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若水
我的母族世代出美人。而近代最有傳奇色彩的,便是我的太外婆。
太外婆姓龍,家中排行第四,坊間稱為龍四小姐。不要將這個小姐與民國時代那些家產(chǎn)萬貫的小姐劃上等號。這個小姐,是贊揚(yáng)她的容貌和她的女紅,及女德。
龍四的爹,是個讀過幾年私塾的小地主。他本來也只想著像普通小地主那樣混個肚兒圓,可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自家的幾個女兒都比一般人家的女兒漂亮?xí)r,突然地,就生出了一點(diǎn)小野心,他想借幾個女兒的姻緣,能成為大一點(diǎn)的地主。
等到他四十幾歲那年,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八歲的幺女兒,竟然隱隱有了傾城之美的時候,他的野心大了起來。他覺得自己,或許自己的兒子,能有更好的前途。但那前途具體是什么,他并不清楚。
他不惜重金請來了女師,教幺女兒女紅、女德,還有最基礎(chǔ)的認(rèn)字。這個重金也是真重,這么說吧,他把前面三個女兒全部嫁了,而且全是賣掉式的嫁,女婿們不是老就是丑或者做了個小官的那種。幾個姿色不錯的女兒換來了不少的財(cái)物。他一狠心,將那些財(cái)物的絕大部分,都拿來做了幺女兒的學(xué)費(fèi)。
龍四15歲的時候,果真長成了傾城之姿。不僅姿容美,女紅和規(guī)矩都成了全縣典范。龍四的爹穿著龍四做的鞋和衣裳出來散個步,會被一堆人追上去觀摩學(xué)習(xí)。不過,她傾的這個城,是現(xiàn)在的湘西自治州底下的某個縣城罷了。而放在從前,那縣城通共也才一條青石板的街。
但好歹是座城。
這樣傾城的美人,當(dāng)然配得上好人家。
龍四的第一個丈夫,是一個大地主家的獨(dú)生兒子。這大地主是本縣排名前十的地主,獨(dú)生兒子溫和孝順,很會打理土地,人人都說他家過幾年,被兒子主理后,定能躋身本縣前五。
這樁婚事的牽線人,正是龍四的二姐夫,一個當(dāng)?shù)氐谋iL。保長原來家里也窮,但是膽大,會來事,與各色人等都有交往,漸漸混成了保長。保長么,家里就不窮了。
保長經(jīng)常在各種人家里來來往往,看到地主兒子后,主動說起了自己的幺姨妹,如何美貌,女紅如何精致,性情如何賢德。地主一家人都動了心,然后,地主一家三口趁著縣城集市的時候,相看了龍四,立刻同意了。
龍四在地主家過了很幸福的幾年。地主兒子對龍四愛若珍寶。晚上龍四要給公婆做鞋,地主兒子總是不讓她動手,怕她壞了眼睛。龍四有那么兩次跟著地主兒子去巡視田地,地主兒子給她打著陽傘,生怕陽光曬壞了她的肌膚。龍四嫁過去,一年后就生了大兒子,這樣一來,地主一家三口都將她捧在了手心里。
后來龍四又給地主家添了一男一女兩個孩子。這幾年間,她父親一家人在地主家的幫助下,過得越來越好,地主家還資助她二哥買了一條烏篷船。龍四父親愛吃油潑辣子面,這可是極少流傳到南方的美味,地主家便托保長找了個會做面的師傅,教會了龍家大哥搟面條及做面條的絕活,當(dāng)然,地主家之后還包圓了龍爹的面粉。好的面粉在湘西小縣城里,也是絕難找到的東西。
很快到了1949年,新中國成立了。這個幾乎沒有經(jīng)歷過戰(zhàn)火的山城,終于要有大變動了。首先變動的,便是那些在舊社會里的富貴之人。
