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上年紀,就容易忘事。這么想時,林以清不過剛過完四十歲生日。隔夜的酒勁尚未完全散去,生日蛋糕殘留在衣角的暗影還來不及洗,人就倉促地邁步進入了四十歲行列。四十歲與往日并無不同,依然是沒頭沒緒忙不完的工作。
領導交辦的材料,改完已接近上午下班,林以清突然覺得右手中指指尖背部緊靠著指甲的地方,有些不舒服。前幾日就發(fā)現這地方有些脫皮,原本想著,找指甲刀修剪一下,后來不知道忙什么事,把這給忘了。
不知道是身體缺點什么元素還是其他什么原因,這小半年來,林以清的手指,總是容易脫皮。有時候,是一根手指上有,有時候好幾根手指都有。這個癥狀,生活中他們叫它倒欠。你不碰著它時,毫無感覺,跟不存在一樣。因此你甚至可能遺忘它。要是不小心碰一下,會有怪怪的不適感,好像是癢,也有點像疼。若是碰得重了,或者正好與它的長勢相反,那必然瞬間生疼得厲害。這么看來,倒欠就有些可輕可重了,但要不徹底剪掉,冷不防地又讓你狠狠地疼上一會兒。
翻了會抽屜,林以清一無所獲。奇怪,明明記得抽屜有把指甲刀的。他尋思著,從椅子上站起來,出了辦公室。
下屬小張正好路過,恭恭敬敬地喊了聲,主任好。林以清點了下頭,你有指甲刀嗎?小張怔了一下,有啊,這東西,誰家都有吧。林以清更正說,我是說現在。小張說,那沒有,誰會沒事隨時帶把指甲刀在身上呢。林以清以前就經常將指甲刀帶在身上,還有掏耳屎的小勺、便攜式水果刀,都一起扣在鑰匙串上,掛在褲子皮帶扣上,走路時,鑰匙和指甲刀、耳屎勺、水果刀相互碰撞,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脆響聲。不過那是以前,現在不了。如今林以清一想起曾經把鑰匙串和手機殼掛在褲腰上的樣子,怎么都活像個粗俗土氣的村干部。
說起來,林以清是干過村干部的。他所在的單位,有對口幫扶的村子,每年都要派一名干部下到村里駐守,為村民發(fā)展經濟脫貧致富提供支持。三年前他是副主任時成了派駐對象,在村里待了一年。那一年,他收獲很大,一是積累了基層經歷,回來就轉正成了正主任;二是在村里,他認識了肖斐。
肖斐是個心細的女人,不然也不會比林以清自己先發(fā)現他手指上長倒欠。也就是前天,肖斐從外地匆匆趕回來,和他約了次午飯。肖斐那天似乎不在狀態(tài),有點心不在焉。兩人面對面坐著,肖斐突然說,林以清,你長倒欠了。他看了一下手指,還真是。肖斐從手提包里找出一把小剪刀,來,我給你剪掉它。他瞄了眼四周,不自然地說,算了,我回去剪。城市那么小,他有他的顧慮。喲,不就是怕其他人看到嘛?肖斐語氣酸酸的,神色里又閃過一些什么,那你回去記得剪啊。那天他們不歡而散,因為肖斐要給他過四十歲生日,他不答應,說家里安排好了,得在家里過。僵了會兒,他說,這樣,生日第二天,我陪你總行了吧!
