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裂

王彤羽

一

凌晨十二點(diǎn)過了。她還沒來。下著小雨，沒什么客人。屋里播著昆曲，婉約嗟嘆，嫵媚嬌嗔的，混雜著極濃的水汽，在四處流竄。像打翻了一瓶草莓醬，空氣中盡是黏稠的甜腥味。這間騎樓小茶館，坐落在老街冷清的東頭，保留了騎樓原有的圓拱形過道和隔斷，墻體沒有粉刷，露出不平整的青磚和黃白的灰沙，像一道道瘢痕攀爬在這個陰暗潮濕的空間里。店里24小時營業(yè)，葛致的父親白天看店，葛致負(fù)責(zé)凌晨12點(diǎn)到早上6點(diǎn)這個時間段。他喜歡黑夜。那時辰里，老街仿若一座漆黑的墓垌，而這店是唯一的一道光斑，它招惹著一些頹敗的游魂。葛致像墓園的守陵人，安靜地守于角落，聽著一茬又一茬客人。

白天，葛致就躺在二樓的小房間里，敞開著臨街的小木窗。他的耳朵如一張疏密有度的漁網(wǎng)，一網(wǎng)一網(wǎng)地接收老街上的各種聲音。過濾掉日常的，留下鮮活的。然后像小孩玩玩具一樣，慢慢地拆卸，研究，組裝，還原。葛致的耳朵對聲音的辨識度已達(dá)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幾年前，小店門口來了一個賣跌打藥的江湖郎中，把那銅鑼敲聾了一條街，吸引來一眾圍觀者。大伙瞪大眼睛屏住呼吸看他演示。賣藥的把雞腿掰斷，再涂上藥酒，沒多久這雞就又能跑了。人群開始搶購那藥酒。葛致冷笑著站于一旁。他聽出了兩件事，一是雞的腿并沒有被折斷而是脫臼了，二是搶購的人里有兩個是“扯豬索”的。他笑那些能看見的人比他更易騙與愚蠢。不知從何時開始，他已經(jīng)不再輕易相信誰了。

他能聽出張肥婆的蝦仔餅攤前圍有幾個客人，聽出今天她生意的好壞。聲音就是人最忠誠的一張情緒陰晴表。張肥婆總是中氣十足地吆喝過往路人，又香又脆的蝦仔餅咧，盡是活蝦，要不要來一個？那聲音聽起來像有一群活蹦亂跳的小蝦在油鍋里揚(yáng)首逃竄。葛致小時候就上過張肥婆的當(dāng)。張肥婆賣給葛致的蝦仔餅里盡是大蝦頭，葛致咬一口，嘴唇便被蝦頭又尖又硬的刺給戳破流了血。

茶店的午夜生意不好也不壞。也許來的客人都是沖著他的看不見。小店像夜色掩藏下的秘密場所。他的存在就如那一片凄清的月光，在，如同不在。他冷淡地縱容著這一切，自嘲是老街里情色故事的幫兇。店里的一切都逃不過他的耳朵——肆無忌憚而又小心翼翼流淌的荷爾蒙，圓拱過道里四處流豸的謊言，葡萄酒一樣黏稠滑膩的誓詞，飽含了情欲升騰的灰塵，肉色生香的調(diào)笑，迫不及待旖旎慵懶的呼吸，潮水淹沒前激昂壓抑的吶喊。日復(fù)一日地，葛致守著這個店，像守著胳膊上抹了紅藥水的那個老疤，慢慢地?fù)?，黑烏中帶著獰猙紅色素的痂一點(diǎn)點(diǎn)脫落，新肉慢慢地吝嗇地一點(diǎn)點(diǎn)浮現(xiàn)出來。醒目，刺眼，驚悸。待痂疤完全掉落，新肉變成舊肉，所有的一切，又似從來未有的和諧。

葛致朝那個位置上看了一眼，雖然他什么也看不到。平時她都很準(zhǔn)時，幾乎是零點(diǎn)的鐘聲一響就推門而入。店門上掛著一個貝殼鈴鐺，她進(jìn)來時鈴鐺是安靜的，她輕巧得如一只貓。這店里只有兩個人能讓鈴鐺不響，一個是葛致，一個是她。

