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育
2019年,鄭小瑛90歲。
雖已是鮐背之年,但初次見面,滿頭白發(fā)的鄭小瑛仍舊精神矍鑠,神采奕奕,指揮臺上的英姿颯爽隱約現(xiàn)前,與幾年前互聯(lián)網流傳甚廣的畫面相差無幾。
歲月似乎格外偏愛這樣一位對于音樂有著深沉熱愛的老人,時光沉淀的,仿佛只有深沉的智慧、廣博的見識,與褪去鉛華、洗盡繁華的睿智和淡然。
這位新中國培養(yǎng)出的第一位女指揮家,前后教導出眾多音樂大師,滿園桃李今已遍布音樂院團,是中國音樂界名副其實的泰斗,業(yè)內人士尊稱其為“鄭先生”。
1929年出生的鄭先生是歷史的見證者,在動亂時代長大的她,見識過炮火紛飛,看到過貧窮饑餓,也體驗了新時代的幸福和平。伴隨著她的徐徐講述,聽聞者開啟了時光之旅,曾經的黑白畫面依次倒流,一幕幕呈現(xiàn)在《留學》記者眼前,縱橫交織出新中國成立70周年歷史前后的高低起伏和曲折婉轉。
戰(zhàn)亂下命運的斗轉星移
鄭小瑛音樂道路上的種子,是由她的父母在她6歲那年播撒的?!拔业母赣H是庚子賠款的第二批留學生,曾經前往美國留學。受到西方教育模式的影響,他希望我能夠接受更全面的教育。后來,我父母都在上海的基督教青年會工作,經常與外國人、傳教士相處,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我被媽媽弄到鋼琴上學習,也是自然而然的了?!?/p>
20世紀30年代,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和平遠去,歷史的洪流毫不留情地更改了個人的命運,鄭小瑛隨父母逃難到四川,一年多的鋼琴學習被迫中止。好在東方不亮西方亮,鋼琴學不了,鄭小瑛還可以學唱父親從街上買到的抗日歌曲集。然而世事紛繁,命運無常,時光終是無言,高中畢業(yè)之時,面對音樂老師“在音樂上有特殊才能,應格外發(fā)展”的評語,鄭小瑛的父母卻一改故轍。
“我的家庭認為,在那樣的社會里,一個優(yōu)秀的女孩子,最好是去學醫(yī),因為可以不求人,而是別人來求你。”就這樣,中學成績拔尖的鄭小瑛聽從了的父母的安排,考上了協(xié)和醫(yī)學院。“也不覺得那么難,一考就考上了。”回想起當年的考試,鄭小瑛笑意盈盈,小有得意。
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鄭小瑛全家于1947年返回上海,但解放戰(zhàn)爭又一次打破了她平靜的學業(yè)。剛剛從日本鬼子的鐵蹄下掙脫,美國人又在中國的土地上飛揚跋扈,這是在中學時就接觸過進步思想的鄭小瑛與金陵女子大學的進步同學們無法忍受的?!胺答囸I,反內戰(zhàn)!”鄭小瑛跟進步的同學們匯集一起,走上南京的街道,投入了洶涌澎湃的民主學生運動。
“那個時候,全國解放在即,年輕人對代表正義、光明的解放區(qū)充滿了熱情的向往,我覺得應該主宰自己的人生了,于是從家里偷跑出來,被媽媽抓回去,再跑!就這樣,最終離開了家,到開封參加了革命?!?/p>
來到中原解放區(qū)的那一年,鄭小瑛19 歲。
走向世界舞臺的音樂路
偶然下的必然
新中國成立,政府主張選拔優(yōu)秀青年干部上大學,鄭小瑛被保送進中央音樂學院作曲系(當時還沒有指揮系)。1955年,我國第一次派中央歌舞團的合唱隊參加華沙舉辦的世界青年聯(lián)歡節(jié),邀請了蘇聯(lián)合唱指揮專家杜馬舍夫前來訓練。專家主動提出他可以為中國辦一個指揮班,鄭小瑛因為其扎實的音樂功底被選中。
一個班20人,鄭小瑛是唯一的女性。
“我只有在文工團里打拍子領著大家唱唱群眾歌曲的經驗,但我會彈鋼琴,從專業(yè)角度而言,專家覺得我有培養(yǎng)前途,因此很看重我?!编嵭$嬖V《留學》記者,一年半的合唱指揮專業(yè)課程讓她建立了事業(yè)的方向。