地主的兒子在自己的田地和房屋被執(zhí)行土改政策后,一時想不開,在某個深夜,跳到屋門前的荷花池里,淹死了。地主打撈起兒子漲大了一倍的尸體,一口血吐出來,當(dāng)場倒地身亡。地主婆也躺在床上,顫巍巍地挨個摸了孫子孫女的腦袋,眼睛卻只看著因?yàn)檎?dāng)年而越發(fā)美貌的兒媳婦,卻不說話。兒媳婦流著淚點(diǎn)頭:“娘,我一定把他們?nèi)齻€帶大。如有違背,天打雷劈?!?/p>
地主婆放心地閉上了眼。
原來的大院子已經(jīng)被十來戶窮人給住了。母子四人只剩下了三間原來放農(nóng)具的偏房,漏風(fēng)漏雨。從來沒有做過重活的龍四,那纖纖十指開始和泥土、污水、柴刀、豬食打交道,自然力不從心。整個院子,她家的飯最遲,還常常半生不熟,孩子們吃不飽也是常事。冬天來了,別人家的柴火早碼滿了屋檐下,她卻只能從山里砍一擔(dān)濕柴。城里離山遠(yuǎn),她走到山邊再回來,已經(jīng)用了一整天。幾個孩子窩在床上,餓得有氣無力。
不過,美貌是女人的武器,何況這個美貌的女人還有三個幼崽要喂飽。
龍四生命中的第二個男人出現(xiàn)了。
有點(diǎn)意思的是,龍四從來不接受那種曖昧的示好。有妻室的男人,再有權(quán)再有勢,她也一律嚴(yán)詞拒絕。
這個男人是當(dāng)時很好的一個選擇。
男人就住在龍四家原來的大院中,妻子病故一年多,家有三個幼兒。他本人性子寬厚,還是干部。也就是說,不僅出身正,還有工資可拿回家,養(yǎng)家似乎沒啥問題。
男人親自幫著龍四修了兩次漏水的屋頂后,兩個人便向大院里的鄰居各自派發(fā)了一袋子炒熟的落花生。龍四給自己和男人及六個孩子都梳洗整齊,便搬到了一起過日子。
所謂的搬,也就是白天,一家八口都在男人家一起吃飯,一起生活。晚上,龍四也在男人家里,但三個孩子還是會回到自己家睡覺。中間隔了十來間的房子,要換到一起不容易,而且男人還考慮到,萬一要是真正意義上的搬成一家,說不定就得退房子出去。
日子仿佛有了改變,龍四不用去很遠(yuǎn)的山里打柴了,屋子也讓男人認(rèn)真整修了一回,不漏風(fēng)漏雨了。龍四則更忙了,六個差不多的孩子要一日三餐,還要洗衣掃地,她的女紅一直被城里的人津津樂道,現(xiàn)在還有要婚娶的人家找上門來,求她幫著做鞋做衣,給她加工費(fèi)。
男人疼她,說:“你就在家里照顧好孩子們,不要接活了。只要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和孩子的?!饼埶囊苑?yàn)樘?,?dāng)然就不接活計(jì)了。一日日的,如從她修習(xí)的女德里講的,基本不外出,只照管好家里的一切。
第一年日子過得緊巴巴,第二年春天的時候,男人老家的母親病了,也住到了縣城來,看病吃藥都需要錢,家里就吃不飽了。那老母親生于貧家,看不慣龍四“只吃不做”,天天指桑罵槐,最后發(fā)展到不準(zhǔn)龍四再進(jìn)家門。
龍四的長子丁長山,也就是我外公,在對我聊起這件事情時說:“幸好我們當(dāng)時沒搬到那個男的家去。”
男人羞愧不已,卻也沒有求龍四過去。他低著頭不敢看臉上掛滿了淚的龍四:“實(shí)在是我沒本事,養(yǎng)不活這么一家人,只能對不住你了?!?/p>
男人倒也有交代,正式到她家來跟她道了分手,還給了她三十斤稻谷,讓人給她家送了兩擔(dān)柴火,還說,以后有困難去找他。
那是1952年一個春日少有的晴天,龍四看著男人從她家走出去,淚雨滂沱。
她想,家里又沒了男人,可怎么辦?