二

大約三個月前。周六，凌晨12點(diǎn)整。同樣下著雨。茶店門被緩慢地推開一條縫，鈴鐺略略擺了擺，沒響。女人一張蒼白的小臉閃了進(jìn)來。她站在門口，慢慢脫去透明雨衣，把它掛在門口的衣鉤上。從包里拿出餐紙，仔細(xì)擦凈雨衣上的水跡，再蹲地上揩干地板的水珠。女人長著倦怠的眼睛，尖巧的鼻子，動作緩慢而慵懶，像一只月光下打盹的貓。她穿著件灰藍(lán)色格子旗袍，及膝長，露出潔白小腿，趿一雙花色人字拖。讓人覺得她就住在隔壁，隨意趿了拖鞋就下樓似的。她把掉到額前的頭發(fā)捋到后面，擰了幾下，再往上對折，用一個咖啡色的透明夾子重新夾好。舒一口氣，朝角落走去。在靠窗的位置，坐下。脫掉鞋子。赤腳踩在光溜的木地板上。從頭到尾沒發(fā)出一點(diǎn)聲響，似乎她只是這屋里的一個影子，不曾干擾別人，也不希望受到打擾。

女人盯著旁邊架子上的一個陶罐出神。陶罐下面是大大的肚子，光潔的白，一圈圈地繞了麻繩。上面是細(xì)長的脖子，摔斷了，露出鋒利的尖破邊緣。斷掉的那截被隨意地擱在瓶肚子里邊。女人看得很是出神，不自覺地輕撫左手腕上一道泛白發(fā)亮的疤痕。疤痕如浮雕微微突起，旁邊有兩排縫合的白色針眼，遠(yuǎn)看倒像是一條白色蜈蚣攀爬在手腕上。

那么涼寒的天氣，女人卻打開了窗。窗是老式的，波浪形的鐵橫條，想是很久以前刷過黑漆的，如今裸露著銹跡斑斑的筋骨。女人伸出蒼白修長的雙臂，穿過鐵橫條，把窗葉使勁往外推出，高高地支起。她往外看了一眼，露出深深淺淺耐人尋味的笑容。

然后，她開始煮茶。

女人把碾碎的茶末放進(jìn)橢圓形瓦缸里，待水小沸，將沫餑舀出。繼續(xù)燒煮，瓦缸里發(fā)出茶水沸騰翻滾的聲音。她將之前舀出的沫餑倒回缸里一起烹煮。片刻后，用木勺斟入她面前的方形器皿里。器皿似杯亦碗，溫潤，厚實(shí)，泛著喑啞的天青色。是女人自己帶來的。想必是用了許久的緣故，碗里有大片的深褐色開片，似蟬翼。女人習(xí)慣把木勺離碗高高地斟入，茶水細(xì)細(xì)長長勻勻地注入碗中，濺出一層蝦眼大的泡泡。趁著熱氣，她伸出食指，飛快地探進(jìn)茶湯里，擾亂那一汪蟬翼紋。再把燙紅的指頭含進(jìn)嘴里，細(xì)細(xì)碎碎地吮著。

三

今晚，她應(yīng)該不會來了吧？葛致又朝那個位置上“盯”了一眼，輕輕嘆了口氣。他說不上為何嘆氣，她不過是個尋常的客人，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她是小店里最安靜的一個。但只要她一進(jìn)門，他就會認(rèn)真地聽她。她落座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窗戶。接著，她的對面會坐上一個男人——不同的男人。不管她對面坐的是誰，不管對方是在甜言蜜語極力討好，還是歇斯底里生氣咆哮，她的語氣都一如既往的平靜著熱烈，或熱烈著平靜。葛致覺得那份平靜與熱烈維持得太均衡了點(diǎn)，就如兩條平行線，從不曾脫離它們的軌跡，沒有沸點(diǎn)，也沒有冰點(diǎn)，讓你看一眼就知道它的下一秒。又或者，你永遠(yuǎn)看不清它將平行著走向何處。她像一個謎，謎底被鎖進(jìn)了一個黑匣子，在里面痛苦地扭動著軀體?？纱蜷_匣子后，她披上繽紛的彩衣，輕盈地走了出來，開始狩獵。對！葛致覺得她更像一個獵人。每次她離開時，男人總是默默緊隨其后，從不并排走。她走得緩慢而慵懶，像牽了自家的小狗在小區(qū)里散步，從不擔(dān)心它跟丟。男人走得小心而謹(jǐn)慎，似乎越前一步就會打破某種默認(rèn)的協(xié)議。男人聽起來像一只貓，眼里閃著綠光收縮了瞳孔輕手躡腳誘捕獵物的貓。他以為前面的女人是只耗子嗎？她不是！葛致輕笑起來。

