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揭開黑箱不再沉默

十月

伊藤詩織是日本首位公開亮相、以實名告發(fā)性侵事件的女性。她憑一己之力改變社會認知，以堅韌之姿直面司法壁壘，促使延續(xù)了100多年的相關(guān)法律進行了修訂。

絕不停止捍衛(wèi)真相

2013年，在紐約修讀新聞和攝影專業(yè)的伊藤詩織，依靠在酒吧打工支持學業(yè)。在那間酒吧，她認識了時任東京廣播電視臺華盛頓分局局長山口敬之。山口敬之是日本首相安倍晉三的御用傳記作家，與政界人士往來密切，在日本新聞界十分有影響力。

身為新聞界前輩的山口告訴伊藤，東京廣播電視臺華盛頓分局一直在招實習生，有意愿可以隨時與他聯(lián)系。兩年后，即將畢業(yè)的伊藤給包括山口在內(nèi)的一些媒體人士發(fā)郵件尋找工作機會，山口隨即以討論工作及簽證為由，約伊藤見面。

2015年4月3日，兩人如約在東京一家小酒館相見。喝了幾小杯清酒后，頭暈目眩的伊藤去了洗手間，伏在洗手臺上休息，不覺迷糊過去。稍后清醒時，她卻在酒店房間中。她感到身體疼痛，睜開眼才發(fā)現(xiàn)自己正遭受山口侵犯。她想要逃跑，被山口揪住肩膀，拽倒在床上強暴。抵抗沒有用，掙扎沒有用，哀求也沒有用，有一瞬間，她甚至覺得自己可能會被殺死。

5天后，伊藤報案。在此之前，她不曾接受過關(guān)于遭受性侵后該如何處置的教育，懷疑被下藥施暴的她，未能在事發(fā)后第一時間得到相關(guān)部門的支持進行受害物證采集，沒有藥物檢測報告，盡管后來提取到山口留在她內(nèi)衣上的DNA，尋訪到出租車司機證實她曾多次要求下車，也有監(jiān)控錄像顯示她被山口拖著進了酒店，但山口矢口否認性侵。

直到此時，伊藤才知道在日本狀告性侵有多難。在日本，法律上要符合強暴的定義，必須是對方有暴力行為，被害者必須有激烈的肢體反抗。遇到強暴時沒有大聲呼救，沒有讓對方留下傷痕來證明性行為是非自愿的，那么多半不能被法律認定算是性侵。如果兩個當事人相互熟識，而且性侵犯是發(fā)生在私密空間中，猶如身處“黑箱”，沒有第三方知情，又涉及喝酒，對受害者來說更是百口莫辯了。

日本關(guān)于性侵的法律還是1907年制定的，長達一個世紀沒有任何修訂。法律很難給予性犯罪者應有的制裁，對強奸罪的法定刑期甚至短于盜竊罪。就連負責調(diào)查此案的警察都勸伊藤：“你還是不要追究，否則你不僅不能維權(quán)，很可能從此連工作都找不到?！闭沁@句話，令伊藤更加堅定了必須訴訟到底的決心，她說：“如果我停止對真相的捍衛(wèi)，那我還配當個記者嗎？”

然而，一年多后，檢察官判定證據(jù)不足，做出了不起訴的決定。

保持緘默就是容忍犯罪

2017年5月，伊藤決定向檢察審查會遞交案件復議申請，并借此時機公開發(fā)聲，召開媒體見面會。

在此之前，伊藤也嘗試通過媒體訴說遭遇，接受了日本《周刊新潮》的采訪，以一個不具其名、不見其貌的女性受害人A的形象被報道?？蓪ＴL并沒有帶來任何社會反響，伊藤意識到，不能再安于做個“受害者A”了，必須公開真實身份，以一個有血有肉的形象登場，或許能給社會帶來更大的觸動。

伊藤的父母極力反對，他們希望女兒忍氣吞聲，當作一切都不曾發(fā)生，穩(wěn)穩(wěn)當當?shù)亟Y(jié)婚，順風順水地活著?？蔁o論身為記者，還是身為女性，伊藤都無法做到受到了傷害，還要用一生的時間去掩蓋這個事實。錯不在自己，犯罪的人必須受到懲罰。