1956年,鄭小瑛以學生兼老師的身份,在中央音樂學院繼續(xù)學習作曲,同時在新建立的指揮系教授指揮法課程。而1960年,一個留學的機會闖入她的生活,時任中央音樂學院院長的趙沨挑中鄭小瑛前往莫斯科進修歌劇交響樂指揮。
“我奇怪他為什么挑中我,我問過他,他說他看過我的一次演出,認為我有才能成為一個樂隊指揮?!被貞洰敵?,鄭小瑛不無感慨,如果院長趙沨有性別歧視,不會派她去學習,如果在同代人中,自己的音樂才能不突出,她也不會被選中。
必然與偶然的無言碰撞,促成了鄭小瑛的留學機緣,那一年,她31歲。
外國歌劇院穹頂上的音樂新星
“干了一件大事”
1960年,正是新中國三年困難時期,出發(fā)前,還在魏公村學習俄語的留學生們被安排挖了一次野菜。鄭小瑛明白,這是國家的殷殷期盼與無聲叮囑:即使在自然災害嚴重,國家困難重重的特殊時期,還有如此難得的學習機會,必須珍惜。
“一定要非常好地完成學習任務,才對得起祖國和人民的委托?!编嵭$嵵氐貙ψ约赫f。
懷著神圣的使命,鄭小瑛孜孜不倦,發(fā)憤圖強。每天上午,柴可夫斯基音樂學院大廳有當晚音樂會的排練,在排練現(xiàn)場,人們都能看到她帶著總譜仔細學習的身影。而披星戴月回到住處,也是鄭小瑛的生活常態(tài),因為晚間,她要在歌劇院與音樂廳一場不落地聆聽精彩演出。一本本厚厚的音樂心得筆記,陪伴著她無數(shù)個日夜,無聲講述著她的努力與成長。
鄭小瑛留學時期,中蘇的意識形態(tài)分歧已經公開化,彼時,蘇聯(lián)政府對中國留學生的優(yōu)待全部停止,嚴重影響著需要實踐機會的指揮專業(yè)留學生的學習境況?!拔业膶W業(yè),是在學校老師和同學的熱情幫助下才得以完成,人民之間的友情,我永遠銘記?!编嵭$嬖V《留學》記者,與演奏、演唱專業(yè)不同,指揮無法自己練習,需要導師指導下的實踐,她的學業(yè)就是在中蘇友好時期和中國人建立起深厚感情的老師和朋友們的熱情關懷下完成的。
1961年10月1日,慶祝中國國慶12周年,鄭小瑛在俄羅斯功勛藝術家安諾索夫教授和杜馬舍夫老師的安排下,在克里姆林宮劇院指揮了她的第一場交響音樂會?!短K聯(lián)婦女》雜志稱贊她為中國第一位女指揮。次日,新華社報道了“鄭小瑛在國立莫斯科國立音樂劇院成功執(zhí)棒難度很大的意大利歌劇《托斯卡》的公演”的新聞。演出現(xiàn)場,人們長時間地鼓掌,向第一位在蘇聯(lián)國家歌劇院指揮歌劇演出的中國女指揮熱烈祝賀。遠在香港率團演出的院長趙沨也給她發(fā)來賀電,這時的鄭小瑛才后知后覺自己“干了一件大事”。
那是一個十分特殊的事情。首先,蘇聯(lián)的歌劇院是不接受學生來指揮公演的,萬一出了問題,是主角錯了?還是指揮錯了?其次,在當時中蘇矛盾尖銳的政治環(huán)境下,一名中國研究生竟破例在國家劇院執(zhí)棒公演,而且還做了海報和宣傳,確實很特別?!斑@是我歌劇院的導師,資深指揮家拜因主動為我安排的,他認為我應當有一個成果來向祖國匯報。而就是這個劇院,在20世紀50年代第一次把《天鵝湖》和《奧涅金》帶到中國演出,那時他們得到了中方非常熱情的接待,這次他們完全是出于對我業(yè)務能力的贊賞和信任,而把這份中蘇友好的情誼還到了我的身 上?!?/p>
演出前期,鄭小瑛沒有總譜,手里僅有一本歌劇的鋼琴譜,她只能花費幾晚,將老師幫忙從圖書館借出的總譜上的配器,標記在鋼琴譜上;那時還沒有錄音機,她也只能努力用腦子記住老師演出時的速度處理和手勢,特別是她只在被劇院方面“考查”時,指揮過一次全劇連排,而在半年后的演出前,竟一次與樂隊的合練都沒有了!初生牛犢不怕虎,鄭小瑛只能以一定要為祖國爭光的心態(tài),迎著困難上了。
演出當天,鄭小瑛的休息室里布滿了昂貴的鮮花,演出非常圓滿,現(xiàn)場觀眾熱烈地為她鼓掌,拜因老師站在側幕條激動地問她:“鄭,我能吻你一下嗎?”
