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曛
一
宋稹在城門口下馬時,一抬眼就望見枝頭緋色的果子。青莓樹命賤易活,果子四時常熟,宋稹記起這果香,便想起年幼時登高迷路的那天也是初春,萬物復蘇,百卉含英。
他迷路是為了找貓,拖著被蛇咬傷的左腿,沒熬到日落便倒在茫茫青色下。落鳧山的林中,漿果低垂,果香縈繞,稀薄的青霧散去后,他看見了一個女人。
她立在陰冷的小屋前,肩上披著純黑的長袍,一雙放干了血的枯手抱了只赤眼的黑貓。
宋稹看不清女人的樣子,她已走至身前,托起他的下巴,誘騙似的聲音穿耳入心:“小公子中了毒,我若救你,這貓便要留下?!?/p>
貓是他自小養(yǎng)大的,他舍不得,之后的事他卻記不清了,自己是如何答應,如何痊愈,如何回到家里的,都成了腦海中模糊的光影。醒后疑心是夢,問起母親,一旁侍奉的仆人卻聽得面面相覷。
落鳧山的子規(guī)林一直有妖女傳聞,據(jù)說此女性情古怪,善醫(yī)道,膽大者上門求藥多能如愿,曾有誤闖之人在她屋中灶上看見一鍋斷成兩截的蜘蛛,始知此女喜食蜘蛛,傳為蛛女。
她不收銀錢,只收家養(yǎng)的黑貓做診金。然而,后來者無人見過黑貓的蹤影,于是流言漸起,有人說她喜剝貓皮制衣,有人說她能挖貓眼做寶石,更有人說蛛女以邪術醫(yī)人,病愈者必不得善終。
十歲的宋稹信以為真,此后多日,總有一雙赤紅的貓眼吊在夢中搖曳,仿佛真被人挖出來,做了名貴珠玉,被成日戴在鬢間頸項招搖過市。
這夢停止的時候,大概是母親送他遠上賀氏山莊學劍定心之后,賀家是武學世家,雖然近年沒落,當時卻風頭無二。
這一學便是八年,直到近日父親連寄三封家信催他回家,他才邀了師兄賀山彥同返。
二
府門前還是老樣子,仆人上前牽馬,宋稹直奔后院,急著為父親引見師兄。誰知他剛踏上回廊,便聽見“哐當”兩聲。拐角的一個丫鬟摔了脂粉盒,胭脂翻倒,紅泥映雪。聞聲趕來的嬤嬤拉開丫鬟,賠著笑給兩位公子讓路。
宋稹走過時,看見那丫頭瑟縮得厲害,連額前的碎發(fā)也跟著抖動。
他心中奇怪,莫非自己長了副豺狼面孔,才將她驚嚇成這樣?身旁師兄理了理頭上的兜帽,溫聲笑:“宋府待下人倒很寬仁。”
他這位師兄長年出外游歷,今年才回莊繼承家業(yè),到底閑不住,逮到機會便想遠游,甚至因出門太急磕破了頭,這才一路穿著斗篷不肯脫下。
宋稹夜里睡得淺,乍暖還寒時節(jié),懷春的貓叫得撕心裂肺,他堵不住耳朵,認輸?shù)仄鸫舱宜?/p>
月光照進花圃,貓就躲在墻角,宋稹望見它的背影,無端想起自己的貓來。它也是一身黑色皮毛,瘦瘦小小,安靜下來時,渾身透著種不能形容的鬼氣。他止步不敢驚擾,黑貓豎耳扭頭,露出一雙平平無奇的藍綠眼睛。
是自己認錯了。宋稹松了口氣,眼角斜飛,便瞥見東南角的舊屋有人影晃過,那屋子不久前剛遭雷,近日快要拆除,許是進了賊。
宋稹推門進去,立時有人揮動笤帚打過來,他本能地制住對方,反手將其推到墻上——極淡的胭脂香飄入口鼻,分明是白日那個膽怯丫頭。她不識武道,見宋稹呆住,竟反客為主,費力地將他推倒在榻上。
她迎面壓上來。宋稹一愣,這算是,非禮嗎?這丫頭一雙手哆嗦著,慢慢從他腰后摸索到胸前。宋稹反應過來,立時倉皇閃避:“喂喂,你往哪兒摸?”
