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讀書的幾點淺見

陳怡君

主持人語：當經(jīng)典閱讀成為一種習慣，你的生活也許會變得很“不自在”，因為你需要更多的審視自我內(nèi)心而非外部世界，你需要更多的靜下來思考回味而非在喧囂中奔走，你需要更多的想象和聯(lián)想而非僅僅追求功利和實用。自古道：“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焙翢o疑問，閱讀對于人的成長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盡管它帶給不同讀者的體驗千差萬別。又逢世界閱讀日，在這個全球讀者的閱讀盛會來臨之際，筆者特地邀請了中國常熟世界聯(lián)合學院幾名即將畢業(yè)的12年級學生，來聊聊他們對于閱讀的看法。一起來看看思想的火花是如何因為閱讀的導引而在他們的文字中跳躍的吧。

（主持人 彭 振）

今天是世界讀書日，一個看似無意義的日子。對于喜歡讀書的人來說，每天都是讀書日；而對于平日不讀書的人來說，讀書日也不會讀書。讀書這件事情，其本身就似乎浸透著濃厚的文人氣息，讓人聞之肅然起敬，而其價值和意義總被我們反復探討與爭辯。我深知自己才疏學淺，這篇文章只是基于我寥寥數(shù)年讀書經(jīng)歷的幾點淺見，或究其目的與本質(zhì)來談，或探討閱讀方法與對象，抑或論其在當今時代的發(fā)展。與此同時，寫作于我只是一種迫切的沖動，只愿其可幫助我整理腦中雜亂紛飛的思緒云霧，若能引起共鳴或啟發(fā)思考則為可遇不可求。

為純粹的復雜性而讀

記憶飛速掠過我十幾年的成長經(jīng)歷，跳回我的小學和初中時光。在應試教育的大環(huán)境下，老師所要求購買和閱讀的大部分書籍都是與課業(yè)相關(guān)的教輔書，而提高考試成績似乎是唯一的目的，最多也就只是希望通過優(yōu)美句段的背誦積累得以在語文考試中寫出一篇高分作文。那時的我也不甘落后，一直緊緊跟隨著周圍大多數(shù)同學的腳步，并沒有意識到讀書自身早已淪為了升學與考試的功利性的工具。幸運的是，我遇到了十分開明的家長。每次到書店購買學習用書后，媽媽經(jīng)常鼓勵我根據(jù)興趣挑選幾本與課業(yè)無關(guān)的書，總是允許我不停地往家里買書，也從來不逼迫我放下課外書去學習?；仡^看來，我時常感激年幼時的我在讀書方面確實享有著無限的自由，并有機會接觸到了各種不同題材和類型的書，它們仿佛給那時的我——充滿好奇心和求知欲的心靈打開了一扇扇豐富奇異的大門。我用赤裸的雙腳在永恒星辰的照耀下啟程，疾走于縱橫交錯的條條大道抑或深幽小路，不斷探索著新的奧秘。而隨著我所讀之書厚度的累積，讀書這件事情也似乎早已變?yōu)槲疑钪胁豢煞指畹囊徊糠?。在我長大的同時，我漸漸對填鴨式的應試教育充滿敵意，開始喜歡并慢慢習慣于不斷的質(zhì)疑，并試圖尋找存在于我生活中一切事物的意義，讀書當然也包含在內(nèi)。當我沉浸于自己與世界關(guān)系的深沉思索中，這個問題的答案也漸漸浮現(xiàn)。我認為讀書本身并沒外在目的，而它能帶給每個人更為復雜的生活體驗，這是一種純粹的內(nèi)在價值。

在我看來，書籍不僅僅是文字的顯現(xiàn)。文字只是一個媒介與載體，字句的排列組合間實則是現(xiàn)實世界的縮影與錯置，它融合了世間發(fā)生著的種種，包含著時空意義上的無限廣闊性與復雜性。我們經(jīng)歷著自己的人生，就如同禁錮于一條飛逝的狹窄單行道上，平淡而千篇一律的生活總是了無生趣。而通過讀書我們可跟隨著作者到達一個又一個書中所繪之境，仿佛真真切切地游走于千千萬萬的多樣生命經(jīng)歷中，而它們在現(xiàn)實生活中卻永不可及。這無疑會讓我們自身的精神世界由此變得無限飽滿與充盈。更深一層，我相信書籍的終極意義是引導我們該如何去生活。就如同三毛所言，“我們以為許多看過的書籍都成了過眼云煙，不復記憶，其實它們?nèi)允菨撛诘?。在氣質(zhì)里，在談吐上，在胸襟的無涯，當然也可能顯露在生活和文字里”。隨著看書體驗的積累，我們在與現(xiàn)實世界相處時，會擁有更多不一樣的視角，自然就會對生活本身有更為敏銳而細膩的感知層面與維度。換句話說，我們所看過的書能給每個生命個體的主觀世界賦予更多的意義，把更多復雜的、抽象的東西融入進我們的世俗生活中。每當我看完一本新的書，我時常深深感到所有熟悉的事物都變得迥然不同。曾經(jīng)篤信不疑的東西，視若無睹的細節(jié)，慢慢呈現(xiàn)出嶄新的一面。我沿著樹葉的細微紋理，觀察橢圓形楓葉上的小昆蟲洞，我屏息聽著堤邊湖水清冽的撞擊聲，我與路邊閑來無事乘涼的老大爺交談家長里短。在我對自身與周圍事件的感知中，我深深地感受著我與自我和萬物間的深刻聯(lián)系。就如同溪水在生命個體間循環(huán)流動，每一滴水都裹挾著獨特的生命力與復雜性，激蕩出空靈的回響。生活于虛與實的轉(zhuǎn)換間，我開始試圖回溯與對望。我在生活中做夢，在夢中醒來。莊生曉夢迷蝴蝶，既是夢，也是蝶。

