篇小說《白鹿原》主要人物白嘉軒的一個體形表征,盡管那時候還沒有這部小說的構想。
“尋找屬于自己的句子”
幾乎與此同時,中國文壇呈現(xiàn)出“尋根文學”的鮮活生機。我不敢判斷這股文學新潮是否受到拉美文學爆炸的啟示或影響,我卻很有興趣地閱讀“尋根文學”作品,盡管我沒有寫過一篇這個新流派的小說。我后來很快發(fā)現(xiàn),“尋根文學”的走向是越“尋”越遠,“尋”到深山老林荒蠻野人那里去了,民族文化之根肯定不在那里。我曾在相關的座談會上表述過我的遺憾,應該到鐘樓下人群最稠密的地方去“尋”民族的根。我很興奮地處在上世紀80年代中期的文壇里,多種流派交相輝映,有“各領風騷一半年”的妙語概括其態(tài)勢。其中有一種“文化心理結構”的創(chuàng)作理論,使我茅塞頓開。人是有心理結構的巨大差異的。文化決定著人的心理結構的形態(tài)。不同種族的生理體形的差異是外在的,本質的差異在不同文化影響之中形成的心理結構的差別上:同種同族同樣存在著心理結構的截然差異,也是文化因素的制約。這樣,我較為自然地從性格解析轉入人物心理結構的探尋,對象就是我生活的渭河流域,這塊農業(yè)文明最早呈現(xiàn)的土地上人的心理結構,有什么文化奧秘隱藏其中,我的興趣和興奮有如探幽??ㄅ箬F爾進入海地,“尋根文學”和“文化心理結構”創(chuàng)作理論,這三條因素差不多同時影響到我,我把這三個東西綜合到一起,發(fā)現(xiàn)有共通的東西,促成我的一個決然行動,去西安周邊的三個縣查閱縣志和地方黨史文史資料,還有不經(jīng)意間獲得的大量的民間軼事和傳聞。那個長篇小說的胚胎漸漸生成,漸漸發(fā)育豐滿起來,我感到真正尋找到“屬于自己的句子”了。
我并不以卡朋鐵爾從歐洲現(xiàn)代派旗幟下撤退的行動,作為拒絕了解現(xiàn)代派藝術的證據(jù)?,F(xiàn)代派藝術肯定不適宜所有作家。適宜某種藝術流派的作家,會在那個流派里發(fā)揮創(chuàng)造智慧;不適宜某種藝術流派的作家,就會在他清醒地意識到不適宜時逃離出去,重新尋找更適宜自己性氣的藝術途徑。這是作家創(chuàng)作發(fā)展較為普遍的現(xiàn)象。海明威把他的藝術追求歸納為一句話,說他一生都在“尋找屬于自己的句子”。這個“句子”自然不能等同于敘述文字里的句子。既然是“一生”,就會有許多次,我們習慣用一次新的成功的探索或突破來表述這個過程和結果??ㄅ箬F爾到海地“尋找”到了真正“屬于自己的句子”,開創(chuàng)了拉美文學新的天地,以至發(fā)生爆炸,以至影響到世界文壇。今天坦白說來,《王國》我讀得朦朦朧朧,未能解得全部深奧,也許是生活距離太大,也許“神奇”的意象頗難解讀,也許翻譯的文字比較晦澀。我的最重要的啟示在于卡朋鐵爾扎到海地去的行動,即他“尋找屬于自己的句子”時富于開創(chuàng)意義的勇氣,才是我的最有教益的收獲。未必也弄出“人變甲蟲”的蠢事來。
在昆德拉熱遍中國文壇的時候,我也讀了昆德拉被翻成中文的全部作品。我欽佩昆德拉結構小說舉重若輕的智慧。我喜歡他的簡潔明快里的深刻。這是“尋找到屬于自己的句子”的又一位成功作家。我不自覺地把《玩笑》和《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對照起來。這兩部杰作在題旨和意向所指上有類近的質地,然而作為小說寫作卻呈現(xiàn)出絕然不同的藝術氣象,我習慣從寫作的角度去理解其中的奧秘,以為前者屬于生活體驗,后者已經(jīng)進入生命體驗的層面了。我在這兩本小說的閱讀對照中,感知到從生活體驗進入到生命體驗,對作家來說,有如由蠶到蛾羽化后的心靈和思想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