她如被驚動,豎指于唇間:“別說話……”適時云開月明,照出近在咫尺的一雙眼,眼底盛著一泓清水,卻空白見底。宋稹看得清楚,她是盲人,他早該猜到,家里多了這么一號人物,她叫辛蘿,是他小妹的新婢女。
盲女湊上前,小心地嗅著他身上的氣息。宋稹被那胭脂香亂了心神,屏息以待。屋外的月光正好在這一刻暗淡下去,風吹樹葉沙沙作響,盲女忽然臉色大變。宋稹隨之望去,只見雪白的窗紙上映出八條生著絨毛的細腿,一只巨大的蜘蛛窸窸窣窣地爬過窗外。
宋稹駭然,而辛蘿緊緊壓在他身上,手指攥緊他的衣袖。她眼中難掩驚恐色,仿佛正以盲眼目睹此景。
三
宋家的古怪,全出在宋小姐月棠一人身上。她月前染了怪病,說是眼疾,起初只是畏光畏熱,日日喝藥調理。這一年元宵當晚,她不堪寂寞外出賞燈,因嫌燈火熹微,隨手扯下了遮眼的白綾。
入眼即是斑斕景象,數(shù)以千計的蜘蛛簌簌爬滿游客面容。癔象叢生,眾人生鬼相。月棠驚怖交加,在人群中沖撞,惶恐之下撞見辛蘿,便一邊遮掩視線,一邊命仆人將她拽進了府中。
不怪月棠莽撞,只因辛蘿乃滿目瘡痍中唯一容色干凈純粹之人。
月棠強令辛蘿照顧她,沐浴進食,屏退眾仆,只要辛蘿在側。唯有看著這盲女的臉,她才相信萬物還是正常模樣。群醫(yī)無策,母親無奈,近日正領著女兒四處訪古觀祈福,倒比宋稹還晚歸了一日。
隔日宋稹探視妹妹,遠遠地瞧見辛蘿被推出房門,她腳下踩空,一聲不吭地摔在院中。
遮住雙目的月棠揉著腮,指住辛蘿大罵:“吃食都是你試過的,那般酸苦,惹得本小姐牙疼,定是你動了手腳?!?/p>
雖說病中氣躁,可他這昔日溫柔的妹妹未免變得太刁蠻。宋稹過去解圍,趁著下人扶小姐回房的空隙,向辛蘿伸出手。她卻堪堪躲開這善意,拍拍裙裾立起,絲毫不像盲人的反應。她還是木訥神色,聽見身后貓叫,循聲將跑來的黑貓攏進懷里。
原來貓是她養(yǎng)的,宋稹若有所思。辛蘿轉向他,低頭開了口:“嬤嬤,我想回村子住兩日?!?/p>
他便笑起來:“我可不是你的嬤嬤?!彼娝p輕蹙眉,彎腰細細瞧她的眼,“你村子在何處,我送你回去?!?/p>
落鳧山下,春桑新綠,炊煙裊裊,未出閣的女子相約踩青。辛蘿在村口給趴在農婦肩頭的孩子探脈,宋稹閑著,伸手接住從樹上跳下的垂髫小童。小童道了謝跑開,手中握著給幼弟摘的青莓。這果子酸澀,唯有釀酒之用,但城內外早有嬰童“滿百日,吮莓汁”的說法,說有辟邪驅妖的效用。
這村子是個小小桃源,辛蘿的小院柴扉輕掩,托鄰人照看的茶花已經結苞,路過的婆婆送了她一小筐荸薺,看見宋稹,笑問她是不是帶了姑爺回來。辛蘿笑笑,不置可否,黑貓便躍出她懷中,頂開柴扉鉆了進去。
她給貓取名小墨,碰見宋月棠那晚,她入城是為了給小墨看病,后來被強行拉入宋府,雖然答應做婢女,卻不簽賣身契,也不肯收賞銀,只要求每隔幾日回一次家中。
她家中委實空蕩,宋稹幫她整理了院子,閑坐木棉樹下削荸薺。辛蘿已換好衣服出來,她頭戴木簪,身背長匣,手中篤篤地敲著竹手杖,問宋?。骸肮舆@般清閑,隨我去山中采些草藥可好?”她懂些醫(yī)術,村中的老大夫過世后,村人偶有小病總請她幫忙。
左行出村,右行入山,落鳧山辛蘿自小爬到大,自問輕車熟路,而目的地不遠,花草熙熙,一川瀑布飛濺,她就著巖石解下長匣,取出一張舊琴,宋稹袖手看著她擺弄。
盲人撫琴素為雅韻,她的手法雖不嚴整,琴音卻能與風聲泉響相和,足見難得,只是這四野蒼茫,琴音再好,要彈給誰聽?
