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海穎
莫言的《蛙》以寫給日本作家杉谷義人的五封書信為載體展開,展現(xiàn)了在高密東北農(nóng)村計劃生育國策艱難推行的過程,反映出中國計劃生育波折的歷程?!锻堋匪茉炝嗽S多鮮明的女性形象,而小說中有一位女性,她的名字離不開“生育”,自己卻從未經(jīng)歷過生育,他就是整本書最具色彩和矛盾性的女性人物——鄉(xiāng)村醫(yī)生萬心姑姑。姑姑是一個立體的、有爭議性的人,善惡皆在她的身上體現(xiàn),而姑姑晚年對自身“惡”的贖罪,也展現(xiàn)了姑姑所承擔的時代帶來的痛苦。
作為《蛙》貫穿整本小說的主角,姑姑的形象是極其復雜的,這是莫言在計劃生育這個時代背景中塑造的最典型、最具個性的人物形象,她的身上聚焦了特定歷史矛盾和復雜社會關系。姑姑的人生可謂是波瀾起伏,早年風光無限,意氣風發(fā),“送子觀音”的美名傳遍方圓百里,人人稱贊;而自計劃生育的國策開始執(zhí)行,姑姑就被人人嫌惡。
《蛙》開篇并沒有馬上就介紹姑姑,而是先介紹了姑姑的父親—大爺爺,對大爺爺生平的描寫,為姑姑的性格和往后的許多抉擇都做了鋪墊。大爺爺學醫(yī)的經(jīng)歷,促使姑姑走上鄉(xiāng)村醫(yī)生的道路,而大爺爺革命烈士的身份以及姑姑兒時曾被日本人抓去威脅大爺爺?shù)慕?jīng)歷,也讓姑姑對黨的極度忠心合理化。用書中姑姑的前男友王小倜的話來來形容,姑姑就是一根“紅色木頭”,一心向黨,至死不渝。姑姑始終沒有放棄對黨的堅定信仰和追隨,一顆紅心,永不變色,她曾說過,“我生是黨的人,死是黨的鬼”。同時,姑姑對黨的極度忠心,也使她具有很強的階級觀,她會為自己第一個接生的孩子不是革命后代而是地主的狗崽子而惋惜,會嘲諷同事黃秋雅是資本家的大小姐,會批判封建意識極重的高官,姑姑是個一心一意向著黨,全心全意為工人和農(nóng)民服務的烈士后代、共產(chǎn)黨員。
在計劃生育之前,小說展現(xiàn)的幾乎都是姑姑閃著光的一面,即使性格里有些小的瑕疵也能被人們包容。百善孝為先,小說一開始,就展現(xiàn)了姑姑的孝心,姑姑作為烈士的后代本可以有更好的前途,卻為了故土難離的大奶奶選擇留在高密東北鄉(xiāng);姑姑有著先進的新思想,她學習并普及新法接生,大膽地與舊法接生的“老妖婆”作斗爭;姑姑是天才的婦產(chǎn)科醫(yī)生,接生手法高超,將無數(shù)生命帶來人間,深受當?shù)厝说淖鹁?姑姑有男女平等的思想,她嘲諷萬足的父親慶賀母牛出生卻哀嘆女孩出生的行為……小說著力將早年的姑姑塑造成一個正直善良、忠心向黨、先進創(chuàng)新、受人尊敬的婦產(chǎn)科醫(yī)生的形象,向人們展示了姑姑善的一面,這也與后來姑姑手段鐵血、毫不留情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但與此同時,姑姑對黨的忠心和先進的思想也是解釋她堅定不留情面地執(zhí)行計劃生育的原因,小說中姑姑前后不同的行為變化并不讓人覺得突兀。當忠心向黨、思想先進的姑姑碰上計劃生育的國策,之后姑姑的形象轉變便合理化了。
執(zhí)行計劃生育以來,姑姑態(tài)度強硬,毫不留情,即使被打破頭也要帶走嚴重超生的孕婦,為了逼出因私自懷二胎而躲藏在娘家的王仁美,姑姑更是直接開來了拖拉機,要鏟平王仁美娘家周圍的房子;為了找出提前懷二胎而藏匿無蹤的王膽,姑姑故意放松警惕,趁收桃子的時候冒雨開船追捕……姑姑的形象在村里的人看來,已經(jīng)完全變了,原來的“活菩薩”變成了“鬼閻王”。
然而,村里的人對姑姑的看法并不全面,他們只是關注自己的利益,用“生兒子才能延續(xù)香火”的落后封建思想來評判姑姑。姑姑不遺余力地執(zhí)行計劃生育政策,是因為她看的比別人更長遠,想的更全面。姑姑其實是最清楚明白的人,她知道,國家的政策下來了,在基層實施的時候總有一個人要來當這個惡人,在姑姑看來,她為了國家的計劃生育事業(yè),哪怕是獻出生命也是值得的。姑姑也曾羨慕過與她同樣搞計劃生育,卻光鮮艷麗坐辦公室的楊主任,可她還是在基層的崗位上堅守下來了,扛著巨大的壓力,頂著無數(shù)人的唾罵,冒著風浪險阻,鐵血無情地執(zhí)行著計劃生育政策,成了人人口中的“奪命閻王”。這樣看似“惡”的姑姑,才是真的有一種大義。姑姑也是一個女子,她年輕的時候也曾美麗動人,也享受過繁花環(huán)繞的待遇,也曾人人贊揚尊敬,但面對黨賦予她的使命,她用沉重的苦難枷鎖將自己捆綁?!半m千萬人吾往矣”,姑姑站在最前方,迎著時代的風浪,扮演著歷史的惡人,承擔著難以想象的罪惡與苦難。
不過,雖然執(zhí)行計劃生育政策的出發(fā)點和目的是好的,但是在執(zhí)行的過程中所采取的一些手段和做法卻備受詬病。姑姑在執(zhí)行計劃生育時,采取了粗暴,甚至是野蠻的手段,卻造成了姑姑晚年生活的苦痛,她無時無刻不在尋求救贖。
因為計劃生育時行的“惡”,導致姑姑在晚年陷入了神志不清的靈魂撕扯,在無盡的恐懼中懺悔。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姑會被一只牛蛙嚇得口吐白沫、驚叫昏厥,“蛙聲如哭,仿佛是成千上萬的初生嬰兒在哭……仿佛是無數(shù)受了傷害的嬰兒的精靈在發(fā)出控訴。”人性的善與惡不斷在姑姑的心靈里交織、鞭撻,姑姑發(fā)誓再也不做流產(chǎn)手術,并嫁給泥塑藝人郝大手,靠郝大手捏造的一個個泥娃娃寄托自己無處安放的不安與恐懼。姑姑也是計劃生育政策下的受害者,她從一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變成唯心主義者,恐懼著前生作惡的報應,這樣的轉變是可憐的,也是可悲的,是歷史加于姑姑的枷鎖,是時代在姑姑身上譜寫出的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