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培東
老屋要拆了,搬出來最多的還是書,然后就是附在書上的那些浸潤著書墨香氣的時光和記憶。
我竟然還能找到一兩本《少年文藝》《當代少年》。儲藏室的旮旯里,我費力地挪開那些積壓著的瓶瓶罐罐,才看到那一捆捆沉默了多年的書籍,這幾本就在其中,很安靜,不辯爭。我輕輕地拭去灰塵,看著它們重新露出鮮艷和生機,我差點兒就濕了眼睛?!渡倌晡乃嚒贰懂敶倌辍罚洃浿羞€有《兒童文學》《小溪流》等,在那個物質(zhì)貧瘠的年代,它們曾是怎樣地齊心協(xié)力將一個男孩的少年夢渲染到無邊的爛漫。清新詩意的故事,童真童趣的語言,細膩生動的描寫,天馬行空的想象,純凈美好的境界,既有那年那月的年少生活的描摹,更飽含著恒久不變的溫情、善意與愛的留存。我把它們從陳舊的昏暗中移出,打開一本,攤在陽光下,很激動地看著書里的兒童畫,再讀著那一段段雋永、精致、清新的文字,那個看似遠去的純凈的世界瞬時又重新把我包圍。一個在煤礦長大的男孩,當高山荒草、蟬鳴蟲飛、炊煙夕照都無法滿足他對世界的渴求的時候,他適時地把自己交給了閱讀和書籍。黝黑老實的礦工則從微薄的薪水中為兒子擠出了一份讀書的悠游自在,讓他不必天天眼饞著伙伴們手中帶畫的書,羞澀地、一次次地站在人家門口的燈下等候。每月雜志要到的那幾天,我就會上午下午地往礦區(qū)的小郵電所跑,眼巴巴地看著阿姨剪開捆雜志的包裹,緊緊地盯著她手中滑過的一本又一本。少年的眼睛尖,每次不等阿姨說,我就會高聲叫著“我的,我的”,然后她就會笑著,遞給我鮮亮的一本《少年文藝》或者《當代少年》。我鞠了躬,便一溜煙地往回跑,跑到半途,就會坐在通往家里的矸子山洞口的大石頭上,就著黃昏的霞光樂滋滋地讀著。讀著讀著,清清的風就會吹起薄薄的紙頁,石頭旁的野草自由地舒展著婀娜的腰肢,洞口讀書的少年,就這樣籠在純真、文藝的氛圍中,不拘時令地、率性地生長。
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插圖版的《水滸傳》,三冊只剩下兩冊了,第一冊好像是在我讀初一那年被同學的哥哥借走了,后來就再也要不回來了。這套書是1981年買來的,那時我才讀小學四年級。鄰居叔叔家有好多書,《西游記》《隋唐演義》《封神演義》什么的,我?guī)缀醵荚谒易x個遍,諸如“岳家將”“楊家將”“羅家將”等故事也多是從他家那個泛黃的書櫥里讀到的。叔叔喜我聰慧,也樂得把自己珍藏的書借我翻閱,時不時地還會告訴我新華書店又到了哪些好讀的書。等我把梁山好漢108將的排序、綽號背個滾瓜爛熟,叔叔說,新華書店有全本的《水滸傳》,還帶著插圖。我于是就被書店里的新書勾住了魂,好幾次跑到八里外的鎮(zhèn)上,在書店的櫥窗前蕩來蕩去,最后干脆就把小腦袋擱在櫥柜上,眼巴巴地看著營業(yè)員把書拿進拿出?!端疂G傳》三冊,三塊多錢,在那時是很大很大的一筆錢。我見過父親戴著礦燈帽一臉黝黑地從礦井里升起,我是知道母親怎樣頂著烈日在磚瓦窯廠搬磚拉車的,我不敢說,眼里卻抑制不住渴望。叔叔知道我的心事,特意找我父親商談。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說服我的父親的,只深深地記得父親變戲法似的掏出這套書時的神圣與慈愛。父親不識字,母親也是文盲,那個午后,灰頭土臉的父親母親來回走了十多里的黃沙子路,很驕傲地站在木門下,解開布兜,遞給我三本厚厚的書,滿眼慈祥地看著我。陽光照在門外的樹上,也透過縫隙投射在我瘦小的肩上。我捧著書,幸福地搖晃著,在父母眼里,那時的我就像一支插在木色筆筒里的鵝毛筆,他們期待著我能書寫出什么來。雖然,他們也知道,我未來的考試成績,和這套《水滸傳》好像沒有什么關系。
我站在一捆捆書中間,它們把我圍成了圈,拽著我逆時針地走進過往的時光。我才發(fā)現(xiàn),我曾經(jīng)是這樣深深地嵌進一本本書里的!最重要的是,我原來是如此愛讀書的一個人!