事情一忙,林以清就把要陪肖斐的事情忘了。他記性早就不好了,這些年,在生活中疲于奔命,熬夜,飲酒,過度透支身體,體重和年齡不勞而獲,記性卻不知不覺間大不如前了。但肖斐卻沒有忘記這個事。
林以清串了下屬的幾個辦公室,還特意問了其他科室的幾個女同事,都沒找到指甲刀。他還想繼續(xù)找,肖斐就來了短信:林以清,記住你答應我的事情,今晚你是我一個人的??吹蕉绦?,他就忘了要找指甲刀的事情,回到自己的辦公室。他回肖斐,記得的。肖斐說,那我訂酒店了。
肖斐小林以清四歲。是市里某個中型農產品公司的秘書。
遇見林以清時,肖斐正在一段維持了五年的婚姻里艱難地掙扎著,爭吵、冷戰(zhàn),已經好一陣子,隨時都處在離婚的邊緣。那天兩口子吵了架,肖斐就帶著情緒跟隨公司領導到村里考察。村里可不比城里,路不好走不說,路邊還隨時會跳出一只什么嚇人的動物來。
在她尋了個地方小便回來時,一只黑狗沖了出來,嚇得她尖叫著趕緊逃命。沒料那黑狗窮追不舍,幸好林以清在附近,操起一根木棍,把黑狗嚇走了。肖斐花容失色,驚魂未定。林以清說,嚇壞了吧,這些狗,你越是跑,它越是追。肖斐說,謝謝你?。×忠郧逭f,舉手之勞。他們在樹下聊了會兒,就各自忙去了。
肖斐第二次去村里,是陪領導去和農戶簽合同。村主任在自己家里安排了頓飯,都是些地方菜。席上喝一種當地的燒酒,很烈。村民很熱情,肖斐也不好拒絕,喝了幾杯,就開始暈乎乎的。林以清因工作遲來了一會,肖斐見到他,笑了一下,莫名地,心里就安穩(wěn)了許多。
回到城里,肖斐就離婚了。她和前夫沒有孩子拖累,財產分割也算順利,簡簡單單處理完,她就成了自由人。有一陣子,肖斐總在微信上找林以清聊,偶爾,兩人也開上一兩個露骨的玩笑。
有個深夜,他們聊到半夜,肖斐突然說,你需要一個情人嗎?我這樣的。像開玩笑,卻又像認真的。林以清愣了一下,心癢癢,說,求之不得呢。
肖斐離異,獨自一人,沒有孩子,時間很方便也自由。但林以清不一樣,他妻子在實驗中學教書,孩子讀實驗小學。開始時,是肖斐以工作為理由下村去,兩人去鎮(zhèn)上約會;或者林以清回城,在外面住上一晚上。這樣,兩人一兩周總要翻云覆雨一番。后來,林以清結束了駐村,回到單位上班,約會反倒不方便了,只能偶爾以出差為借口,去離城遠點的地方約會。
這關系持續(xù)了快三年,慢慢地,林以清就怕了。他常想到一句俗語,光腳的不怕穿鞋的。肖斐就是那個光腳的,一身輕松自由。但他不一樣,穿著鞋呢,他有老婆孩子,又在國家機關上班,正科級干部,工作能力強,人緣很好,有望上副處。與肖斐的事情,要真敗露出來,結果只會是玉石俱焚,而他林以清只能是那玉。
好在肖斐并沒有表現出任何不好。她懂得節(jié)制,知道話題應該談到什么程度,極少提起他的家庭,也從未提過什么要求。她最常提的要求是,林以清,你能不能暖暖我?這哪里是要求?這就是赤裸裸的勾引呀!林以清就喜歡她這樣。
偶爾林以清會想,也許我們之間是有愛的吧!這么想時,他心里就會感到自責、內疚、慚愧,衍生出深深的罪惡感來。有愛,還不如單純的逢場作戲呢。在外人眼中,他是一個好丈夫好父親,有了肖斐后,他對妻兒的關心和照顧更加細致周全了。他不知道,自己這樣,到底是因為背叛而彌補,還是因為恐懼而掩飾。因為行事謹慎,目前看來一切暫且風平浪靜。