這么晚了，她肯定是不會來了的。葛致走出吧臺，繞過船木桌椅，走到靠窗的小桌子前。坐下。屋里所有的一切他再熟悉不過，哪兒有個轉(zhuǎn)彎角，從哪兒走到哪兒需要幾步、幾秒，他都了如指掌。他甚至可以根據(jù)客人步子的輕重與節(jié)奏判斷出他想挑哪個位置，并和自己打賭他幾步能走到。

葛致伸出手臂，穿過波浪行的鐵橫條，把窗玻璃往外推出，高高地支起。窗子的外面是一人高的鐵欄桿，上面爬滿了三角梅，層層疊疊的，像蓋了一床厚毯子。它就這么本能地爬滿了鐵欄桿，瘋狂地長著個頭，還有滿身的刺。葛致不喜歡這植物，它在這個溫濕的小城里，一年四季開得妖艷，媚俗地討好著所有人。雨下得越來越大了，能聽見雨滴敲打在支起的窗玻璃上的聲音。葛致小時候，奶奶給他摸針，說，雨絲像針一樣滿天空地往下墜，綿綿的，密麻的，無聲無息的。長大后的葛致發(fā)現(xiàn)，雨并不全像奶奶說的那樣，它像顆小石子，打在身上的感覺，很疼。

細(xì)細(xì)碎碎的木棍聲由遠(yuǎn)而近，盲人阿貴拖著的小竹床叫得比往常更為急切。咕嚕嚕，咕嚕嚕。輪子碾過積水的石階，沙沙的喑啞的，咕嚕嚕，咕嚕嚕。在寂靜的老街上空掠過，突兀而刺耳。今夜里阿貴收攤的時間比往常推后了，這雨天的還有客人去按摩？葛致聽著阿貴漸漸走遠(yuǎn)。老街又恢復(fù)了死一樣的沉寂。窗外，細(xì)雨澆打的三角梅旁，有人嘩地擦著了一根火柴。

四

她每周六晚都會來，每回都坐相同的位置，要幾克茶葉，碾碎，用小瓦缸烹煮。大約十分鐘后，貝殼鈴鐺會輕輕響起。葛致知道來者是女人的客人。女人邀約的客人大多是輕手躡腳小心翼翼的。就像她說話的聲音，緩緩的，嘆息的，像一朵云駐在你身旁，你大聲一點(diǎn)兒，她就會被吹走了似的。從聲音分辨，來的客人都是四十歲左右的男性。按談話的內(nèi)容，葛致給他們起了綽號——潔癖君，土豪金，吹?？?，藝術(shù)家，花癡男……有一晚來的是位“高人”。他走路輕快，像陣風(fēng)。只聽了衣褲互相摩擦以及沖撞空氣發(fā)出的細(xì)微聲響，比常人快了一半時間到達(dá)女人對面的座位。

不介意我盤腿打坐？高人聲音渾厚。

你隨意。女人懶洋洋的。

高人不再吭聲。他喝茶如喝湯，囁湯“滋滋”有聲。女人同樣不吭聲，只是默默續(xù)茶。七碗茶后，高人打了一個響嗝，再長吁一口氣。他似自言自語，喝茶時氣沉丹田，用腹式呼吸，去除雜念，只觀茶氣，讓茶氣順著你的筋脈流動，持之以恒，筋脈便可全通。他的聲音像剛從太空云游回來，虛渺，淡泊，正經(jīng)。如陽光普照大地，微風(fēng)輕拂湖面。

你的筋脈可曾有打通？女人的聲音聽起來像一只陽光下打了個盹，懶洋洋半睜開眼的貓。

話說也神奇，我修煉數(shù)年，去年才開的竅。那天我打坐，迷糊中感覺自己的天靈蓋打開了，元神不受控制砰地竄到了街上。車唰唰地開過，我想著，壞了！這元神要是被車給撞了，我的肉身會不會就此死去？我著急??！可任我怎么折騰，它就是不回來。就這么僵持了幾炷香時間，它滿大街浪蕩了好幾圈后，才又從我的天靈蓋啪地收了回來。當(dāng)時只覺大汗淋漓的，差點(diǎn)沒虛脫。這樣反復(fù)幾次后，我現(xiàn)在可以隨意控制它的去向了。高人描繪得生動形象，葛致眼前浮現(xiàn)出高人元神的樣子：清瘦，高大，禿頂，顴骨高，穿了軟底布鞋和寬松的麻質(zhì)衣衫，道貌岸然或仙風(fēng)道骨的。

