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來了

蔣春光

冬天是緩慢的。它的灰色的身軀龐大臃腫，在大地和天空之間躑躅著，不肯前行。山間霧靄重重，田野一片沉寂。田里的水，堰塘的水，因為少雨，都長了苔，蒙了垢，呈現(xiàn)出灰白的顏色。植物仿佛停止了生長，莖葉老得發(fā)黑。村莊隱藏在竹林里，靜悄悄的，鳥聲零落，雞打盹兒，狗酣眠。人呢，幾乎不見影子。

就這樣過了一些日子。細雨下過，雪花飄過，細心的人們發(fā)現(xiàn)了外面的變化。霧輕了，薄了，天空開朗起來，陽光明亮了一些。鳥聲漸漸稠密，雞的小臉紅紅的，頸子一揚又一揚，在自家的小院里歌唱;狗在田坎上東聞西嗅，一路小跑。路上的人也多了，手里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村里飄來陣陣松枝燃燒的清香。

大地是被農(nóng)家門楣上的紅色鬧醒的。那一抹春聯(lián)的紅，是白色雪地里一聲清亮的小號，由此奏響了年的序曲。先是一家，而后是很多家，都紅起來。在這紅色之上，是一串一串的橙黃，那是剛剛熏制好的臘肉。雪開始融化。陽光透出云層，照在大地上，亮閃閃的。先前不見的嫩綠，又出現(xiàn)了，比先前更多了。麥苗一天一個樣，越長越青蔥。胡豆苗的莖稈上，出現(xiàn)了紫色的蓓蕾。農(nóng)家屋前的空地，支起幾根竹竿，上面晾曬著剛漿洗過的床單被套，花花綠綠，像是一面面年的旗幟，昭示著那個年，是越來越近了。

孩子們出現(xiàn)了。平時村子里很少看見他們，在學校念書呢?，F(xiàn)在放了寒假。先聽到他們歡樂而稚嫩的童聲，那么清新悅耳，蒼老的村莊因為這些童聲而變得年輕。然后看到他們奔跑的身影，像一個個滾動著的彩色皮球。現(xiàn)在是孩子們游戲和等待的日子。他們的小腦袋瓜里，裝著過年的最美好的想象。而最讓他們向往的，是母親和父親，就要從遠方回來了。父母將給他們最溫暖的擁抱，他要親眼看見父母從那個臟兮兮的編織袋或牛仔包里，摸出早就承諾過的玩具、衣服、書本。他們的記憶里，最為深刻的是父母身上的氣味：那種混合著汗味、化妝品味以及遠方都市味的氣味。這種氣味親切無比?，F(xiàn)在，他們急切地盼望著再一次聞到這種氣味。想到這里，他們小小的身體就會發(fā)出一陣輕微的戰(zhàn)栗。

留守村里的婦女們，也露面了。她們過慣了床冷心枯的日子，說話硬，做事緩。匆匆三餐食，草草一宿眠。日復一日，麻將桌前混時光。冬季的漫天大霧讓她們愁腸百結(jié)，思緒煩亂?，F(xiàn)在，她們變了。麻將不打了，改照鏡子了。鏡子前一站，至少半小時。頭發(fā)挽過去挽過來，拿不定梳成什么樣。臉部肌肉松一松，做幾個表情，眨兩下眼。和人說話，聲音婉轉(zhuǎn)，像屋后竹林里的畫眉叫。臉蛋兒潤了，亮了，眼睛里有霧了，唇紅齒白。衣服從柜子里翻出來，試了這件試那件。走在路上，東張而西望，身段裊娜。

他們回來了。那些從村子里走出去的青年人中年人，千里迢迢，歲末重返故鄉(xiāng)。這些游子身體結(jié)實，表情老練，穿著跟城里人一樣挺括的衣服，皮鞋锃亮，很響地踢著自家院子里的曬壩。香煙刷刷地遞一圈。錢夾摸出來，全是紅票子。狗不大認得以前的主人了，見了這陣勢，怯怯地叫幾聲，夾起尾巴跑得遠遠的。他們大聲武氣，說南道北，就沒有他們不知道的事情?？谝舸笞儯娨暲锏牟畈欢嗔?。老人們很眼生地看著他們，笑得皺紋全往上翹，積攢了一年的幸?？鞓?，從缺了牙的嘴里呼嚕嚕地冒出來。

這些青年人中年人，是過年最重大的主題。鄉(xiāng)村因他們的回來而充滿生機和力量，往日死寂的氣氛被一掃而空。

年是除夕這天到來的，這一天也是年的高潮。家家戶戶放起鞭炮，其間夾著孩子們尖銳的驚叫聲。酒菜飄香，人聲鼎沸，一年之中最隆重的時刻正式亮相。所有人為這一天，辛苦了一年?，F(xiàn)在他們圍坐桌前，端起酒杯，心靜神安。親情和鄉(xiāng)情，烈烈的，暖暖的，像酒杯里的酒。

外面是濃重的夜色，大地闃寂無聲，萬物悄悄生長。

也是在這一天，冬天開始撤離，春天正邁著輕快的步子，向我們走來。

（山東 鄒永進選自《光明日報》2014年1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