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子林：川劇圣人 高臺教主

岱峻

陳獨秀嘗言：“戲園者，實普天下人之大學(xué)堂也；優(yōu)伶者，實普天下人之大教師也?！贝▌∈俏覈宕蠊爬蟿》N之一，流傳于西南的川、渝、陜、滇、黔等地區(qū)。川劇史若要選載堪稱大教師者，非清末民初的康子林莫屬?？底恿值滤囯p馨，生前身后，被稱作“康圣人”。筆者看過一些川劇戲迷的回憶，聽過成都文化老人車輻先生的講述。他說，許多年過去了，但只要一想起當(dāng)年戲牌子上大大的“康子林”三個字，就會油然升起一股浩氣，自臍下丹田直沖天靈蓋。這些年來，人們習(xí)慣于兩分法，臧否人物皆出于意識形態(tài)的考慮。每個時期每個行業(yè)都在塑造自己的英雄。筆者服膺顧頡剛先生“歷史是層累的造成”的觀點，對近乎完人的敘述，多抱以警惕。筆者讀到一則史料：中央通訊社特派員陳友琴參加川康考察團(tuán)，結(jié)束后在上?！睹駡蟆飞习l(fā)表的一篇游記，他寫道：“川劇前輩康子林，前年作古，生平俠骨義腸，允為藝人班首，工武生，技擊做工，負(fù)盛譽(yù)，年既老，人猶嬲之登壇，競因賣力太過，得病，殞其身。康少年接近女性甚多，而不嗜色。紅氍覦上，坤角多慕其武藝而戀之者，康不為所迷，死后人有誄之者，曰：‘當(dāng)筵簫鼓，雖萬種之多情；退食房帷，仍一塵之莫染，蓋紀(jì)實也?！弊髡叻鞘袢?，為文距康子林謝世僅兩年，雖也隔著一層磨砂玻璃，卻以為鏡面無凹凸感。

名成八陣圖

1930年盛夏6月，山城重慶酷暑難捱。川劇名伶、三慶會會長康子林在市中心“鼎新大戲院”（原在機(jī)房街，現(xiàn)已拆除）演出川劇《八陣圖》。這是一折胡琴戲，事出《三國演義》：劉備兵敗逃至白帝城。東吳上將軍陸遜率兵追至魚腹渡，不幸中計，受困于孔明布下的八陣圖，左沖右突皆不能出。孔明的岳父黃承彥憐其才，引陸遜出陣，勸其退兵。陸遜抱愧回兵東吳。戲中的陸遜既風(fēng)流倜儻，又驍勇善戰(zhàn)。這一角色仿佛是專為文武生康子林設(shè)計的，他在戲中運(yùn)用耍翎﹑飛冠﹑甩發(fā)、變臉等一整套絕技，把陸遜英雄末路的悲切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晚年陽翰笙曾回憶當(dāng)年在成都讀省立一中時外出看戲的情景：

我們學(xué)校操場四周有圍墻。圍墻不高。圍墻外有棵柳樹。爬上圍墻，攀著柳樹，縱身一跳，就出學(xué)校了。經(jīng)過鹽市口，走不多遠(yuǎn)，來到春熙路，鉆進(jìn)戲園子，就可以看到三慶會有名的康子林、周慕蓮、小瓊芳、唐廣體這些角色的演出?？吹膽蛞舱娌簧?。印象深刻的有：康子林的《八陣圖》。走刀，是康子林唱《八陣圖》拿手絕技。吳將陸遜鉆不出孔明擺的八陣圖，一腳將手里的大刀踢出去，刀立著，在臺上“囊，囊，囊”地走出去再走回來……

花無百日紅，人無再少年。此時的康子林年逾花甲，多年來只演文戲，再演這場戲頗有些“霸王硬上弓”的意味。且看他臺上的表演：陸遜竭力擺動金冠上的雉尾，一左一右，或前或后，單動雙繞，劃圓圈，分陰陽，成太極，刻畫出人物內(nèi)心的焦慮。他以劍片草，彎腰觸地，腿上功夫矯健如初，偏尖子、正尖子、撕卡子依然利索。在表演怒發(fā)沖冠情節(jié)時，但見他將花槍往身后一拋，一個倒踢腿又踢了回來，伸手接住，頭向后一甩，拋去金冠，水發(fā)直立頭頂，一個亮相，一聲“擒不著劉備不回東吳”的拖腔，一個“吳”字，余音繞梁，攪動滿堂的掌聲……