讀書的時候發(fā)生的事情

每日生活在喧鬧的人群中，我逐漸認識到廣大世界中個體存在的孤獨。在我看來，我們面對的是一個急劇變化的世界，在極化、割裂的日常中，在現(xiàn)代科技迅速發(fā)展、快節(jié)奏的生活中，人與人之間建立的關(guān)系似乎顯得膚淺而虛假。雖然語言總被視為人與人之間日常交流和溝通的重要手段，但我總感受到語言的蒼白而無力。當我們用語言溝通的時候，我們默認我們所想要表達的東西能夠通過有限的詞語、結(jié)構(gòu)化的語法傳達出去，但語言本身就已經(jīng)是一種束縛和枷鎖了，而人類的思想和情感又是這么復雜。而當我在讀書時，我時常驚喜而滿足地發(fā)覺，我與書中的人物經(jīng)歷過或正在經(jīng)歷著類似的快樂幸福時刻，或是苦痛悲傷的瞬間。當這種感覺隱約產(chǎn)生時，我早已與他人的生命經(jīng)歷相互圍繞與糾纏，建立起一段深刻意義的聯(lián)結(jié)。我自認為比膚淺而虛假的人情要真實和可靠得多，而這種跨越時空的聯(lián)結(jié)對于這浩瀚宇宙中獨立存在的生命個體極為珍貴。而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因為讀書需要主體性的參與，即我們真切自身情感的寄托與投入。而當我們和作品產(chǎn)生這種親密關(guān)系的同時，我們也開始逐漸察覺并喚起自己內(nèi)心隱秘在潛意識深處的一縷縷復雜而微妙的情感，所以說讀書也是一種自我排解與表達的過程。

更深一層來看，讀一本書總會展現(xiàn)出不同深淺的閱讀層次。淺層次的閱讀過程只可稱之為簡單的信息采集與獲取，而其也有危險之處。叔本華對于“學而不思則罔”有著極為精彩的描述：“我們讀書時，是別人在代替我們思想，我們只不過重復他的思想活動的過程而已。我們的頭腦實際上成為別人思想的運動場了，他的思維能力必將漸次喪失?！贝送?，在不加停頓與思考的閱讀時，我們的眼睛只能看到我們想看到的內(nèi)容，而總是自動忽略了一個更為廣闊的世界，就如同在鏡子中一次又一次地清晰地看見自己一般，實則是已有想法和認識的不斷加深與鞏固。而在深層次的閱讀過程中，我們可以帶著批判性的眼光，深刻地探討一部作品可能隱含的多重解釋與豐富批判，探討其獨特的審美性與藝術(shù)的奧秘。更重要的是，當我們在細嚼慢咽一部作品時，可以通過不斷的反思與自省，在尖銳的批判中進行思考，與自身視角的局限性不斷地進行搏斗，進而發(fā)現(xiàn)、承認和接受自身生命經(jīng)驗的匱乏，變得更為謙遜和開放。與此同時，隨著讀書經(jīng)歷的累積，個體生命的整個思想體系可得以在經(jīng)歷過一個個挑戰(zhàn)后逐漸生長與成熟，而這種意義上的成長于我而言極具生命的力量與韌性。

以有涯隨無涯的對抗性閱讀

書籍如恒河沙數(shù) ，這其中包含著伴隨人類發(fā)展過程中所有的思想網(wǎng)格與體系，所有的文化歷史機制都融在其中。書的包羅萬象與廣闊無垠是我們幾乎無法理解和想象的。而我們?nèi)祟惖哪芰εc精力十分有限，也終會無奈地認識到，無論我們多么努力地試圖覽盡百家之言說，我們錯過的、值得閱讀的好書永遠比遇見的要多。正如莊子所言，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由此來看，我們讀書僅僅是一種以有涯隨無涯的追求。從這個意義上來看，讀書從來不是讓人麻木的驕傲，而永遠是謙卑的自省與反思。此外，不是所有的書都適合“熟讀精思”，我們必須借助各種甄選機制來認識這個世界。我認為書籍有著某種程度上的優(yōu)劣之分，閱讀書籍的挑選實則是十分重要的。經(jīng)典書籍雖說是眾口皆知，我從前也時常因其受眾之廣而似乎帶有的庸俗意味而不屑一讀。而隨著我閱讀經(jīng)驗的累積，我開始想我們應時常思考為什么這些作品是在浩瀚書海里被選出來的作品，而不是其他作品，它們總有其存在的獨特意義與價值。