“你要哭得更兇一點，更憤怒一點，不然人家感受不到的。受害者就應該有個受害者的樣子啊……”在案件調(diào)查過程中，一名警察的話讓伊藤印象深刻。人們自有一套“受害者印象”，她們的臉應該是凄慘蒼白的，衣著保守地出現(xiàn)在公眾面前，永遠是憤怒的、泣不成聲的樣子。在準備媒體見面會時，記者也對她的著裝提出建議，理由是“這樣人們會比較容易相信你”。但伊藤選擇穿著能讓自己放松舒適的衣物出席，像平常那樣?！笆芎φ呱泶┌咨r衫，扣子扣到卡住下巴，臉上帶著憂傷之色——我想打碎這套不知由何人構(gòu)建的人設(shè)。不管受害者穿什么，或沒穿什么，都不該因此而遭受責難，也不該將其視為她受害的理由?！币撂俚亩分颈粡氐c燃。

新聞發(fā)布會后，網(wǎng)絡(luò)上有人謾罵、抨擊她沽名釣譽，有人甚至搜索出她的家人朋友資料曝光。然而，也有好消息，2017年6月8日，日本眾議院通過一項法案，重新定義了強奸罪，拓寬強制性行為的范圍。在新修訂案中，男性也被視為潛在的性侵受害者。

挺身而出打破沉默

可是，檢察院二次做出不予起訴的決定，這令伊藤憤怒。她開始寫書，“自己去發(fā)聲吧。除此之外，已無路可走。表達，是一個記者的職責。沉默，是對犯罪的容忍?！睆淖约旱膫€案出發(fā)，伊藤痛心地發(fā)覺：整個日本對性侵害集體失語。而說出真相，是她覺得唯一能讓自己有信心好好活下去的辦法。

除了缺乏法律的保障，日本社會文化要求受害人要隱忍?！凹s會強奸、性侵犯，這些話題從不會被輿論提及，你看不到這方面的公開指控。”《讀賣日報》的犯罪司法報道記者說。有數(shù)據(jù)顯示超過95%的性侵事件沒有報案，日本人普遍不會公開討論強暴案件，輿論也常常一味地責怪受害人而非加害者。大多數(shù)受害者最終選擇了“忘記過去”，保持沉默。就連警察也會規(guī)勸受害者停手，接受和解。

2017年10月，伊藤以自己的經(jīng)歷寫作出版了《黑箱：日本之恥》。12月29日，《紐約時報》以“She Broke Japans Silence on Rape（她打破了日本對性侵的沉默）”為題，大篇幅報道了她的故事。2018年6月，英國廣播公司將此事拍成紀錄片《日本之恥》上映。

整個日本也因伊藤的挺身而出在悄悄改變：日本強奸法案做出修訂，最短罪刑從3年增至5年;開始有性侵受害者主動聯(lián)系伊藤，講述自己的經(jīng)歷;有內(nèi)閣成員告訴伊藤，日本已經(jīng)在41個地區(qū)建立了強暴危機中心;有在野黨成員主動在議會上質(zhì)疑安倍晉三是否曾插手此事;有路人在街上認出伊藤，表示想?yún)⑴c案件的開庭;開始有民間團體支持伊藤，寄給她一張張祝?？ㄆ?，為她打氣。一位80歲的老奶奶對她說，要把最積極的能量傳輸給她。

在上訴被駁回后，伊藤又發(fā)起了對山口敬之的民事訴訟。這是她唯一可以再次正面發(fā)問的方式。她需要的只是一個真相，卻花光所有力氣去與人性中的卑鄙對抗。

2019年7月，伊藤帶著她以第一人稱記敘的紀實作品《黑箱：日本之恥》來華與讀者見面。想到未來，她說：“一滴水改變不了什么，但匯聚起來就能形成海嘯。”

編輯 張秀格 gegepretty@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