惜乎，這些已然過去。退進(jìn)幕后的康子林，癱倒在衣箱上，渾身濕透，被人扶回住地后，一病不起，竟于農(nóng)歷六月初四（6月29日）日客死異鄉(xiāng)。

噩耗傳出，戲迷奔走哀告，報館刊登號外，各界在鼎新大戲院設(shè)靈公祭。戲臺正中立一塊黑絲絨金字玻屏，上書工楷“戲圣”兩個大字。兩旁的挽聯(lián)為省參議長蒲殿俊所撰，聯(lián)語：“功蓋三慶會，名成八陣圖。”前來祭奠者不絕于途，挽聯(lián)、祭幛一直排到大街上，綿延里許。時值酷暑，為了防腐，在康子林?jǐn)鄽獾漠?dāng)日，已請人在他腹內(nèi)灌了水銀。當(dāng)初，與康子林唱過對過戲的重慶名角張德成、曹黑娃等，一連數(shù)日募捐義演，籌集賻金。祭滿二七，扶柩還鄉(xiāng)，自朝天門下船，溯江而上，經(jīng)瀘州、宜賓、樂山運(yùn)回成都。出殯之日，又是萬人空巷。念其子幼，弟子周慕蓮、傅又林執(zhí)紼。各地趕來的伶人、戲迷及各界人士數(shù)萬人，肅立酷暑中，揖別戲圣。《蜀伶雜志》發(fā)表時論：“子林藝術(shù)無限矣。以其操守言，求之士林，亦不多見，而竟見諸梨園。稱之‘劇圣殆非過譽(yù)。子林之死，非獨伶界一大損失，亦抑人類一大損失也！”

筆者讀到時人劉師亮的一副挽聯(lián)，聯(lián)文：

錫山占北，介石據(jù)南，演成民國一場戲；

子林正音，有為變法，誰繼康家兩圣人。

上聯(lián)直指逐鹿中原，軍閥混戰(zhàn)，禍國殃民的社會現(xiàn)實；下聯(lián)哀慟康子林與三年前去世的康有為，時運(yùn)不齊，命途多舛，哲人其萎?？底恿种畾?，不獨為一時一事之個人悲劇，而是牽動著那個時代最敏感的神經(jīng)。

嘔出心肝曲盡情

有人詩贊：“嘔出心肝曲盡情，俳優(yōu)不道亦先生。頻年絕唱知多少，八陣何曾足圣名？”

康子林，又名芷林。同治九年（1870）農(nóng)歷二月二十二日，生于邛崍固驛鎮(zhèn)康石橋，行二，綽號“康二蠻”。其父康登照，經(jīng)營棧房業(yè)，后遷成都四圣祠定居。子林八歲喪父，隨兄康大蠻入老慶華班學(xué)戲。拜旦角彭元子為業(yè)師，后從何心田、傅萊生攻文武小生。十二歲登臺演出，十七歲在川西壩小有名氣。長樂、春林、翠華、晏樂諸戲班，競相約請。其人聰明好學(xué)，扮相英挺俊美，遂在戲臺日益走紅。經(jīng)他演過的戲，出出叫好又叫座。如《情天俠》中的窮書生、《鐵籠山》的大王子、《酒樓曬衣》中的蔣興、《三變化身》中的貝戎、《殺狗驚妻》中的曹莊、《三難新郎》中的秦少游等。當(dāng)時，大米一元一斗（折合十五公斤），豬肉兩角一斤。而康子林每次掛牌，票價高達(dá)一元五角，觀眾仍趨之若鶩。唱戲之余，康子林從未閑過，唱揚(yáng)琴，研岐黃，弄繪事，尤好讀書，常出沒于青石橋的古舊書肆。