一曲罷,宋稹問她師承何處,她說起曾為琴師的母親,溫聲說:“母親說彈琴叫人靜心,可沒等我練熟,琴譜就被貓咬壞,我便只學了一半。”
“你再要靜心,便能直接去做方外之人了?!彼勿⌒πΓ鏖_衣袍坐在她身后,“既然如此,我來教你另一半?!彼鲎∷氖郑埔娚项^的許多傷口,割痕,擦痕,舊傷未愈又添新傷,他問,“是府中人為難你?”
辛蘿斷然搖頭,只說眼睛不好難免磕碰。宋稹看看她靜水一般的眼,莫名覺得心疼,喃喃道:“這么零碎的傷,真愿你今后不必再受?!毙撂}呆住,本能地退縮,他便捉住她的手,輕輕放在弦上。
山中風密,宋稹手把手地教,無意地問起山中妖女一事。辛蘿專于琴音,從容地說:“流言不可輕信,縱使真有妖女,她也不曾害人?!彼秊榱说乐x,挖了木棉樹下的青莓酒與他共飲。喝到最后,宋稹醉倒,賴在她家里不肯走。辛蘿只得收拾出一張矮榻給他過夜。
四
這一夜,宋稹又被貓叫聲吵醒了。
他掀被坐起,屋中一片漆黑,唯有地面一雙綠瑩瑩的眼冷靜地盯著他,直叫他起了一身寒意。貓眨眨眼,掉頭出門。宋稹腦子一亂,便穿靴披衣,持燭跟了過去。
墻角的山茶花下堆著幾個齊膝蓋高的土丘,他初以為是農家習俗,這時卻見小墨埋頭扒拉出一條死蛇。宋稹走近制止,借著燭光,便看清小墨半咬著一條尾巴——一條黑貓的尾巴。
手中的蠟燭滑落熄滅,宋稹的太陽穴突突地疼起來,他揉揉額頭兩側,聽見有人喊他的名字。
辛蘿扶著矮墻立在門口,身影單薄。她像是剛從山中下來的,宋稹定定神迎上去,握住她發(fā)涼的指尖,便問:“怎么這會兒跑出去?黑燈瞎火的,摔著了可不得了?!彼芸煲庾R到自己說了句傻話。
“沒摔?!毙撂}訥訥地遮掩手背的傷痕,頭垂得很低,說,“只讓樹枝刮了一下,我在找貓?!?/p>
“貓沒丟,在墻角撓……撓土呢?!彼勿樗罚律狼盀⒘搜?,那顏色在月色下,卻一片晦暗,不似血色。
宋府的丫鬟在天亮時尋上了門,兩眼發(fā)直像是受了驚嚇,傳話說小姐要見辛蘿。
城中并不安寧,昨夜更夫在陋巷發(fā)現(xiàn)一具雙眼被挖的乞丐尸體,惹來人心惶惶。宋稹聞言,意外地看了辛蘿一眼。她尚鎮(zhèn)定自若,默默往月棠的房間走去。
宋稹見到妹妹時,婢女正顫抖著手為她梳妝。月棠緊閉雙目,瞧不見自己此時的模樣。只過了短短一夜,她的雙眼眼周竟生了殷痕,那殷痕生長緩慢,形如枯枝,仿佛有只活蜘蛛即要從她眼底爬出。
奇聞軼事,賀山彥多有見聞,便告訴宋家二老,說小姐的病乃血蛛所致。
蜘蛛血多呈藍色,落鳧山的血蛛,因體內淌紅血而得名。它們行跡難尋,膽小避光,螯牙染劇毒,傳聞中,蛛女吃蛛——偏有這樣巧的事,府中正來了個久居山下的盲女。
宋老爺懷疑辛蘿別有居心,宋稹自是不信,他雖勉力將父母的質疑壓下去,可流言多少傳入辛蘿耳中。
她心不在焉,陪宋小姐進餐時,連月棠塞給她的糕點也沒接住。宋小姐又動了氣,拿杯子砸破她的頭趕她走。宋稹趕到,辛蘿正退出房門,側身躲開了他遞來的帕子。
月棠瞥見這一幕,扭頭重新蒙好眼睛,嗤笑:“大哥不會真將她當好人吧。旁的不提,只說她那雙眼,看久了叫人目眩神迷,哪里像個瞎子?!?/p>
宋稹回眸捕捉辛蘿的背影,她已匆匆走至走道盡頭,在那里撞到一個人,慌張道了歉才逃開。
