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速路上的靈光（外一篇）

姜尼（加拿大）

張子航曾經(jīng)非常輝煌，是省里的理科狀元，是他們那個山村很長一個時期走出的唯一大學生。子航兄弟姐妹眾多，父母都是最普通的農(nóng)民，子航是整個家庭的驕傲，也是整個村子的驕傲。因為子航，辛苦務農(nóng)一輩子的老父親終于直起了腰桿，鄉(xiāng)親們由衷的贊許或是奉承都讓老父親感到驕傲。

子航大學畢業(yè)后由于成績優(yōu)異，分配留在了省城，轉年又回母校讀研究生。碩士還沒答辯就直接攻博，僅用了五年時間就拿到本專業(yè)的博士學位。幸運之神對子航的眷顧似乎并沒有止步，本系教授的千金蕭蘭熱烈地愛上了來自鄉(xiāng)村的優(yōu)秀青年。在師長們的撮合下，很快成就了這樁美好的姻緣。轉年年輕美麗的妻子就給他生了個大胖小子。子航高興，父母也高興，這種好勢頭似乎沒有什么可以阻擋，子航大好前程，不可限量。

然而在大學里事業(yè)生活順利似乎并不很令人羨慕。爭強好勝的子航毫不猶豫地加入了出國大軍。由于出色的背景，子航僅用了三個月就得到了加拿大的移民簽證，2000年底，帶著妻子、兒子順利登陸多倫多。

登陸后藍天白云的美景帶來的欣喜沒有持續(xù)多久，最現(xiàn)實的生存問題就開始困擾這個新移民家庭。雖然帶了些錢出來，但是1：6的匯率讓子航夫婦覺得每一塊錢都那么珍貴。子航開始沒日沒夜地發(fā)簡歷，然而事情完全出乎子航的預料，幾十封求職信發(fā)出去就跟泥牛入海般一點兒回音都沒有。子航開始打工，在一個華人裝修公司里當小工。子航是農(nóng)家子弟出身，吃得了苦，然而微薄的收入實在捉襟見肘，于是妻子蕭蘭也去制衣廠打工。兩個人的辛苦工作終于讓這個家庭不至于瀕臨崩潰。然而這絕不是子航想要的生活，他要回到自己心愛的專業(yè)工作，續(xù)寫國內(nèi)的輝煌。又是半年多過去，還是沒有能夠回到專業(yè)工作。

經(jīng)過反復考慮并與友人商議，子航?jīng)Q定在加國回爐上學。妻子是賢淑的，堅定地支持丈夫的決定。然而求學的過程是艱苦的，子航白天黑夜地苦讀，申請各種機會，蕭蘭則擔起了所有的家務，日子過得清苦，卻很有目標。功夫不負有心人，子航終于被大學的博士課程班錄取，將要面對的是好幾年的學生生涯。子航頑強地堅持，蕭蘭用盡最后一點兒力氣在支撐著家庭。三年艱苦的攻博終于熬出了頭，子航順利地獲得了洋博士學位，蕭蘭則失去了曾經(jīng)的光華，蒼老憔悴。

新一輪的找工作又開始了，一封封簡歷發(fā)出去，然后便是艱苦的等待。子航不明白到底問題出在哪里，自己好像在重蹈覆轍，發(fā)出去的信沒有回音。終于得到的唯一一次面試機會，面試官竟然幾分鐘就給出了陰性結果。子航已經(jīng)精力耗盡，看不到一絲的前途和光明。為了生存又一次走進了包裝廠的流水線。子航非常壓抑，越來越不愛說話，雙目已經(jīng)失去了曾經(jīng)的光澤，像一具行尸走肉。