女人嘻嘻笑道，都說練功要?dú)膺\(yùn)丹田，可這丹田倒是在哪呀？你幫我找找可好？說罷便離座朝高人走近。

在臍下三指。高人洪亮的聲音變得稍稍的沙啞，像被茶湯燙了喉嚨。

修佛之人也不老實(shí)么？色即是空??！女人銀鈴般的笑聲傳來，像被撓了癢癢。

刻意而為即是未空，不如順應(yīng)內(nèi)心。高人的鼻子和嘴像被什么堵上了，甕聲甕氣的。

葛致聽見窗外有人嘩地擦著了一根火柴。

女人咯咯笑了起來。嬌嗔的、慵懶的、狡黠的。

五

葛致聽著窗外，那人還在角落里安靜地站著，淋著雨，急速地呼吸著。像纏繞著鐵欄桿的三角梅，冷硬，執(zhí)著，帶刺。

隔壁小花家剛出生沒多久的小娃娃開始撒開嗓門兒大哭。小花是一條狗。聽說這狗眼瞼上長了兩小團(tuán)黑毛，看著特兇?？伤鼜牟粵_葛致吠。葛致喜歡它，愿意和它親。小娃娃每夜這時辰都鬧。娃一哭，老太那恨恨的聲音便傳了來，長那么大倆奶子不知咋整的，連娃都喂不飽！便聽見女子細(xì)細(xì)尖尖的聲音沖她男人嚷，奶大又咋的了，奶大就要招人瘋語啊？叫你媽別老拿那進(jìn)了半拉子棺材的手來捏我的奶，娃一哭她就捏，當(dāng)著隔壁六叔她捏，當(dāng)著派包裹的小哥她也捏，捏了就能來奶？她不常說喂大了你們兄弟倆嗎？有本事你讓她來喂??！你看她的這還是奶嗎？都垂到褲頭帶上了嘖嘖……

門口的鈴鐺掙扎著響了起來，兩個嬉笑的聲音闖了進(jìn)來。點(diǎn)一壺鐵觀音，就迫不及待地隱進(jìn)了角落的黑暗里。不久，窸窣的聲音從角落里傳了出來。葛致想起了小時候剝玉米苞衣。那時候的玉米又糯又甜，直接從地里摘了便吃。一層又一層的，連扯帶撕，剝不動就用牙咬開。待苞衣全部被卸掉后，玉米棒子的清香引得他猛咽一陣饞涎，卻舍不得吃。伸出舌尖去舔那一排排結(jié)實(shí)飽滿的顆粒，待滿足了舌頭后，方才一口咬下。只聽一聲清脆悅耳的爆破聲彈擊牙齒，滿嘴的汁液滾落喉嚨，讓他滿足得直打飽嗝。如今想吃玉米比以前方便多了，街上滿是一粒粒剝好了，放在簸箕里堆成一座小山的按斤出售，還飛舞著饞嘴的蒼蠅。葛致覺得黑暗里的那一對，就像被除去了苞衣的玉米棒子和飛舞的綠頭蒼蠅。

上一個周六，男人沒來。女人獨(dú)自坐著。葛致過來送茶和缸，女人幽幽地哼了句，一起喝碗茶吧！她的聲音干凈剔透，只是因許久不說話，聲帶有點(diǎn)銹掉了的干澀，卻帶著不容拒絕的堅(jiān)定。女人像以往一樣做著各道煮茶工序，嫻熟而優(yōu)雅。細(xì)碎的碾茶聲，茶湯的沸騰聲，木勺往碗里的注茶聲。葛致數(shù)了數(shù)，注茶湯進(jìn)碗的聲音足足六秒才停。他判斷著那碗是女人自己帶來的，店里的茶杯是他年前剛購進(jìn)的坭興陶，個小，注水最多三秒便是滿了的。