川劇寓教于樂，俗稱“高臺教化”，其導(dǎo)引人心的傳播效果，與私塾“開館課徒”并無二致。晚清十年，清廷行新政。四川勸業(yè)道周孝懷倡實業(yè)、開新風(fēng)。改良社會，首在改良戲曲。故加強(qiáng)對戲劇內(nèi)容的審查，尤其注重對伶工德藝的考核。周孝懷使出最狠的一招：邀請學(xué)者政要，到悅來茶館看戲，茶桌上擺放劇本供稽查；兩旁巡警執(zhí)勤維持次序；讓演員輪流登臺，若劇情無兇殺恐怖誨淫誨盜，唱詞道白無遺漏無衍訛，表演無輕慢無惡習(xí)者，可評為優(yōu)，以此衡量，逐級遞減。評議為劣者，令巡警當(dāng)場打手板以示懲戒。獲優(yōu)者在戲院門口張榜公布，魁首還獲頒銀質(zhì)獎?wù)??？底恿诌^關(guān)斬將，最后與太洪班臺柱李甲生一起并列頭名，獲大銀質(zhì)獎?wù)?。一時間，三慶會戲單供不應(yīng)求，康子林包銀陡漲。有《竹枝詞》寫到：“京劇由來不等閑，高腔從古重川班。而今伶界飄零甚，不墜元音只二蠻?！眅ndprint

俗話說：“十年能出一個狀元，不一定能出一個戲子?！鼻铱磁_下的康子林——

《評雪辨蹤》是康子林的當(dāng)家戲。一日，戲畢歸家，行至一條小街，迎面過來一位老者?？底恿盅瓑ψ屄?。老者走過回頭，喝一聲“康子林”?？底恿置偷匾徽?，抱拳一揖：“敢問長者，有何見教？”老人卻道：“你那呂蒙正，一副討口子相。兩手負(fù)肩，頸項縮起，如此之人，焉能金榜題名？劉翠屏愛他豈不瞎了眼睛？”說罷，把個“呂蒙正”冷落在夜色中，老人揚(yáng)長而去?！皡蚊烧本镁釕蚺_，早已定型，竟遭此譏評?？底恿忠灰共幻?，重新捧讀呂蒙正之《寒窯賦》：“昔時也，余在洛陽。日投僧院，夜宿寒窯。布衣不能遮其體，淡粥不能充其饑。上人憎，下人厭，皆言余之賤也。余曰：非吾賤也，乃時也，運(yùn)也，命也。……”越想越覺老人言之有理。次日天不見亮他就早早出門，刻意觀察那些羈旅潦倒賣唱乞討之人，臉上哪里找得到半點自信。這些人當(dāng)然不會是呂蒙正。他一邊默戲，一邊體驗。回家以后，即在劇本上寫了幾句：“環(huán)境——冷，情緒——窘。呂蒙正，蛟龍未能得云雨。劉翠屏，志不遂心意在難——難熬?！毖莩鰰r的叫花子呂蒙正，“窮且不墜青云之志”，康子林賦予人物以新的生命。

其時，文人的戲劇創(chuàng)作很活躍。趙熙（1867——1948，字堯生、號香宋）的《情探》、尹昌齡的《離燕哀》與冉樵子的《刀筆誤》被譽(yù)為川劇三大名劇，前兩家為前清翰林、屬成都“五老七賢”，后者是畢業(yè)于四川法政學(xué)堂的落難文人。他們的劇本以針砭時弊、文辭訓(xùn)雅著稱。這三場大戲也都成為康子林的拿手好戲。

1918年，熊克武作四川督軍，為給其父祝七十壽誕，特邀趙熙到成都作文酒之會。當(dāng)夜，熊克武傳令“三慶會”名伶粉墨登場，且指明要戲圣康子林與名旦劉世照演《情探》。三慶會自能奉令而行，康子林與劉世照珠聯(lián)璧合，入情入境。王魁唱道：“更闌靜，夜色哀，月明如水浸樓臺。透出了凄風(fēng)一派！”道白：“玉殿傳金榜，君恩賜狀頭，洞房今夜坐，心事卻如秋?！逼嗝揽彰５某?，頻頻叩擊狀元帽的手勢，側(cè)轉(zhuǎn)身凝重的背影，無不透出王魁縷縷心事在懷之不安心境。座中人擊節(jié)嘆賞，劇終時滿堂喝彩。其實，這出戲康子林早已成竹在胸。民初“三慶會”成立之時，他就曾與弟子周慕蓮聯(lián)袂演出此劇。他曾告人：“這個本子是蜀中大儒趙堯生所寫，曲牌又是趙先生坐起滑竿到邛崍找楊吉廷制的，楊吉延與我還是同鄉(xiāng)人，我若演不好，既有愧同鄉(xiāng)也對不起川人！”康子林還指導(dǎo)“表情種子”周慕蓮演好焦桂英，一次為之說戲：“要演好焦桂英，有幾句話，我送你琢磨：‘似人似鬼，飄舞陰陽，似歌似泣，掛肚牽腸，金嗓鐵鏈，功夫透強(qiáng)。周慕蓮牢記師教，演到后來，形肖神似。后來趙熙在“章華大戲臺”看過他們的表演后，寫詩稱贊：“絕代深恩化作愁，哀弦和淚寫伊州。章華臺上三更雨，不是情人亦白頭。一拍紅牙萬轉(zhuǎn)哀，香魂何苦問從來。人生會作鴛鴦死，如此瑤華怨夜臺。”