蕭蘭也已經(jīng)精疲力盡，再也沒有曾經(jīng)的柔情，代之以沒完沒了的抱怨。蕭蘭父親的一個學生也在多倫多，對蕭蘭仰慕已久，于是有事沒事就往子航家里跑。子航看在眼里，竟然沒有什么感覺，就覺得一切都是麻木。他沒有能力給蕭蘭更好的生活，甚至自己的生存還需要妻子不斷資助，他覺得自己沒有資格評價妻子，只想妻子把孩子照顧好，其他的事情則睜只眼閉只眼。

子航已經(jīng)變得很木訥，經(jīng)常有意無意地躲著蕭蘭。但是沒有用，蕭蘭還在不停地抱怨。終于有一天蕭蘭不再抱怨了，子航看得清清楚楚，因為那個男人不來家里了。蕭蘭已經(jīng)好幾個晚上很晚才回來，甚至一個夜晚通宵未歸。子航一切都看在眼里，沒有感覺，全是麻木。

一個星光燦爛的夜晚，子航等不到妻子回來，就出去走走。一個人沿著高速公路孤零零地走，不知不覺間已走了兩個多小時，到了一座高速公路的高架橋。子航走上了高架橋，橋下是飛馳的各種車輛，雖是夜半?yún)s轟鳴聲不息。子航站在高架橋上，想著從前在國內(nèi)何等的輝煌，想著自己的那個小山村。突然又想起蕭蘭抱怨的那張臉，不禁有些寒顫。遠遠望去，高速公路的盡頭車燈連成一條長龍，這條長龍蜿蜒馳騁。再往遠眺，長龍的盡頭似乎連著天際，子航好像看到極遠處有一絲靈感在閃耀，忽隱忽現(xiàn)。

子航使勁往遠看，那絲靈光越來越近就在眼前，忽地又竄去好遠。子航看著那靈光就有一種欣快感，忘記了找工作，忘記了打工，忘記了蕭蘭，忘記了兒子，忘記了父母，忘記了生長的那個小山村。那絲靈光忽地又到眼前，子航伸出手卻沒抓住。于是他站到了高架橋的扶手上，自己一下子高了很多，離那絲靈光近了很多，好像伸手就能抓住。那絲靈光又到了眼前，子航站在了扶手上，縱身一躍，跟隨著那縷靈光，好像也融化在那縷靈光里，再不去想蕭蘭，再不去想工作，再也沒有煩惱，全都是歡樂！

情 殤

翟夢琳有過一次失敗的婚姻，前夫是她的初戀。曾經(jīng)夢幻般的美好關系不想根本經(jīng)不住時間的考驗。結婚不過三年，兩個人性格上的差異很快演變成各種家庭矛盾。無休止的爭吵把越來越脆弱的感情關系摧毀殆盡，直至分手離婚。

夢琳盡管還沒有生育，才三十幾歲，但已經(jīng)清楚地感到歲月的毫不留情，她已經(jīng)失敗不起。她要忘記過去的一切，去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找一個愛自己的人白頭到老。經(jīng)過一年多的努力，終于成功技術移民到加拿大，第一站就定居在多倫多。

在多倫多的生活十分順利，夢琳找到一份相當不錯的專業(yè)工作，在西人公司做設計，薪水頗豐。生活一穩(wěn)定夢琳馬上開始計劃自己的人生大事。這次找意中人絕對不能再出岔子，她決定去教會里找。因為那里的人都信教，基督教明確規(guī)定夫妻不許離婚的，要在教會里舉行隆重的婚禮，讓他在神和眾人面前宣誓和自己終老一生。

夢琳很快找到一家華人教會，決志信主，短短幾個月夢琳就受洗禮成了一名基督徒。夢琳姣好的容貌格外引人注目，很快就受到一名高大英俊男士的青睞。男士叫高翔，計算機博士，就職一家本地西人公司，相貌俊美，一表人才。郎才女貌，相互吸引，兩個人的戀情進展得格外順利，很快就同居在一起。夢琳要速戰(zhàn)速決，結婚很快就進入議事日程。

