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身房里的中年人

項飛

健身館里的中年人，經(jīng)歷大多相似，有人發(fā)跡，有人落魄，也有人在大起大落后重歸平靜

張立勛至今還留著李小龍的發(fā)型，2001年離開企業(yè)經(jīng)營健身房至今已經(jīng)18年

黃加勤17歲就開始做泥水匠，20歲時就有一支十多人的建筑隊。后來因為開石礦虧本。1993年，帶著懷孕6個月的愛人從老家到湖州投親靠友，當時除了3萬元債務和一個裝衣物的編織袋外，幾乎身無分文。從賣魚到水產(chǎn)批發(fā)至今已經(jīng)26年

在浙江湖州的蓮花莊體育館，張立勛的健身館已經(jīng)營了18年。沒有背景音樂，沒有跑步機，也沒有動感單車，只有簡單原始的重器械，磨損的皮墊和斑駁的器械、像古董一樣散落在房間和過道里。

健身館最顯眼的招牌，是二樓進門的大海報，上面是兩名外國健身模特。海報下，張立勛就著涼了的小菜，慢悠悠地喝著黃酒，桌上的手機不時響起，旁邊有人提醒：“快搶，又有人發(fā)紅包了?！?/p>

健身館的微信群熱鬧不斷，里面兩百多人，很多是這里的鐵桿健身客。

小城的健美青年

在經(jīng)營健身館之前，張立勛是化肥廠的維修工。從18歲進廠到38歲離職的20年，民間健身從遍地草莽走向?qū)I(yè)，張立勛的李小龍發(fā)型也從那時定型至今。

電影中的功夫明星，曾經(jīng)啟蒙了國人習武健身的熱情。在健身館還沒有出現(xiàn)的年代，一副拉簧或者兩只用鋼球焊接的啞鈴，成為國人健身的標配。

上世紀80年代末期，湖州市第一家健身館在市總工會誕生。健身館大約30平方米，只有一副杠鈴和幾只啞鈴，杠鈴砸在泥地上，激起一陣土灰。盡管如此，健身館還是吸引了眾多喇叭褲青年，為了搶得鍛煉先機，健身房里經(jīng)常會排起長隊。

年輕人爭強好勝，彼此間的服與不服，最終靠力量來證明，健身館也因此成為比拼實力的擂臺。時間一久，弱者漸漸退出，健身館成了強者的俱樂部。而后出現(xiàn)的史泰龍、施瓦辛格，迅速為健身的朋友們樹立了轉(zhuǎn)型升級的目標，夢想擁有偶像一般的強壯肌肉。

沒有專業(yè)的健美教練，自學的知識來源于市面上的雜志和書籍，而健身需要的營養(yǎng)補給主要來自雞蛋，為此，張立勛還多次受到妻子責備——因為雞蛋是留給女兒吃的。

1992年，張立勛和朋友們代表湖州總工會第一次參加省里的健美比賽，獲得了團體總分第一名，所有隊員都獲了單項獎。此后幾年，張立勛和朋友們多次代表湖城參賽并頻頻獲獎。也是在最風光的那幾年，還在企業(yè)上班的張立勛追到了現(xiàn)在的妻子。

憑借出色的腕力，張立勛還獲得過省里的掰腕比賽的冠軍——腕力王健身館的名號也由此而來。

健美運動風靡了幾年后漸漸冷卻，一場比賽的獎金甚至買不起一瓶擦身的橄欖油。小城的業(yè)余健美青年紛紛各奔東西，企業(yè)改制、下海創(chuàng)業(yè)、下崗謀生，改革年代的誘惑和現(xiàn)實，讓曾經(jīng)的單純青年，放下愛好投奔生活。

每天最早的健身者

健身館的顧客來自各行各業(yè)，有附近農(nóng)貿(mào)市場的水產(chǎn)商販、駕校司機、石礦的小老板，還有經(jīng)營絲綢的商人、學校老師、企業(yè)會計……