女人說，煮的茶濃滑，香醇，溫和，沒有沏茶那般的烈性子，可是，看著溫和的東西其實(shí)會傷人，茶也一樣。

嘿，你相信這世上有好人嗎？她的聲音向著窗外，似乎葛致坐在窗外。

今夜的女人和往常的不一樣，她的聲音不再像兩條平行線，它們是真實(shí)的，鮮活的，掙脫束縛的。她，是醉茶了嗎？葛致知道醉茶，那是一種尖銳的暈眩感，如酒后的心慌氣短，思維混亂，卻又條理分明。也許是喝了不少茶湯的緣故，她的聲音里充滿了水汽。你爬過鐵欄桿嗎？我十五歲那年爬過，尖尖的，全銹掉了。我穿著灰藍(lán)色的長裙子，跨在那上面，鞋子掉了，腳踩進(jìn)鐵欄桿的鏤空雕花里。我站了很久很久，快支持不住了。尖刺快要扎進(jìn)我的大腿根部，血沿著我的腿往下流淌。那一刻我以為會死去。叔叔在下面哄著我說，妞妞，快下來！上面很危險，到叔叔這來。叔叔綻開了一臉的笑容，像一朵待放的芙蓉。他笑得多么慈祥啊！他張開的懷抱看著又是多么溫暖與踏實(shí)。我聽見那溫暖像錘子一樣把冰塊給敲碎，我聽見了冰塊下河流在嘩啦啦，嘩啦啦，嘩啦啦。

她又舀了一碗茶，卻沒喝下，她把手指伸進(jìn)滾燙的茶湯里搗動著，茶湯發(fā)出破碎的呻吟。我一個人走在深夜的馬路上，走了很長很長的路才回到家。覺得已經(jīng)沒有什么可以恐懼的了。裙子上盛開了一朵大紅花，大家都看見了，媽媽也看見了。媽媽哭得像死了閨女一樣凄厲?？晌也皇沁€好好的嗎？我不懂發(fā)生了什么事。可那天后一切都不同了，大家都在背后指指點(diǎn)點(diǎn)著我。父母也是，他們開始有秘密了，總躲著我，避著我。然后，有一天，媽媽說，妞妞，你長大了，可以出嫁了。我看見了她眼里的釋然，還有背后那一潭子的深淵。

葛致想象著十五歲那年的女人。長長的烏發(fā)，彎彎的劉海蓋住眉毛，光潔臉龐上若隱若現(xiàn)的小梨窩，清澈純凈的眸子。穿條湖藍(lán)色棉布裙子，身子瘦弱如筍牙一樣柔軟細(xì)溜。她赤著纖巧雙足，跨在銹掉的鐵欄桿上。夜風(fēng)把裙子高高揚(yáng)起，吹成了一朵玉蘭花。她一會兒抽搐嗚咽，像只被頑劣小孩追趕的小貓，一會兒又凌厲凄絕，如一頭決裂的小豹。

沉默。還是沉默。

葛致緩緩起身，伸手去接女人遞來的碗，不經(jīng)意蹭到了女人左手腕上那道突兀的浮雕。他怔了怔。接著把木勺抬高，細(xì)細(xì)勻勻地往下注茶湯。六秒，打住。一滴茶湯也沒有灑出碗外。女人帶來的碗胎質(zhì)細(xì)膩，溫厚，沉樸，憑手感便知那是汝窯杯。葛致想象她的臉是否和她的杯同樣是天青色，她手腕上凸起的瘢痕，是否如杯里那些繁密的蟬裂紋。努力綻放的瑰麗，又瀕臨碎裂的絕望。七歲那年，他用一玻璃缸五彩彈珠換來一只蟬，蟬在他手心里嘒嘒叫著，他以為抓住了整個夏天。他把蟬送給偷偷喜歡著的鄰家女孩，被女孩一巴掌打掉。蟬翅折裂，掉落地上。他哭了一個夏天。

那天晚上的裙子就是這種藍(lán)，是格子的。女人低頭咯咯輕笑起來。

六

雨下得更響了點(diǎn)，從窗口飄進(jìn)來，落在葛致的皮膚上。葛致起身關(guān)了窗。憑直覺，窗外那人不知何時離開了。

角落里那對男女沉靜了好一會兒，又開始鬧騰起來。女子高跟鞋重重地敲擊著木地板走了出來，說話的聲音像剛喝過一杯濃稠滑膩的椰果漿。男子不作聲，腳步?jīng)]了來時的輕快，急促地大步走向門口，仿佛不想再逗留片刻。門鈴被肆虐地響起，他倆相繼走出，像兩根沒有苞衣的玉米棒子鉆進(jìn)夜色里。