鄭小瑛告訴《留學》記者:“歌劇院有很多部門,合唱隊、樂隊、舞美隊、服裝、道具,任何一個部門若因政治壓力不愿意與一個中國研究生合作,演出就無法進行。那時候我太年輕,也不考慮他們這樣破格讓我指揮,是否會給導師添麻煩,現(xiàn)在想想,他們真的很不容易。”
由于成績優(yōu)異,鄭小瑛原本一年半的進修學習延長為3年,一顆音樂界升起的新星,將與劇院穹頂外的明月交相輝映。
陽春白雪 和者日眾
“愛樂女室內樂團”應時而生
為人民服務,讓大眾聆聽,鄭小瑛深深地記得從事音樂的初心。上個世紀90年代,首都的舞臺一片蕭條,為了把健康的音樂送進學校,為年輕一代進行中外經典音樂的掃盲工作,一群熱愛音樂,關心下一代健康成長的女音樂家,在那個“一切向錢看”的年代,不計報酬地走到了一起。“咱們古代有莫愁女、孟姜女,那樂團就叫“愛樂女”吧!”
北京、天津、遼寧、吉林、河北,上百所大中學校的校園里,飄揚起了中西合璧室內音樂的旋律?!皭蹣放眰冇?40多場公益演出播撒了中外經典音樂的種子,培養(yǎng)了眾多愛樂者,也傳播了音樂為大眾的精神正能 量。
20世紀90年代,鄭小瑛應邀前往哈佛大學介紹中國歌劇時,面對人們“你來自日本?還是香港?”的提問,“我來自北京!”的回答令當?shù)厝嗽尞悺R驗槟菚r正值張藝謀的電影在美國風行,《大紅燈籠高高掛》《秋菊打官司》……美國人無法將電影中中國女性的二維形象,與這個在指揮臺上“呼風喚雨”的生動立體對號入座。而讓鄭小瑛意外的是,一個中國小伙子專注地聽完講課后,恭敬地向她獻上了鮮花,原來,這是他媽媽和姐姐的心意,當年校園內精彩的公益演出,是她們永恒的紀 念。
“一個聽眾對音樂如此虔誠感激所帶來的幸福,絕不是一味追求名利的音樂家能夠感受到的。”鄭小瑛如是說道。
2020年,是“愛樂女”成立的30周年,鄭小瑛想舉辦一場音樂會,“與朋友們重溫當年女音樂家們的收獲與喜悅。”
讓世界傾聽中國的聲音
1998年,退休后的鄭小瑛應邀前往廈門組建一個“公助民辦”的民營樂團—廈門愛樂樂團。15年里,在鄭小瑛的帶領下,廈門愛樂樂團得以按藝術規(guī)律建團,并以驚人的速度在中外經典樂章里縱橫馳騁,提升了廈門這座城市的音樂氛圍。而祖籍閩西的鄭小瑛為了傳揚家鄉(xiāng)的聲音,委約了作曲家劉湲創(chuàng)作了表現(xiàn)客家人團結奮斗、開拓念祖精神的交響詩篇《土樓回響》。
這部雅俗共賞的大型交響樂于2001年榮獲了中國音協(xié)“金鐘獎”的唯一金獎。隨后,鄭小瑛帶著這部具有濃厚中國客家文化特色的作品,在福建各地和全國巡演,還在亞歐美澳洲的12個國家一共上演了71場,創(chuàng)造了中國大型交響樂演出的最高紀錄,也讓世界聽到了中國現(xiàn)代音樂文化的聲音。
當前各大歌劇院只用原文演唱西方歌劇,而完全不為普羅大眾著想的現(xiàn)象令鄭小瑛憂心忡忡,她大力倡導西方聲樂經典的“洋戲中唱”。
“音樂應與人民共享,只有譯配成中文版本的歌劇才能很好的滿足中國人民的這一要求。”鄭小瑛告訴《留學》記者,好的譯配必須經過專家們的精雕細琢,這也是有較高音樂文學價值的二度創(chuàng)作。
為了引起業(yè)界的共鳴,2017年,鄭小瑛在國家大劇院指揮上演了由她修改配歌的中文版馬勒的《塵世之歌》(又稱《大地之歌》),這部原來被德國著名作曲家馬勒用譯成德文的唐詩寫的交響曲,由歌唱家王豐和楊光用中文演出后,輿論反響良好。
2020年,鄭小瑛將帶著《土樓回響》和《塵世之歌》應邀前往臺灣,與約7000萬客家同胞共享傳承了客家文化的交響詩篇和體現(xiàn)了“中為洋用”和“洋為中用”的西方經 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