但林以清心底清楚,對肖斐最恰當的形容,應該是——一顆不定時炸彈。他暗自想過要逃,卻又舍棄不了那份炙熱。肖斐算得上是美女,容貌不錯,身材很贊,性格和自己很合,在性愛上也很合拍。一次次性愛中,他會冒出一種幻滅感。他癡迷這種身體激情帶來的瞬間幻滅。
也許所有激情都會有退潮的吧,如同林以清與妻子,經歷生活洗禮,終究歸于平淡。差不多三年的牽扯,他和肖斐之間,彼此也就慢慢感到了一絲絲的力不從心。林以清就想,也許是結束和肖斐的情人關系的時候了。畢竟他們之間在一起,是不道德的;畢竟他對妻子對孩子,是有感情的;畢竟他心中,并不曾有過半分結束一個家庭的意念。但是他又于心不忍,好像自己單方面的撤腳,是對肖斐的過河拆橋。
臨到自己四十歲生日,肖斐來電話,說要從外地趕回來。林以清知道,她是沖著自己的生日來的,想拒絕卻又拒絕不了。開會的間隙,他有一些幽幽的情緒,說不上是煩躁,還是惆悵,腦海陷入短暫的空洞。肖斐的信息把他拉回現實,我先去酒店了,休息一下,等你。她發(fā)來酒店名和地址。他看了下時間,下午四點多。
煩躁的會議,開到六點多才結束,讓人頭昏腦漲。下了會,林以清給妻子打電話,孩子接到沒?妻子說,剛到家。他邊開辦公室門,邊說我這里剛開完會,省局領導調研,得跟著,這就要下縣去。妻子說,不早說,我買了很多菜,那好吧,記得吃飯,對了,少喝點酒,傷身。他說,知道了,我會控制的。
掛了電話,林以清簡單收拾了一下,提著公文包出了辦公室。到了車庫,他翻出車鑰匙,心里突然又想,出差哪有自己開車的?他放棄了開車的打算,把鑰匙塞回去,走到車庫外攔車。司機說,四十。他說,這么貴?司機說,你到底走不走?他猶豫了一下,上了車。
肖斐訂的酒店,在市區(qū)去往一個縣城的大道旁,離市區(qū)很遠。正是車流量大的時候,一路上走走停停,搖得人心慌慌的,感覺路很長,車很慢。到時,天已經黑了。
出租車停下來,林以清挪動屁股,用手撐了一下坐墊,突然指尖傳來針尖刺中般的疼。他松開手,那疼很快就消失了。他看了看手,那倒欠耀武揚威地豎著。到前臺一定要找把指甲刀,除掉它,以絕后患。他心里想著。
剛進大堂,電話響了。妻子來的。林以清慌張地四顧,接起電話,怎么了?如果他此時能看到自己,一定會覺得,接電話的這個叫林以清的男人就是一個活脫脫的賊。
妻子說,以清,兒子剛在電視柜拿些東西玩,從陽臺掉下去了。
啊?林以清驚道,陽臺欄桿那么高,兒子怎么翻得上去?
妻子說,不是兒子掉下去了,是他把電視柜里的什么東西丟下去了。
林以清松了口氣。你倒是說清楚啊,你趕緊看看少了什么重要東西沒有。
妻子說,我看了,倒是沒有丟失什么重要物品,再說你電視柜里面能有什么重要物品?
那就沒事,等我回去再教育這小兔崽子。掛了電話,林以清就徑直朝電梯走去。接電話的工夫,他就忘記了要找前臺要指甲刀的事情。
房間號肖斐早就發(fā)給林以清了。短信里,肖斐還說,四樓,出電梯右轉走到底,就到了,我等你。
房間很好找。林以清到了門口,深呼吸一口氣,敲了下門。
里面問,誰?
林以清說,我。
這感覺,跟地下黨接頭差不多,他無端生出一種緊張感來。
門輕輕開了,一陣微微的熱氣從房間里撲在林以清臉上。橘黃色的燈光偏暗,肖斐往門前一站,就擋去了大半。她穿著性感的粉色絲綢睡衣,深V讓她的乳溝暴露很是明顯??磥硭呀浵催^了澡,睡眼惺忪的樣子證明她還小睡了片刻,積蓄好了能量。
肖斐往旁邊站了站,到了?