尹昌齡的《離燕哀》寫的是宋代江南常山縣才女王瓊奴與徐苕郎之間凄美絕倫的愛情故事。這場戲不重戲劇沖突，以情感動人。一次演出，老師康子林扮小生徐苕郎，弟子周慕蓮扮小旦王瓊奴。徐苕郎出場：“風(fēng)一程，雨一程，處處都是愁人景，滿目黃沙草不春。南來之雁孤飛影，好男兒不得烈馬天山千里騁。藍(lán)關(guān)凄楚，卻知成個塞外流人?！睂懢笆闱槿阡秩尽叭饬魅恕钡谋嘈那椋^眾情隨景遷，傷情傷感。待演到《葬夫》一場，徐苕郎遭毒打身亡，全身青紫，眼窩深陷，滿面蠟黃。王瓊奴一見意中人慘遭荼毒，伏尸慟哭，一時間情緒失控，竟濡濕了戲裝的大片前襟。卸妝后，老“箱管”（戲服管理員）對他說：“周師兄，王瓊奴把你害苦了！”周慕蓮聽出話里有話，便去請教老師。康子林說：“你今天演過了。平常人哭出來的是淚，演員哭出來的應(yīng)該是戲?！敝苣缴徎砣活I(lǐng)悟老師日常之教，“不像不成戲，真像不算藝。”

1917年，四川經(jīng)“劉羅”（劉存厚和羅佩金）、“劉戴”（劉存厚和戴戡）兩度軍閥混戰(zhàn)，“合計省城繁盛之處已焚去一半，人民十余萬，誠數(shù)百年未有之浩劫也”。旅居成都的冉樵子“討口三年，不想做官”，百無聊賴，將《聊齋志異·張鴻漸》改編為川劇《刀筆誤》。永平寒士張鴻漸無辜被害，不容于世，身邊卻有兩位女性，“美而賢”的妻子方氏和“美而慧”的狐妻舜華，屢屢?guī)椭U為夷。但書生意氣與斯文理想最終仍無法在濁世立足，只能避禍離家，跋涉荒野……劇本一寫成，即受到戲班子的追捧，藝人們爭相搬上戲臺。冉樵子與劇中人張鴻漸一樣，除了自嘲式的調(diào)侃和無可奈何的歸隱之外，別無出路。他寫詩贈康子林：“客中歲月誰與度，拈毫戲編《刀筆誤》，請君為我一登臺，代寫胸中不平處?！眲≈腥?、演員、劇作家，莫非三位一體？

功蓋三慶會

蜀江水碧，川人擇水而居，原來的川劇伶人行藝也就是跑碼頭。清末民初，城市工商業(yè)興起，戲班子涌入城市，逐步形成了以擅長胡琴為主的川西派（成都為中心）、以高腔為主的資陽河派（沱江流域之資陽、內(nèi)江、自貢等地）、以唱彈戲、燈戲為主的川北河派（南充及綿陽）和以戲路雜、聲腔多樣的下川東派（重慶為中心）等“四條河”。眾水歸海，統(tǒng)攝西南的成都，迎來了川劇發(fā)展史上的重要時期。