此外，我認為書籍的閱讀應該廣泛涉獵，即遵守一種積極自主的“對抗性閱讀”的方法，并時刻對我們的閱讀中所包含的陷阱與偏見保持清醒。事實上，我們當今習以為常的閱讀方式將讀者放在體制運行的最末端，可謂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我們只要走進書店或登上社交媒體，面對琳瑯滿目的書名，我們開始瀏覽各類媒體的推薦，并從中根據(jù)興趣挑選一二。在這種“順從”式的閱讀方法下，我們很大可能性地只是局限于由自身經(jīng)歷與興趣編織的牢籠中，通過讀書所收獲的可能只是對自己已有想法的固化。而“對抗性閱讀”一方面意味著挑選書籍的廣泛涉獵，而不是盲目從眾抑或是任由興趣指引。在閱讀各方面包含各種不同的思想體系的書籍時，我們可以挑戰(zhàn)或者推翻自己原有的印象或者觀念，從而在真正意義上獲得不一樣的看問題角度，不斷拓寬對這個世界的認識、理解與同情。另一方面，作為復雜的讀者，我們應時刻對作者的局限性和偏見有清醒的認識，所應追求的是讓閱讀在不同的維度上進行拓展，讓一個文本在不同時間、不同境遇下給予我們層次更為豐富、程度更為深刻的難忘體驗。

科技時代的稀疏紙片

我常常懷念孩童時代，那時先進的電子閱讀器并沒有現(xiàn)在這樣普及，我懷念著一本本紙質(zhì)書的翻閱所帶給我的獨特體驗。而在科技迅速發(fā)展的新媒體時代，電子閱讀方興未艾，我們被海量信息與快速檢索包圍，閱讀呈現(xiàn)出淺層次和碎片化的特點。我也時常擔憂閱讀方式變革所給我們帶來的沖擊和不良影響。在每天的生活中，我們通過社交媒體推文源源不斷地獲取大量信息，并錯以為這樣方便而高效。而事實是我們正在變得越來越淺薄。當我們和別人交談時引用到某本書或是某篇文章，只能模糊地提到某個觀點，但又說不清楚具體內(nèi)容和背后的深層次的邏輯。

在一般人看來，閱讀和理解常常并置，但實則是緊密相關(guān)的兩碼事。閱讀本身所指代的是簡單的視覺信息獲取過程，而理解則是從感官上升到運用理性，進行細致的辨析和深入的思考。就如同艾略特所言，深度閱讀置于“旋轉(zhuǎn)世界的靜止點上”。在這種兩者的區(qū)別對立的條件下，互聯(lián)網(wǎng)雖然從極大程度上滿足了我們對于信息資源膨脹的占有欲，但我卻深深感到互聯(lián)網(wǎng)是一個十分淺薄的學習環(huán)境，在我們面對五花八門的視覺刺激的同時，需要持續(xù)地進行決策和選擇，這不利于需要專注力的深層次思考，同時也進而導致了走馬觀花、道聽途說和人云亦云。

而我們喜歡紙質(zhì)書的理由是高度相似的：保證專注而寧靜的閱讀狀態(tài)，促進養(yǎng)成做筆記的習慣，能夠頻繁隨意地復查之前的內(nèi)容，形成對內(nèi)容的空間記憶，構(gòu)成包含觸覺、視覺、嗅覺的情境感知。雖說如此，在信息大爆炸的現(xiàn)代社會，書籍較之古代不可同日而語，當然讀書方法也不能因循守舊。對于最需要用閱讀書籍來增強思考能力的青少年來說，我深深感到和體會到了我們進行長篇深度閱讀的困難，并時常反思我們因淺嘗輒止的閱讀方式所造成的思維怠惰。由此來說，深度閱讀確實對我們來說十分重要。但我想我們不可能也不需要完全排斥電子閱讀，而是需要限定它的應用范圍，或許可以將淺薄的閱讀歸電子，深度的閱讀歸紙本。

如海德格爾所言，林中多歧路，而殊途同歸。我相信每個人的閱讀習慣千差萬別，而從某種程度上來講并無優(yōu)劣之分。我只愿我們在浩瀚書籍的海洋里以有涯隨無涯，進行豐富范圍與多層次的閱讀；在閱讀過程中不斷地反思與自省，進行深入思考，不斷挑戰(zhàn)自身的偏見與局限，拓寬對這個世界的認識；在紙質(zhì)書的深層次閱讀與理解中，思想漸漸成熟而深刻；并在自身與書本的對立而相融的親密關(guān)系中，建立與萬物的深刻聯(lián)結(jié)與共情，敏銳感知這復雜而無限廣闊的生活，謙卑而真誠地參與并存在于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