林以清身子一閃,進去了。他丟下公文包,一把抱住肖斐,去啃她的嘴,像饑餓的狗忙不迭地啃骨頭一樣。雙手也不閑著,隔著絲綢睡衣,揉搓著她的胸部。每次約會,他就是這樣情難自禁。沒見面時再多猶豫惆悵,下過再多堅硬的決心,都會在見到那一刻或煙消云散,或瞬間化為繞指柔。
肖斐迎合了一會,使勁推開他,急什么?先吃蛋糕。
肖斐轉身,弓著身子,小心翼翼地打開桌子上裝蛋糕的盒子。說,我特意買的,是你最喜歡的那種。林以清在身后看她,撅起的屁股,很好看,很性感。那身絲綢睡衣,是他年初去杭州買回來的。她很喜歡,后來每次約會,她都要穿上。她身材本來就很好,一襲柔軟睡袍加身,更加楚楚動人。
林以清脫了外套,去洗了手,肖斐已經把蠟燭點上了。他們圍著小小的玻璃桌子,鄭重其事地開始過生日。
唱了生日歌,肖斐嘟著嘴,催林以清,快許愿。林以清抱著手,有點像冬天寒冷時哈手那樣,腦子卻一片空白,不知道許什么愿。都四十歲了,人生中能許的想許的愿望,早就許過不知道多少遍了。他裝模作樣一番,放下手。
肖斐問,你許的什么愿?
林以清說,不告訴你。
肖斐跳起來,用手指戳林以清的腰,快說。
林以清說,當然是希望你越來越美啊。
肖斐臉上綻開一朵花,就你會說話。
林以清迫不及待地一把抱住肖斐,丟在了大床上。肖斐用手肘撐著自己往后移動,別急,先吃蛋糕嘛。他壓上去,蛋糕沒你好吃。
是有些日子沒有這樣暢快了。
和妻子剛結婚那幾年,他們在床事上表現得尤為迅猛。不過,這種迅猛是由林以清主導的,大海航行靠舵手,他林以清就是那舵手。后來,妻子懷孕,他禁欲。再后來,孩子出生,妻子忙于照顧家里,他也進了事業(yè)的拼搏期。他也有需求,但家里畢竟多了人,母親有時候也過來小住,幫忙照顧孩子,他們只得偷偷摸摸做。也正因為這種偷摸,緊張中帶有刺激,倒不失為一種特殊的體驗。后來,孩子漸長,妻子顧忌就多了,怕被孩子看到、聽到,性愛這件事,不知道什么時候起變成了生活的一點輔助活動,好像沒那么重要了。就算有,也多是淺嘗輒止,匆匆忙忙,放不開來,便失去了很多極致的享受和趣味。
倒是肖斐給了他那種久違的毫無顧忌的感覺。每次做的時候,他都會有一種天塌下來老子都不管的悲壯感,這感覺,讓彼此都很著迷。他們之間第一次的時候,林以清就突然覺得,那個久違的自己,活了。前陣子,肖斐被公司派去出差,一走就是一個多月,她是沖著林以清的生日提前結束工作回來的。一場激烈的性愛,可算作她給他的生日禮物。
一番折騰后,林以清長噓一口氣,疲軟地躺倒在床上,感到有一些疲憊。肖斐翻轉身子,一條腿軟塌塌地壓在他的下半身。
你剛才也太野蠻了。肖斐小手捶了一下林以清的胸膛,不過我很喜歡。
林以清親了一下肖斐的額頭,捏了捏她的身體,說,我去沖一下,一身汗了。他下了床,光著身子,伸了個懶腰,順手拔掉蛋糕上已經熄滅的燃了一半的蠟燭,從還沒動過的蛋糕上拿了一片水果,丟進嘴巴里,咀嚼起來。他感覺有些餓了。