我開始閉上眼睛,想象那個遼遠的過去。有了書的連綴和填充,貧瘠的歲月便不再荒蕪。你一旦愛上了讀書,世界就不再是原來的世界,它開始豐富,開始斑斕,開始溫暖,也開始親切。余秋雨說:“閱讀的最大理由是想擺脫平庸,早一天就多一份人生的精彩,遲一天就多一天平庸的困擾?!蔽也恢牢业拈喿x是早一天了還是遲一天了,只是那些庸常歲月里一度無足輕重的花草,伴隨著我的閱讀,異常美麗地開放在少年的心中。我開始對世界無限癡迷地感興趣起來,它的過去,它的現(xiàn)在,它的將來;還有它的物質(zhì),它的精神,它的詩歌……“我們倆不會道別,肩并肩走個沒完。已經(jīng)到了黃昏時分,你沉思,我默默不言?!卑⒑宅斖型薜脑娋?,感覺寫的就是書與我們的緣分。
少年已經(jīng)遠行,那些書呢?
我們倆不會道別,就像那套褪色的《十萬個為什么》叢書,幾經(jīng)輾轉,依然不離不棄。說是叢書,其實是陸陸續(xù)續(xù)地收藏了其中的幾本,醫(yī)學的,物理的,數(shù)學的,應該是我上初中時買下的。如果說《少年文藝》滿足了我對世界的想象,《水滸傳》引導我走進好漢天地,那么,這幾本黑紅相間的《十萬個為什么》填充著我對未知對秘密的向往和期待。0.1和0.10是一樣的嗎?物質(zhì)除了固態(tài)、液態(tài)和氣態(tài)以外,還有其他形態(tài)嗎?人的腦子為什么能記那么多東西?為什么有些小麥能在夏天播種?重新讀讀這些目錄,讀讀這樣有趣的問題,我驚訝于少年的我對未知世界的好奇和熱愛。繼而是深深的羞愧,我已經(jīng)有多少時間沒有像樣地讀過一本科普作品了,甚至我有多久沒有這樣熱愛地純粹地去讀書了。不舍得扔書,和持續(xù)性地閱讀,又是兩個概念?!拔覀儌z不會道別,肩并肩走個沒完?!敝挥信跗饡鴣碜x,才是真正地在“走”個沒完。很多閱讀,與其說是被歲月和經(jīng)歷中斷,不如說是被我的功利心我的自私所絕緣。我現(xiàn)在的閱讀,更準確地來說,是為職業(yè)讀書,是為自己的講臺讀書,卻沒有為這個世界為自我心靈去讀書。我以為,閱讀只是來點綴自我生活的詩意的,我用是否有用有利的實用主義哲學來構建自己的閱讀,卻忘記了,閱讀還是對宇宙萬物、自然奧秘和靈魂精神的真正崇敬和虔誠景仰。楊振寧先生曾經(jīng)說過,物理學到盡頭是哲學,而哲學學到盡頭是宗教,所有的東西是一個大圈。愛讀書,必然愛世界,愛天地,愛萬物,愛人心。閱讀是一種責任。如梁文道所說:“讀書到最后,是為了讓我們更寬容地去理解這個世界有多復雜?!背扇耸澜缋锏奈覀?,都應該回過頭,看看最初的路上自己捧讀過的書,也許,我們的初心,我們對這個世界最真實的情感,就在這些字里行間。
老屋里搬出的一捆捆書,讓我感動,也讓我羞愧。我找到了那些稚嫩卻堅韌的讀書時光,也看到了自己日漸與閱讀疏遠的身影。老屋里的書,積著灰塵,我的心,又何嘗不是在積累著世俗的塵埃?我把書遺棄在角落里,書又何嘗不是把我遺棄在俗世的旮旯里?奧地利思想家貝塔朗菲闡述藝術、詩、歷史等人文現(xiàn)象時曾經(jīng)說:“它們不是短期的、有用的價值,而正是自身的目標……當人這種可憐的生物帶著動物的本能,在數(shù)千種壓力下,在復雜的社會中疲于奔命時——能超越動物的也僅僅是這一無用性,這構成了人類的本質(zhì)……”悲哀的是,貝塔朗菲所說的人的本質(zhì),正在被我們漠視、摒棄。有人問純空法師:“為何出家?”純空云:“我要回家?!倍瘢衔莼璋堤?,一本一本的舊書摞起,仿佛壘起了一層層的臺階,引我走回原該是天清地寧的那個世界,那個少年堅守的家。
我們倆不會道別,肩并肩走個沒完。我對書說。
書不語,沉默在黃昏里,只凝視著我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