成都市中心華興正街有一座老郎廟，為四川金堂人、清乾隆時的秦腔名旦魏長生承頭建造，祭祀梨園之祖唐玄宗（老郎也）。由于位置適中，逐為蜀伶的同業(yè)公會，可供三個戲班住宿；也設(shè)茶館，方便戲班與各會館商談演出劇務(wù)。晚清能吏周孝懷行新政，集股銀8萬兩，成立悅來公司，將老郎廟改建為新戲臺——悅來茶園。惜乎，“辛亥之秋，爭路事起，成都百業(yè)俱廢，伶人更無論矣。由秋而冬，川局甫定，生計艱危，子林慨之，乃與楊素蘭、唐廣體、唐得彝等，集合同業(yè)協(xié)議，組織‘三慶會”。當(dāng)時有一句口號：五族都要共和，我們吃戲飯的還能分這個班那個班？1912年，三慶會主要成員有長樂、宴樂、賓樂、順樂、翠華、彩華、桂春、太洪等班社，包括昆腔、高腔、胡琴、彈戲、燈戲五種聲腔和生、旦、凈、末、丑五個行當(dāng)，約一百八十余人。之初公推川劇名旦楊素蘭為會長，康子林為副會長，唐廣體為管事。后楊素蘭病逝，由康子林擔(dān)任會長。endprint

在辛亥民主思想影響下，三慶會在組織和制度上也采取了一些改良措施。經(jīng)康子林提出，堂會通過，廢除了名角的包銀制，首創(chuàng)固定的分賬制，凡加入三慶會的師生，有戲大家唱，有飯大家吃，不論名角、龍?zhí)?、場面、樂師，一律按成分賬。每逢淡季，名演員自動減薪，保證“下四角”（龍?zhí)?、馬衣、彩女、朝臣）維持最低生活。康子林“自奉亦甚薄，清末每日僅支五百文，民國以后，經(jīng)多人婉勸，乃加至一千二百文。然彼一生顧及團(tuán)體，必大家有錢，彼乃有錢，大家無錢，彼亦不用”。

三慶會重視對演員的培養(yǎng)和再教育，成立了平堂科社和研精社。前者招收會內(nèi)子弟授藝，專事培養(yǎng)青年演員，并開始招收女徒弟；后者致力于唱腔表演藝術(shù)的研究。據(jù)名丑周企何回憶，“每天晚上，夜戲幺臺，康子林、唐廣體、蕭楷成等幾根‘樁樁以及各方要員都要留在后臺的一個小房間碰頭，這個說，《做文章》的徐子元關(guān)門時不要做怪相。那個說，《勸夫》中的邱元順拿棒槌打老婆動作太俗，要不得……”他們還聘請社會賢達(dá)為研精社參贊，協(xié)助整理舊戲，創(chuàng)編新戲，如《柴市節(jié)》、《離燕哀》、《屈原投江》、《紅樓夢》、《武昌光復(fù)》、《蒙面?zhèn)b》、《軒亭冤》等時裝新戲。

為革除舊習(xí)，康子林提出“三德”為三慶會公約?！叭隆保纯诘拢翰恢v污言穢語；品德：尊師愛徒、主角與配角一律平等、不私自接受外界重金誘聘；戲德：演出嚴(yán)肅認(rèn)真、不耍噱頭。

一位名伶曾以小恩小惠為誘餌侮辱了一名科生?？底恿致勚?，經(jīng)過核實，立即把他叫來，對面厲聲責(zé)問：“人之兒女，己之兒女，你懂是不懂？三慶會的科生，是我們的子弟，你也有兄弟在其中。要是別人也如此糟蹋他，你心不心痛？”說到激憤之處，伸手就是一耳光?？凳ト顺鍪执蛉耍缴谝淮?，也是唯有的一次。這位名伶也要動粗，一下子激起公憤。“班有班規(guī)，家有家法，叫花子也還有個草壩場嘛。叫他坐公堂！”“坐公堂”是行會中的全體聚會。堂屋正中供起太子菩薩的牌位，兩排太師椅八字?jǐn)[開，正副會長和有名望的師傅分坐兩旁，其余的或坐或站，圍成個半圓。此人自知理虧，只好低頭認(rèn)錯，朝牌位磕頭盟誓：“從今起不再重犯，如若食言，一輩子啞嗓子！”——這是死咒，唱戲的人啞嗓子，就意味著失去了衣食飯碗。