水汽氤氳,把林以清從頭到腳澆濕了,讓他有一種眩暈感。肖斐光著身子,打開衛(wèi)生間門,進了淋浴房,從后面抱住林以清。我要跟你一起洗。她的身子貼著他的身子,慢慢蠕動,他身上的沐浴露泡沫,便沾染到她身上去。他的全身感到一種酥酥的癢。很舒服。
從這點來看,妻子是不及肖斐的。妻子性格保守,他們從沒一起洗過澡。戀愛那時候,有一兩次,林以清趁她洗澡時想進去,都被她趕了出來,他要不出來,她就生氣。他以為是因為剛在一起沒多久,害羞,結果結婚多年了,妻子一直如初地抗拒著很多他想干的事,比如鴛鴦浴,比如某些比較特殊的體位。他有過失落,時間一長,就習慣了。
洗澡出來,肖斐提議去吃點什么。他們都沒吃晚餐,而僅有的食物——林以清的生日蛋糕并不適合充當兩個充滿欲望的人的晚餐。這個地方偏僻,附近沒什么吃的,去城里,又麻煩。電梯里,肖斐試探地說,要不,就在酒店吃吧。林以清心有猶豫,但還是答應了,好。
已經有些晚了,餐廳里并不擁擠,三五桌人散落在里面。他們尋了個邊上的小桌子,點菜,吃飯。整個過程中,話很少,大多時候,用眼睛說話。他們以前總是有說不完的話,不知道什么時候話就少了。
餐廳里突然來了許多人,像是剛從什么地方趕回來,熱熱鬧鬧地坐成很多桌,準備就餐。林以清不自在起來,這城市就這么小,誰也不能保證在這里不會遇見認識的人。肖斐看在眼里,難受在心里,飯吃了一半,對他說,我們走吧。
林以清趕緊逃離人群。
快進門時,林以清的電話響了。又是妻子的來電。
林以清慌張起來。妻子這時候打來電話,有什么事呢?他心里琢磨著,腳步就慢了下來。肖斐看了他一眼,臉上閃過一絲情緒,打開門,任門開著,自己先進去了。
怎么了?林以清接起電話,邊說話邊往走廊盡頭的樓梯間走。妻子說,我沒事,就是問問你,媽打電話來了,讓我們周末回去吃頓飯,我們是給她買衣服還是買補品?他想了想,衣服她不缺,補品也不用吧,現在市場上那些,看起來好看,天知道都是些什么東西做的。就這么去?妻子問,空著手?他說,有沒有禮物不重要,重要的是,吃飯,她要的是我們陪她吃飯嘛。好嘛,妻子說,你喝酒沒?沒有,沒有喝酒,他說。兒子想你了,他要跟你說話。
和兒子說了會話,林以清掛了電話,在樓梯間小坐了幾分鐘。不知道什么原因,掛了電話他心里就有一種悵然的感覺,說不上具體是什么。
回到房間,電視里正放一個時下熱播的綜藝節(jié)目。肖斐已經將蛋糕切好,快來,吃蛋糕。正好晚餐沒吃飽,他們倆一人一塊地吃開來。等吃飽了,一個蛋糕也就基本沒了。
她打來的?肖斐邊收拾殘局,邊明知故問。
嗯。林以清脫掉鞋子,換上拖鞋。
肖斐把蛋糕紙盤、叉子之類的,丟進垃圾桶。蛋糕盒子太大,垃圾桶放不下,她就放在旁邊的地方。盒子設計挺特別,上面寫著一句英文:Happy birthday to you!看起來洋氣又好看。
對了,你記得我們在一起多久了?肖斐彎下身換鞋,再一次把她圓潤性感的屁股展現在林以清面前。
這不快三年了嗎?怎么了?林以清躺倒在床上,他不知道肖斐為何突然這么問。
沒事,隨便問問,就看你記得不。肖斐說著,一翻身,壓在了林以清身上,使勁吻他。剛吃過的蛋糕味,充斥在他們的唇齒之間。