葛致十九歲那年，有了第一個女朋友——一個大他三歲的女孩。就住在離他不遠(yuǎn)的一幢小騎樓里。他想給她一個驚喜。在一家名叫“草坊”的店里，逐一摸過那一束束鮮花。手里的花瓣簡潔溫潤，收攏有度，像少女簡約的裙擺。他問，這是什么花？馬蹄蓮。白色？白色。葛致知道那花，似乎永遠(yuǎn)含苞欲放，純潔高雅。他握一捧馬蹄蓮，穿過窄小潮濕的圓拱過道，再沿著陡峭的木制樓梯走上二樓。他興奮而又略略緊張地敲響女孩的房門。女孩遲疑地開了門。女孩長得乖巧，像一頭小綿羊。她說，葛致啊葛致，你來得正好，魚兒生病了。她說，葛致啊葛致，你幫我捧一會兒魚缸吧，它快死了。她說，葛致啊葛致，你幫我聽聽，魚兒它是不是快死了。她把魚缸放在葛致的手里，把葛致按在靠窗的位置上。她的聲音像蜜餞一樣甜。媽媽也有一罐蜜餞，很久以前的一天，媽媽把蜜餞放在葛致的懷里說，小葛致啊，媽媽出去給你買蜜餞，等你吃完了這罐，媽媽就回來了。葛致抱著蜜餞罐坐在門檻兒上，卻再也等不回媽媽。女孩說，你等我一會，我去換衣服，你別動，魚兒生病了。

葛致左手緊握馬蹄蓮，右手抱著魚缸，對著油漆斑駁的小木窗，沉靜地坐著。窗外是一棵光禿禿的龍眼樹，而他，像一株笨拙而警覺的盆栽植物。里屋響起了剝玉米苞衣的聲音，濃濃稠稠的呼吸聲像水草一樣纏繞到了小屋的四個角，濕漉滑膩地爬上了橫梁，穿過隔簾，纏上了葛致，還有他手中的魚缸。魚缸里像長滿了水草，魚兒死去腐爛，養(yǎng)肥了一缸的水草，變得黏稠腥臭。水草繼續(xù)妖冶邪惡地蔓延，在腐敗的地板上迅速生長，纏上了葛致的雙足，把他緊緊鎖在那張板凳上。手里的馬蹄蓮開始凋謝枯萎，潔白的肉體發(fā)烏變黑，散著尸臭味，流出膿黑的汁液，像膠質(zhì)一樣沾了他滿手滿身。葛致捧著魚缸的手開始發(fā)抖，他努力掙脫水草的束縛，跌跌撞撞走向內(nèi)屋，站在兩根剝了苞衣的玉米棒子跟前。他把馬蹄蓮和魚缸高高地舉起，往地上砸去。只聽見女孩一聲尖叫，像一罐蜜餞打碎在地。一根玉米棒子靈活地繞開他，倉皇地閃到屋外。他窒息在滿屋叫囂的水草與馬蹄蓮中，搖搖欲墜如颶風(fēng)下的老房子。那條魚躍到了他的腳背上。一蹦，兩蹦，三蹦。再無動靜。

葛致拿來器皿和茶葉，坐在女人冰冷的位置上，開始慢慢地烹煮。

門被緩緩地推開，有人走了進(jìn)來，鈴鐺沒響。來人用手拍打著帽子。金屬衣鉤發(fā)出委屈的壓迫聲。皮鞋在門口的地毯上蹭了又蹭。跺腳。皮鞋咯吱作響，像裝滿了水。一步深一步淺的，猶豫而又堅(jiān)定地朝葛致走來。停下。面對著葛致坐下。對方身上有很濃的熏香味。葛致記得他。他是老街一家茶葉店里的伙計，葛致去店里買過茶。店里常年點(diǎn)著檀香，男孩身上總有著驅(qū)不散的檀香味。還有，他走起路來，一腳深一腳淺的，像不確定該往左還是往右，該向前還是停止。男孩拘謹(jǐn)，靦腆，說話輕聲細(xì)語，溫軟綿延的，似乎永遠(yuǎn)不會發(fā)脾氣。