三慶會堂會上，康子林經(jīng)常告誡同行，“生旦戲中調(diào)情自屬難免，表演不要過分。”后來，“調(diào)情戲不淫，淫詞多的戲不演”，成了三慶會的堂規(guī)。康子林一生演過幾百個戲，從不演誨淫誨盜的戲。一次，三慶會副會長蕭楷成演《吊翠》。戲畢，康子林對蕭說：“楷成，生旦同場，調(diào)情只能點綴，不要挑逗，如做盡道絕，那是要損陰德的喲?！绷妓幙嗫冢撕螅捒傻难莩霰阕⒁饽媚蠓执?。三慶會中，蕭楷成與康子林有如廉頗與藺相如?？底恿痔幪幭⑹聦幦?，顧全大局，在演出時主動給蕭當(dāng)配角。他二人同住大科甲巷，一個院子比鄰而居，幾十年生活上相濡以沫，藝術(shù)上如切如磋。1930年，康子林病逝后，楷成睹物傷情，遂搬離故地。他接掌三慶會帥印后，一直撐到政權(quán)易幟。

康子林之所以被尊為“戲圣”、“教主”，“尚不僅在藝，而尤在其操行”。他自奉節(jié)儉，衣著樸素，不嗜煙酒，無不良嗜好?！皹O其孝友，于事父母而外，兄死亦親為執(zhí)紼，叩謝戚友如孝子。嫂氏于兄生前，嘗挑撥分居”，而他“不惟不記其仇，反厚遇之”，“對人甚為恭謹(jǐn)，遇同事尤極和平，從無疾言厲色，絕不道人短長”。

康子林與成都總商會會董樊孔周有交，尤其是感念他為川劇界募捐籌款修建悅來茶園，使三慶會有了固定會所。1917年6月9日，樊孔周與商會董炳南會董從重慶返回成都，途經(jīng)樂至與簡陽兩縣交界的施家壩時，被駐防川軍第三師派人槍殺。此前，川軍劉存厚部與滇軍羅佩金部發(fā)生成都巷戰(zhàn)，致民舍被焚，民眾喪生。樊孔周組織總商會、教育會并各界代表通電全國，吁請當(dāng)局“主張公道，仗義執(zhí)言”，調(diào)移駐川滇軍，迅弭川亂根源。他還親自撰寫社論，反對川軍第三師違章抽收鹽稅，勒索商民，要求處分三師師長鐘體道。這便是導(dǎo)致他死于亂槍的原因。噩耗傳開，群情激奮。靈柩運(yùn)回成都，各界同仁相約在金繩寺舉行追悼會。怪杰劉師亮一清早就在追悼會上掛出自撰的對聯(lián)。聯(lián)文是：“樊孔周周身是孔，劉存厚厚臉猶存?！?/p>

康子林也代表伶界獻(xiàn)祭，并奮筆疾書了一副挽聯(lián)。聯(lián)文是：“憶公瑾生前楊柳曉風(fēng)曾識我；喜龜年無恙落花時節(jié)不逢君?！?/p>

文人以筆影響輿論，軍人以槍扼殺輿論，筆桿子始終撼動不了槍桿子。但劉師亮、康子林者流，仍是在所不惜。衡之康子林，何人敢言“戲子無義”？

“變臉”之祖

“活脫脫一副面孔，熱辣辣一絲震顫”，“腦殼一轉(zhuǎn)，樣子說變就變，眼睛一眨，不過瞬息之間”。上世紀(jì)九十年代，川劇變臉術(shù)譽(yù)馳舞臺。隨著技術(shù)的改進(jìn)，半截臉衍化為全臉譜，變臉次數(shù)也一再破紀(jì)錄。經(jīng)由香港演員劉德華拜川劇變臉大師彭登懷為師，行跪拜大禮，變臉術(shù)已變得比川劇本身更具魅力。變臉走秀于各種場合，如在各地酒吧茶座串場巡演，某地學(xué)校一千多學(xué)生集體表演等。隨之而來的“變臉王”之爭，“變臉術(shù)”專利申報，以及爭取入“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等問題也隨之而來。還是川劇演員王道正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說了真話：“我不是‘變臉王，我只是‘王變臉。真正的‘變臉王不是我，是發(fā)明者，是老一輩藝術(shù)家康子林老先生。沒有他的發(fā)明，就沒有今天所有人的變臉?！?/p>