事后,林以清感到很是疲憊不堪。他已經四十歲了。都說男人四十一枝花,但現實卻是,四十歲的男人,被事業(yè)和家庭折騰得心力交瘁,人開始發(fā)福,體重漸增,運動減少,體力大不如前,人生的黃金期幾乎已經過去了,這樣一晚多次、間隔很短的性愛,真的太耗體力了。
肖斐去洗手間沖澡,林以清卻懶得動,呆呆地躺在床上,腦子還停留在和肖斐沖刺到高峰時的緊繃和空白中。洗手間傳來流水聲,肖斐的電話就響了,他沒有去看。他和肖斐的關系,是互相滿足、關心、溫暖,但從不彼此介入的。電話停了,一會兒又響起來,他好奇,就瞥了一眼,看到肖斐的手機屏幕上閃現著兩個字:張東。
張東這人,林以清是知道的,追肖斐快有三個月了。肖斐給他說過,說人不錯。他說那你不考慮考慮?肖斐說不考慮,誰讓我心里只有你?電話聲再一次停了,然后傳來了一陣短信提示音。他心里充滿了好奇,思慮再三,終于還是拿過肖斐的手機。屏幕上,閃出短信的前幾句內容,很快就消失了。但他還是模模糊糊地看了個大概:親愛的,你哪里去了,怎么不接電話,我——
林以清的心里,突然酸酸的。肖斐披著浴巾出來,問,我電話響了?他說,響兩遍了。肖斐拿起電話看了會,遲疑了一下,走進了衛(wèi)生間。
聽著衛(wèi)生間傳來隱約的談話聲,林以清呆呆地看著酒店的天花板。在遼闊大地上的這家酒店,在一張不知道多少人睡過的柔軟大床上,在兩場讓人疲倦的性愛之后,四十歲的林以清陷入深深的沉思和恐慌中。
肖斐從衛(wèi)生間接電話出來。林以清問了一句,誰呀,大晚上打電話。肖斐放下電話,一個朋友,有點私事。林以清就知道,肖斐和張東在一起了,至少有點什么了,如果什么也沒有,她會直接說出這個人的名字。
林以清問,張東?
肖斐驚訝地看著他,你翻看我手機?
林以清正了正身子,你電話響了兩次,就在我枕邊的床頭柜上,不用特意翻看,就知道了。
肖斐靜靜地坐下來。
林以清沉默了一會兒,你們如何?
肖斐說,剛,剛在一起。
林以清說,既然這樣,為什么還找我?
肖斐靠過來,靠在林以清的肩膀上。我想你,但我知道,你給不了我什么,當然,我并不是為了什么才和你在一起,但是,我不可能就這么孤獨終老,而你又能陪我多久?
林以清看到肖斐的表情,那是一張憂傷的、難過的臉。他心里亂糟糟的,半晌才擠出話來,抱歉。
肖斐說,我并不要你道歉,我并不認為我們之間誰有對錯。
林以清仰頭看著天花板,感覺自己很難受。他曾經想過和肖斐結束這種情人關系,他害怕這種關系的敗露,也害怕影響到家庭,他不想再提心吊膽……可是,當得知肖斐有了男朋友,心里卻又不舍,難過。
人真是奇怪的動物!到這時候,林以清心里就想,我們之間,一定是有愛的吧?便問,我們之間,有愛吧?
肖斐嘆了口氣,認真地說,林以清,反正我對你,是有的。一會,她又說,但這一次,可能是我們最后一次在一起,我知道你無論怎樣也是要顧著家的,而我偏偏對自己狠不下心,亦步亦趨地跟著你,什么也不求的??墒橇忠郧?,打心眼里說,我怎么可能什么也不求?