每天最早的一批鍛煉者，是附近農(nóng)貿(mào)市場的水產(chǎn)商販們，因為批發(fā)生意集中在凌晨兩點到6點。為抵御黑白顛倒的生活以及濕冷的環(huán)境對健康的影響，農(nóng)貿(mào)市場的生意結(jié)束后，黃加勤和朋友們都會來健身館鍛煉，為此，張立勛還特意給他們配了健身房的鑰匙。

58歲的黃加勤皮膚白皙，顯得有些書生氣。進健身房之前，他會先繞著體育館走上幾圈熱熱身，休息一會后開始鍛煉。

黃加勤17歲時就開始在鄉(xiāng)下老家做泥水匠，因為精明，3年后他就成了村里最早的萬元戶，并且有了一支十多人的建筑隊。賺了錢之后，黃加勤又在老家開起了石礦，沒想到經(jīng)營幾年后虧本，最早富起來的他因此背負了3萬元債務。

1993年，黃加勤帶著懷孕6個月的愛人和兒子從老家跑到湖州投靠親友。離家時，除了一只裝著衣物的編織袋外，幾乎身無分文。從剛開始在市場賣魚，到眼下經(jīng)營水產(chǎn)批發(fā)，黃加勤在湖州落腳已經(jīng)26年，生意雖然辛苦，但生活已逐漸穩(wěn)定，當年出生的女兒，如今已是一名教師。

廖時明今年57歲，但一直在堅持大強度的器械鍛煉，15年的健身習慣，讓他一直保持著健碩的身材。

廖時明1979年進入航運公司的造船廠工作，10年后離職。他不太愿意回顧自己的經(jīng)歷，覺得有點慚愧，當時像他這樣主動離開單位的人并不多。

從造船廠轉(zhuǎn)行到菜市場主要是因為經(jīng)濟壓力，當時一個月只有二三百元的工資，讓正準備結(jié)婚的廖時明決定博一回。

從頭開始的人生

今年58歲的邵鵬，離退休還有3年，是健身房里從業(yè)經(jīng)歷最豐富的人。

邵鵬最早是航運公司汽修廠的修理工，負責車輛底盤維修，工作12年從學徒成為大師傅。1996年，單位開始經(jīng)營出租車業(yè)務，他用不到10萬加上留職停薪，買了車和執(zhí)照跑出租。“剛開始幾年，生意特別好，雖然每天開車經(jīng)常會超過10個小時，但多的時候一天收入能達到1000元?！?年后，邵鵬買了房又買了車。

2000年，邵鵬和朋友在江西鷹潭投資了一家繅絲廠，兩年后卻遭遇國內(nèi)繭絲價格大跌，虧光了前幾年賺的錢后回到湖州。

重頭開始的邵鵬，進了保安公司做保安，考慮到照顧生病的母親，需要一份自由度更高的工作，5年后又轉(zhuǎn)行到學校食堂做廚師。

76歲的湯根元是健身館里年齡最大的會員，健碩的身材讓他成為健身館的網(wǎng)紅

除此之外，邵鵬還有一份兼職——和親戚一起開婚慶公司，至今已有8年。

梅文章今年69歲，1999年開始健身至今，幾乎沒有間斷過。

年輕時，梅文章是湖州一家礦產(chǎn)公司的鉗工，1992年下崗后，做過煤炭、木材、水泥、鋼材生意，最后選擇在當?shù)氐慕z綢城經(jīng)營絲綢。上世紀90年代初，絲綢行業(yè)不乏一夜暴富的神話，梅文章趕上了最好的時機，也遭遇過最黑暗的打擊——最多的時候，一天能賺三十多萬元，但之后遭遇騙子，辛苦積累的一千多萬血本無歸。

生意遭重創(chuàng)后梅文章重新開始，經(jīng)過近20年的經(jīng)營，身家也重回當年。眼下的生意大不如前，梅文章經(jīng)常會開著車到體育館，在一樓打幾局臺球，再上到二樓鍛煉一下或者和張立勛等人聊聊天。