最初的變臉，成乎偶然。

一次，康子林和名武生李泰昌、胡丹文同臺演出《蟠龍劍》中的《蘆花救險》一場。兩位武生自恃藝高，想逞己之能，揭人之短，于是演出超越劇情內(nèi)容，在臺上賣弄腿功，大踢“尖子”。康子林相形見絀，引得觀眾竊竊私語。自此以后，他暗自發(fā)奮。其時已成年，骨骼定型，錯過了練腿的最佳年齡，只有以勤補(bǔ)拙。每天天不見亮他就起床，先到浴池里泡得骨軟筋酥，然后就在池邊擱腿壓腰。日復(fù)一日，一年以后，腿功已不再遜人。川東武丑曹黑娃（本名曹俊臣）以動作干凈利索、姿態(tài)輕靈俊美而馳名?！锻惦u》、《攔馬》、《盜銀壺》一類的戲，仿若為他量身定做。一次，他專程來成都拜會康子林，也有較勁比武的意味。兩人商定掛牌上演《金山寺》，曹黑娃演許仙，康子林扮演韋陀。待開場鑼鼓敲響，先是許仙登場亮相，曹黑娃一身輕功一下子就吸引了觀眾。其后，韋陀出場，但見他舉手投足，氣度不凡，但明眼人一下就看出他額頭上缺了一只慧眼，一剎那座中起微瀾。只聽得韋陀在法海面前叫了聲：“領(lǐng)法諭”，然后躍至臺前，面向觀眾，挺身亮相，高叫一聲：“睜開慧眼一觀！”起腳飛腿，一個“尖子”踢過，不偏不倚，在額頭正中出現(xiàn)一只金燦燦的“慧眼”。一剎那群情激奮，眾口叫絕?！安芎谕薜奶煨?、地旋子，當(dāng)不到康子林踢尖子”，后來成為一句俗話不脛而走。自此，“踢慧眼”為川劇絕技襲用至今?；蛟S，康子林也由此開啟了“變臉”之思？

大本戲《歸正樓》中，義盜貝戎劫富濟(jì)貧，遭到官府畫影緝捕，終以變臉而巧妙脫身。飾演貝戎的武生遮掩容貌，帶上事先準(zhǔn)備好的紙臉殼，然后一亮相，扯去殼子開唱，此是最初的化身。待到康子林出演貝戎時，他在前人的基礎(chǔ)上，反復(fù)琢磨逐漸改進(jìn)，把紙剪成臉譜，畫上色彩，在臉上貼了三層，用繩結(jié)好頭緒。演出時，利用戲臺動作，用扇子一遮，不用“粉火”，一個動作一張臉，生動別致。最初三張臉譜，故稱“三變化身”，后由三變五，變九，甚至幾十變化。但梨園仍叫“三變化身”。

變臉絕技為劇情所催生，又滋生出更多的“變臉”劇情。1959年10月，四川省青年川劇團(tuán)進(jìn)京獻(xiàn)演《白蛇傳》。川劇名角歐陽榮華將《歸正樓》中義盜貝戎的“變臉”，巧妙地移植到神將鐃鈸的身上。鐃鈸在與白娘子交戰(zhàn)時，為顯示神威，臉色一變再變，博得觀眾的喝彩。后來，川劇《飛云劍》、《活捉子都》、《治中山》、《金山寺》等，也都使用了“變臉術(shù)”。

川劇有“昆高胡彈燈”五大聲腔藝術(shù)，有“生旦凈末丑”、“唱打念作”等各種角色行當(dāng)，有“眼耳身法步”等表演技巧，但今日川劇之變臉，脫離劇情，本末倒置。試想：一桌盛宴，調(diào)料僭越輔料，代替主料；來賓喧嘩，壓過主人，成何體統(tǒng)？康圣人文武全才，有十八般武藝，唯獨變臉才譽(yù)滿全球。九泉之下，這不知是喜是悲？

當(dāng)年，康子林安葬在成都東門外三瓦窯附近的高板橋?！拔母铩敝械脑旆磁善扑呐f，把墓碑砸了。而今高板橋早就被城市圈進(jìn)三環(huán)之內(nèi)，通衢廣廈，車水馬龍。八十多年過去，“康子林”的名字，只是一些戲劇史或文史資料中變脆泛黃的符號，幾人能識？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