是啊,人,怎么會有什么也不求的?有人求平安,有人求健康,有人求錢財,有人求權勢,有人求心安……林以清想,肖斐又不是神。只是,一直以來,他忽略了,肖斐不說,他就心安理得,覺得她什么也不求。
肖斐側臉過來,吻他。林以清,不要難過,不要難過……我要你,永遠記住我的吻,記住我的味道,記住跟我在一起的感覺。
林以清心生悲涼。在熱烈的親吻中,那悲涼的感覺緩緩褪去,似乎又找到一些安慰——他們之間的結束,并不是因為自己,是肖斐選擇的。他將肖斐抱緊,狠狠地吮吸著她的脖子。他們就這樣,攀上高峰,又跌落下來,被夜晚裹挾著,疲倦地滑入睡眠之中……
醒來,天還沒亮,林以清決定先行離開。在床前,他久久凝望熟睡中的肖斐。她神色淡然,平靜得像個孩子,對他的即將離去毫無知覺。這讓他感到難過,好像自己,是一個準備撤退的逃兵。而后,他打開門,走出了那個房間。
出租車奔馳在城郊的大道上,清早的風灌進來,吹得林以清有些慌神。他感覺到手指又有些不適,仔細打量,右手中指上那根趾高氣揚的倒欠比昨晚更嚴重,已經有一些出血了。他用手輕輕一碰,疼。必須干掉它,他這么想著,就到了家樓下。
兒子尚在熟睡,妻子已經醒來,在廚房忙早餐。問他,不是出差嗎?你怎么這么早回來了?
林以清揉了揉額頭,領導又要去市里開會,我就跟著趕回來了,準備材料啊。
林以清把公文包放在沙發(fā)上,你把指甲刀找給我用一下。
什么?妻子問。
指甲刀。林以清重復了一遍。
大清早找指甲刀,你要自殺?。科拮有?。
我有用,快。林以清竟然有些著急了,恨不得立馬就除掉手指上的倒欠,他怕又給忘記了。
妻子想了一下,平時不就放在電視柜里嗎?她蹲到電視機前,在電視柜抽屜里翻,奇怪,怎么不見了呢?林以清也蹲在妻子旁邊,挨個抽屜找。
不會是昨晚被兒子丟下去了吧?妻子停下來說,前兩天我還用過,就放這里面,和耳屎勺之類的,都放在那個專屬的小皮夾里。一定是被兒子丟了。妻子再次強調。
林以清說,估計真是。
妻子站起來,你趕緊洗洗臉,下午我去超市重新買一套。她邁著軟綿綿的步子,回到廚房繼續(xù)忙碌。
林以清看著妻子在廚房忙早餐的身影,心里梗著,怪難受。他來到衛(wèi)生間,洗了把臉,細細打量鏡中的自己,四十歲了,眉目間已然有了滄桑,抬頭紋已經夠明顯……老了,老了,他心里想。
他抬起手,盯著右手中指上那根倒欠,死死盯著。然后,用左手拇指和食指緊緊貼著指甲,揪住那根挺立的倒欠,像揪住一個調皮搗蛋的小鬼、一個埋在心底的毒瘤一般,很堅決。一陣疼傳來,疼,很疼。那一瞬間,他腦海一閃,似乎看見了肖斐的臉……
他狠了狠心,使勁一拔,一陣鉆心的刺痛之后,那根倒欠被他拔了下來。那疼痛,幾乎讓他叫出聲來。
看著鮮紅的血冒出來,林以清突然感到無比輕松。
責任編輯? ?李路平
→ 若非 80后,穿青人。業(yè)余寫作,作品見于《北京文學》《詩刊》《清明》《山花》《西部》《芳草》《人民日報》等報刊,出版《啞劇場》(詩集)、《花燼》(長篇小說)等作品多部。居貴州畢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