健身館里的中年人，經(jīng)歷大多相似，有人發(fā)跡，有人落魄，也有人在大起大落后重歸平靜。

梅文章今年69歲，1999年健身至今沒有間斷過。年輕時，梅文章是一家礦產(chǎn)公司的鉗工，1992年下崗后做過煤炭、木材、水泥生意，后經(jīng)營絲綢至今

來健身館的客人除了健身外，也會在這里打發(fā)無聊時光

脫去衣服后，58歲的邵鵬顯露出健身多年的成績

周中華52歲，1988年開始和健身館張教練一起訓練，是湖州最早的健美訓練者之一，2002年參加過省里的健美比賽。2003年開始承包客車跑運輸，后又轉(zhuǎn)到公路局開車，和朋友聊天，他喜歡說我是開車掃馬路的。2013年，中斷健美10年后，重新回到健身房

重新回歸

張立勛在化肥廠工作了20年，離職前企業(yè)正經(jīng)歷轉(zhuǎn)制。2001年，38歲的他買斷工齡后，接手了這家健身館。第一年下來，除去所有的開支竟然賺了8萬元，這讓原先每月只有六七百元工資的他有點不敢相信。

好日子持續(xù)了10年，隨著近幾年來健身館開遍大街和小區(qū)，生意漸漸淡了下來。同行泛濫帶來了不計后果的競爭，市場上的健身館頻繁關(guān)停，能像張立勛一樣堅持這么多年的健身館并不多。

這里的顧客大多是中年人，再往后的年輕者，基本都是朋友介紹而來。有人前幾年曾轉(zhuǎn)到其他健身房鍛煉，但因為“練了兩個月也找不上說話的人”，重新回到這個“湖州最破的健身館”。

早上，有人會提著從菜場買回的豬蹄，順路進來鍛煉一下;也有人會在這里耗一下午，趕在3點半放學前接孫女回家;晚上是健身館最熱鬧的時候，人一多，張立勛的夜酒能喝上兩個小時。

不少顧客是事隔多年后重新回歸的健身朋友。

52歲的周中華比張立勛小4歲，1988年起，兩人一起訓練、健身、參加比賽。周中華原先在客運公司開車，2003年承包客車忙著賺錢后，便沒有時間再進健身房，后因生意不好，又轉(zhuǎn)到公路局開車。長期開車給身體帶來的傷害，讓周中華在中斷10年后重新回到健身房。

凌泓偉是郵政局的一名駕駛員，也是總工會健身房的第一批鍛煉者，在中斷30年后，去年重新回到健身館。

沈旭東最早是在航運公司跑船，年輕時喜歡搏擊散打，跟著張教練學過健身，2011年下崗后成為一名輔警。2007年，沈旭東開始回到健身館鍛煉。

這些50后、60后和70后，都帶著各自的故事重聚在一起，鍛煉不再像年輕時拼盡全力，更多的時候，是坐在海報下聊天、抽煙、搶紅包。

客人一年年在減少，健身館還能維持至今，得益于這里相對低廉的租金，至于接下來還能堅持多久，張立勛自己也說不上來，實在不行，挺過這幾年，就到了退休的年齡。

凌泓偉在中斷30年后，2018年重新回到健身館。之前他是湖州最早一批健身房的鍛煉者之一

莫根方今年56歲，健身7年，每次鍛煉都是速戰(zhàn)速決，他在老家鎮(zhèn)上經(jīng)營一家飼料店。健身穿的這條老式運動褲，是三十多年前母親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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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小文在36歲的一次意外車禍中傷了右腿，康復后開始到健身館鍛煉。42 歲時，在張立勛的介紹下，超齡參加市里的殘運會并獲得舉重第一名，當年還代表市里參加省殘運會?，F(xiàn)在他在一家電動自行車店打工，暫停兩年后，2019年又回到健身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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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漸黑，一名健身者在鍛煉。六年前，健身館從體育館的一樓搬到了不太引人注意的二樓。隨著健身館越來越多，這里的客人也在逐年遞減，至于能堅持多久，張立勛自己也說不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