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連才
街上的大人和孩子,熟悉的和陌生的都稱他為“酒爺”。時間一長他的真實姓名都讓人們忘記了。實際他是個剃頭匠,真名叫王全,就住在我家西邊一里多地的下坡村。
剃頭挑子一頭熱:一頭挑著銅臉盆和炭火,一頭挑著板凳。街上的人沒有不認識他的。
攤子支起來,他不叫不喊,往板凳上一坐,掏出那個油膩的旱煙袋荷包,往那個銅煙袋鍋里撮了一袋旱煙,按實,用火柴點著吸起來,等著第一個顧客來臨。他立的規(guī)矩是,第一個來的不收費。同時要求自己每天要理66個人(因為他相信66大順),少一個不收攤兒,多一個不做。他從不走街串巷,在街上坐等活兒就夠。他老幼不欺,從不糊弄和敷衍。不做廣告,沒有招牌。有錢的就給,沒帶錢的可以賒賬。一袋煙工夫,“活兒”準自動上門來。他講吃不講穿,喝酒必就菜,起碼得有花生米、醬牛肉等,混得一肚子好雜碎。別看他穿得邋遢,人們都不嫌棄,因為他手藝超群,在楊鎮(zhèn)街上是一絕。推子和刀子在他手里擺弄得滴溜溜轉(zhuǎn),說剃頭給你頭剃得锃光瓦亮,三五天也摸不著頭發(fā)楂子。那剃頭刀子磨得就像是拉空氣一下也得有個大口子出血。剃光頭的人將頭扎在他的銅盆里用熱水洗凈,將肥皂沫涂滿頭發(fā),稍待片刻,他將剃頭刀在鐾皮上鐾幾下,就開始在顧客頭上從前往后“唰,唰唰”地剃下去。其動作之敏捷就像合上眼睛干活兒也能八九不離十。他將剃下的頭發(fā)和肥皂沫一起甩在地上,再剃第二刀。直到顧客頭上發(fā)光發(fā)亮,他用濕毛巾把人家腦袋擦干凈,把胡須和耳毛刮干凈,才算完成。
他醉過,但沒有摔過。
我小時候推頭都找他。剃也舒服,推也舒服。他把理發(fā)當作一門真正的手藝。他的眼睛里始終是樸實而嚴肅的眼神。他的職業(yè)就是理發(fā),他很貧窮。除了喝酒解悶兒,他沒有其他嗜好。那時叫推頭或剃頭,都有講究。推頭的多是分頭,年輕人和學生居多,而剃頭的是光頭,多是農(nóng)民或老年人。他的拿手戲就是剃光頭。這是他學手藝時,得到的一手絕技。那時是用冬瓜練手,師傅要他剃冬瓜毛,不許碰破一點兒冬瓜皮,為這他沒有少挨師傅的訓斥和敲打。
他一輩子未婚,一人吃飽了一家子不餓。什么貓了狗了都沒有,里外除了影子形影不離,就是剃頭挑子。剃頭掙倆錢,在街上喝得爛醉。我見他收活兒后擔著剃頭挑子左右搖晃,從我家房后老爺廟胡同往西穿過時那種狀態(tài),讓我不明所以。
回家的路上,他走到水簸箕上,歪歪斜斜地挑著剃頭挑子,扁擔在他肩上顫悠悠的也滑不下來,像現(xiàn)代人跳街舞。我們小孩子都躲得遠遠地發(fā)笑,用奇怪的眼神盯著看他。
他從早到晚在街上給別人理發(fā),從來不給自己留吃飯時間,為湊“66大順”經(jīng)常饑腸轆轆,把酒當飯吃,家里不生火。雖然給別人理得一頭好發(fā),簡直不知道他怎么活過來的。
后來,他的生意大不如前了,一年比一年清淡,因為留分頭的人多了,剃光頭的人少了。哪怕頭上只有幾根頭發(fā),也要“地方支持中央”式地留下,一刮風就像稻草一樣東倒西歪,卻不肯剃光頭了。況且,自從有人發(fā)明了電推子,他的生意就難做了。手藝無用場,他心里不是滋味,用酒澆愁。當生活步步進逼得他改行時,他也理解了生活是不講理的,沒有公平合理可言。他也沒有等到命運改變的那一天。
后來,再也沒見到酒爺擺出的理發(fā)攤兒出現(xiàn)在街上,也不知道他的日子是怎么過的。后來,聽說他默默地走了,那副剃頭挑子,在他居住的空蕩蕩的院子里落滿了灰塵。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