男孩有點(diǎn)不安，喘息的聲音過重，像藏了心事，又像在思索著該怎么開口。他不自覺地掏出火柴盒，抽出一根火柴，比畫一下，又收了起來，然后空著的雙手，摩擦著掌心，發(fā)出的聲響極大，想必那手掌異常的粗糙，干燥。

喝杯茶？葛致問。

嗯。男孩把自帶的一個器皿擱在了木桌上，拿了木勺往里注茶湯。細(xì)細(xì)長長勻勻的，六秒。

葛致默默地數(shù)著。你認(rèn)識她？

嗯。男孩似乎愣了一下。

每個周六的夜晚，她在店里喝茶時，是你在外面？

是我。男孩輕笑，聲音朝著窗外。

她知道你在外面？

她知道。

她和不同的男人約會——而你卻在外面——等她——

男孩猛地抬起頭來，露出略為瘋狂的神色，說，她是在捉弄和嘲笑別人，包括我。

捉弄——你？

她說她不相信我。他咧了咧嘴，露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不相信你什么？

不會傷害她。他停了停又說，她是故意的，故意激怒我。男孩面容有點(diǎn)扭曲起來。

激怒你？

她要證明她的看法是對的，不管我對她有多好多順從，她都認(rèn)為，撕開一切溫情，底下都是傷害。

那么，她證實(shí)了嗎？

她再也沒有機(jī)會證實(shí)了……男孩的嘴角抽搐了幾下，指關(guān)節(jié)不自覺地屈伸，沉默地瞪著跟前天青色的杯子，把喝剩一半的茶水四灑了一圈寬闊的茶洗，里面雕刻的兩尾紅色小魚似游動了起來。他開始無聲地嗚咽，繼而轉(zhuǎn)換成一聲嘆息，慢慢地聲音又開始輕松了起來。葛致的心莫名抽疼了一下，抬起頭，直視眼前的男孩，似乎想透過他那雙空洞的眼睛，看進(jìn)對方的心窩里。葛致想起他第一次喝蓮?fù)兴?，苦苦澀澀的，讓他直皺眉頭。后來奶奶給了他一顆糖——一顆放在柜頂，他夠不著卻覬覦了許久的奶糖。他含在嘴里，享受著意外的樂趣，便又愉快了起來。他甚至開始慶幸他喝了蓮?fù)兴?，不然，他將永遠(yuǎn)不會得到那顆糖。眼前的男孩像在吃糖，可是，這糖似乎還不能完全蓋去蓮?fù)兴目酀?。他一下釋然，一下又是悲傷的?/p>

她，喜歡你嗎？

她對我很好。

她對其他男人也好。

那只是看起來如此，她對誰都那樣，相同的好，恰好就等于都不好。可這些都不再重要了，她將永遠(yuǎn)屬于我！男孩語氣里的滿足又明顯溢了一點(diǎn)兒出來。

可是，你有沒有想過，也許，她并不愛你。

片刻的沉寂后，男孩幽幽地說，你知道釣到魚后，為什么不把鉤取下嗎？

……

因?yàn)槿∠铝算^，魚兒就會馬上死。

葛致想起小時候他父親帶回來的魚。清洗的時候，發(fā)現(xiàn)翻白的魚肚里有一個小鉤。小鉤已經(jīng)把魚肚勾出一道道血印子，魚奄奄一息，卻還拼命鼓動著鰓，做最后的掙扎。鉤上掛著一根線，想是釣魚人只是把漁線給剪了，鉤卻保留在了魚肚子里。

她是我的鉤，而我，也想成為她的鉤。男孩直視葛致，他的眼瞳里像藏著一個深淵，深淵里有一彎鉤。

你成了嗎？

她成全了我。

她的茶碗怎會在你手里？

那是我送給她的禮物。她說她喜歡這些蟬裂紋，會隨著時間，愈加深刻，似要隨時粉身碎骨。她說她要試試會不會有一天，這杯子被她喝裂了去。可是，她食言了。哀傷像海水一樣涌上男孩的臉龐。

她去哪了？

男孩抬起頭，解脫般輕笑起來，手握緊了杯子，指關(guān)節(jié)泛白發(fā)亮。

葛致想起女人左手腕上那一道凸起的瘢痕，突然迸裂開來。

責(zé)任編輯 李倩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