婚禮是盛大的，牧師主持，教會的兄弟姐妹幾乎都出席了婚禮。教會很久沒辦喜事了，大家都很幸福。牧師莊嚴地問高翔：“你當著神和眾人的面回答，是否愿意娶夢琳為妻，無論貧窮、困苦、疾病、富足，都與她不離不棄，白頭偕老？” 當高翔回答“我愿意”的時候夢琳幸福得都快昏過去了。這個婚姻一定天長地久，因為有造天地的神見證、保佑。

新婚是甜蜜的，兩個人如膠似漆，形影不離，去加東，游紐約，赴古巴，小日子過得實在令人羨慕。不久夢琳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更令兩個人興奮異常。艱苦的十月懷胎終于熬過去了，隨著一個大胖小子出生，夢琳的生活似乎已經(jīng)到達極致，一切都像自己想象的那樣，與君偕老，天長地久。

然而隨著日子一天天繼續(xù)，夢琳發(fā)現(xiàn)有些不對頭，因為高翔的話越來越少，有時候竟然一句話都沒有，只是坐在那里發(fā)呆。夢琳試圖讓丈夫興奮起來，但總是事與愿違，高翔越發(fā)地沉默。

夢琳絞盡腦汁地思考著，試圖找到癥結所在。她覺得很可能問題出在高翔的父母那里，從戀愛到結婚，高翔的父母從來就沒有來過一次電話，只是孩子出生后才第一次通了一會兒電話，而且能感覺出冷淡。夢琳試著跟丈夫溝通，高翔終于承認了：“我的父母不喜歡你，你太漂亮了，你和你前夫的事不知怎么傳到我的父母那里去了，他們很擔憂，他們怕我守不住你?！?p>

相隔萬里，夢琳很難和高翔父母溝通，她只能守緊自己的丈夫。然而事情似乎朝相反的方向發(fā)展，高翔越來越冷淡，直至徹夜不歸。夢琳知道高翔是個大孝子，父母的意見完全可以左右他們的婚姻。她在盡自己最大的努力，然而最壞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高翔終于有一天說道：“我們離婚吧，我不能讓我的父母不高興?！?/p>

夢琳還在努力，拼盡了力氣想挽回丈夫的心。然而沒有用，溫柔體貼、親子，都不能軟化這個背叛男人背叛的心。夢琳問高翔：“你不是當著神的面說過和我不離不棄嗎？”高翔沉思良久，說道：“我今后不去教會了?！?/p>

終于有一天高翔消失了，也許去了其他城市，也許回了中國，總之他不要她們母子了。夢琳是堅強的，默默地承受著一切，養(yǎng)育著兒子，然而她不說話了。曾經(jīng)那個歡快的小女人再也沒有了，人們看到的是一個剛毅堅強的女人。

復活節(jié)的夜晚，夢琳一個人走進了市中心那座高大的天主教堂，教堂很大，禮拜已經(jīng)結束，只有夢琳一個人。夢琳跪在懸掛著受難耶穌的十字架面前，所有的委屈隨著淚水噴涌而出，她默默地問道：“他不是當著你的面承諾了么，為什么還走？大能的神，你為什么不把他留??？”淚水就這么不停地流，直到午夜的鐘聲在高曠的教堂里回蕩。

（選自《加拿大華文微型小說選》）

【作者簡介】

姜尼，天津人，上世紀80年代大學生，1990年國內(nèi)醫(yī)學院八年制畢業(yè)，1995年獲醫(yī)學博士學位，在附屬醫(yī)院心臟科工作。1997年留學比利時魯文大學， 2000年底移民加拿大。先后在歐洲、美國和加拿大著名醫(yī)學機構從事心臟病基礎研究，現(xiàn)居多倫多。自幼喜好文學，2013年開始中文創(chuàng)作，著有自傳體紀實小說《醫(yī)師日記》，詩作收錄于詩集《詩夜無眠》《詩夜星游集》。另有散文隨筆集《楓國情懷》以及個人詩集《情系多倫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