龍四的大兒子丁長山已經(jīng)9歲了。雖然這兩年過得食不飽腹,但幼年時良好的底子還在,他已經(jīng)長到了龍四耳根高了,瘦是瘦,卻并不弱。女兒是老二,也7歲了。
一到秋天,龍四接到的做鞋繡嫁衣的訂單便慢慢多起來。丁長山跟龍四說:“娘,家中柴火的事情就交給我了。你只管做鞋繡衣就好?!迸畠狐c(diǎn)頭:“娘,我會煮飯了。還能帶弟弟?!?歲的丁長海面黃肌瘦,要哭不哭的。
龍四看著他們,苦笑。一個成年男人一天就能打上十擔(dān)柴,可9歲的丁長山,一天只能打半擔(dān)柴。龍四想,他們家,還是需要男人的。過了一陣沒有男人的日子,好像沒有男人的日子也能過,但龍四依然,想要一個男人。
龍四想嫁人,不難。雖然她謹(jǐn)遵著約定成俗的規(guī)矩,晚上早早鎖了門,無論是誰都不開門,但是,她白天會在屋外做針線。這兩年,她的眼睛明顯差了,得趁著明亮的光線才能做細(xì)致的活。
老陳就是在這個時候看見她的。老陳家有余糧,他娶過妻,但女人一直沒有生孩子,老陳娘便趕跑了兒媳婦。但兒媳婦再嫁不到半年,肚子便大了起來。老陳開始是不肯信自己生不出兒子的,便在外面的女人身上各種折騰,折騰來折騰去,家里的余糧漸漸空了,他仍然一所無獲。
這個時候,干部把老陳帶到了大院,慫恿他繞路過龍四家門前。他看到龍四,驚為天人。呆了半晌,他回到干部家,求干部去做媒。干部認(rèn)真問:“你會把她的三個孩子都當(dāng)成你親生的么?”老陳點(diǎn)頭如搗蒜:“我這個情況,當(dāng)然是把那幾個孩子當(dāng)成親生的?!?/p>
干部還想問什么,卻又住了嘴,就帶著老陳上門去了。老陳在她面前一句話也講不出來,還是干部替他復(fù)述的,“老陳說,會將你三個孩子當(dāng)成親生的。”龍四低頭不說話。干部直接道:“老陳自己不能生孩子,他只能靠你的幾個孩子養(yǎng)老?!?/p>
龍四抬起了頭,飛快地瞄了一眼老陳,又瞄了一眼干部,緩緩地點(diǎn)頭。
所有人,干部,老陳,龍四自己,也包括我外公丁長山,都覺得,這樣就夠了。
龍四有了第三段姻緣。
老陳對龍四和孩子們只好了三個月,或者,三個月都不到。
明明地,老陳知道自己不能有親生孩子了,明明地,他也打算將這三個孩子當(dāng)成自己的孩子養(yǎng)大成人,但是,周圍人一哄笑,“老陳,女人太漂亮,你壓不住的。”“老陳給別人養(yǎng)孩子養(yǎng)得那么樂,看你老了得到啥……”老陳就后悔起來,后悔自己不該腦子一熱,就娶了這個帶著三個拖油瓶的女人。
漂亮么?漂亮抵得過過日子的利落么?別的女人一早不僅洗好了衣做好了飯,還能去翻半分地——老陳家的地就在縣城外邊,不多,平時是老陳和他父母一起種,農(nóng)忙時叫幾個本家?guī)兔???升埶囊辉缰荒茏隽孙?,衣服又要洗半上午,別提翻地了。
陳老娘更是嫌棄龍四,自己做不了活,三個小崽子吃得賊多,一副要吃窮自己家的樣子。幫人做鞋子?兩天也做不了一雙,不如街前頭賣豆腐的王二寡婦來錢多,悔喲。
嫌棄一多,各種責(zé)罵甚至打都來了,對龍四如此,對孩子們也是如此。
龍爹這時候已經(jīng)垂垂老矣,他聽說幺女的近況后哭了:“紅顏薄命呀!”
龍四默默忍受著,忍受著。
忍看孩子改成陳姓,忍到公婆去世,忍到孩子都成家立業(yè)。
丁長山的第一個兒子出生的時候,龍四堅(jiān)持孫子應(yīng)該姓丁。老陳大怒,抓起家里的扁擔(dān),朝龍四劈頭而去,二十幾歲的丁長山一把抓住那根扁擔(dān),雙眼一瞪:“你還打我娘,信不信我燒了你老陳家祠堂!”
于是,引起了更深的爭與鬧。最后,丁長山改回了丁姓,而龍四,堅(jiān)持跟老陳分了家,自己跟著丁長山過,老陳則跟著小兒子陳長海一起過。兩家還把房子砌開了。
那時候龍四才四十多一點(diǎn),一向溫順好說話的她,一輩子也就堅(jiān)持了這一回。之后,她跟著丁長山,受著丁長山老婆的嫌棄,嫌棄的原因和別人的一模一樣:做事那么慢,又講究多多。講究飯桌上食不言,講究孩子們對長輩有諸多禮儀,講究過年過節(jié)各種儀式……
幸好丁長山從不嫌棄龍四。
和老陳分開后,她從不見老陳。路上遇見老陳,也繞道走。陳長海只得常來哥哥家見見母親。
龍四80歲去世。去世前,丁長山告訴她,老陳想來看看她,她堅(jiān)決擺手,“不要,不要,不要。我的喪事也不要他參加?!?/p>
然后她交代:“把我埋到丁家祖墳里去?!倍嗌倌炅耍龢O少有地笑得燦爛:“我把你們帶大了,有臉見你爹你爺你奶奶的?!?/p>
丁長山和弟妹們都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