辛蘿撞到的是賀山彥,他已換了常服,青玉束冠,閑步走過來。宋稹再度問起蛛女,他師兄倒笑了笑,說:“令尊大人思慮甚深,我卻聽聞蛛女鉆研邪術,或許能救宋小姐也未可知?!?/p>
宋稹若有所思,賀山彥卻走過他身邊,俯身抱起了臥在柱子后舔爪子的小墨,它立刻僵住,貓毛頓立。
“好俊的小畜生?!辟R公子的指尖掃過它柔軟起伏的脊背,方一離開,黑貓立時跳出,鉆入花間消失無跡。賀山彥注目而笑,說,“好機靈,足以當靈犬使喚,可惜和主人一樣,透著股邪氣。”
宋稹這一夜失了眠。辛蘿告假回家,卻忘了將小墨帶回去,它正蹲在他窗前看月亮,尾巴有一搭沒一搭地掃著桌面。
月光照在床頭,宋稹想著師兄的話,想著月棠的病,更多的是想著辛蘿的境況。他從前學的是修身養(yǎng)性,現(xiàn)在卻想學學如何討姑娘家的歡心。她此時又是孑然一人,若再以為小墨失了蹤,該是何等慌張?
他眼風一掃,黑貓撓了撓后腦勺,從窗口一躍而出。宋稹嘆了口氣,只得追出去。
五
城門初啟,一貓一人,先后出了城,小墨徑直爬上了落鳧山,一路不曾回頭。
村里百姓說此山多毒物,樵人都練成了敏捷身手,天光漸朗,宋稹沒瞧見毒物,他入了一片林子,見青莓樹出落得挺秀雅致,便知這是子規(guī)林。林間小路多分支,他越走越心生詫異,青莓樹的盡頭,記憶中有一間小屋立在那里——果真在那里。黑貓止步,木屋中人影搖動,辛蘿扶起了倒地不起的黑衣女子,慌張地將一枚染血的東西塞進她口中。
宋稹看不清那女子的臉,揉了揉眼。
女子已清醒過來,聽見貓叫,第一眼便望見青莓樹后的宋稹,她開始戰(zhàn)栗,抬起手指向他。
滿地落葉急促飛動,有如被控制的風,糾纏著宋稹,將他拖下了山坡。黑衣女子爬起身追出去,卻讓身后人扯住了衣袍。
“姐姐,”辛蘿驚恐地抓住她的手,“冉蘿姐姐,他什么都沒看見。”
“你害我!”冉蘿一巴掌猝然打在辛蘿慘白的臉上,屋外目睹此景的黑貓縮了縮身子。
辛蘿呆住,盲了的眼睛沁出淚。黑衣女人卻反應過來,俯身惶恐地抱住她的頭,用皮包骨的手撫摸她的頭發(fā):“對不起,辛蘿。”她附于妹妹耳畔,嘴唇顫抖,用一種哀求的語氣說,“別丟下我,幫幫我——你去殺了他,不能讓人知道我的軟肋。”
賀山彥在山腳撿回了宋稹,他摔破了后腦,昏睡未醒。辛蘿回到宋家時,宋夫人正送大夫出門,她雖不知內情,卻注視辛蘿良久,最終只是垂淚嘆氣。
宋家流年不利,兒女生病,奉令上山找血蛛的幾撥仆人亦無功而返。辛蘿依舊是宋月棠的婢女,宋小姐即使得知兄長病重,脾氣也不能更壞,每天只是動氣摔東西。
辛蘿不再返家,每日在宋府疲倦而眠,常生噩夢。
自三歲大病盲了眼,她的夢中景象早已模糊,這一回夢里榻上的人是誰,她看不清,只看見小墨輕盈地踩過榻上,眸光冷白,高舉的爪子如同折光的利刃。辛蘿驚醒,后背冷汗涔涔,激起一陣刀鋒過體的寒意。
夜深人靜,屋外只有蟈蟈低叫,她趁夜摸出門,憑著記憶找到宋稹的房間。
黑貓果然如夢中一般,蜷起尾巴窩在枕畔。它一雙眼望住辛蘿,亮澄澄的,洞若燭火。榻上男子安枕而臥,而辛蘿拔出了袖中匕首。
她姐姐是個被困山中的可憐人,不見天日,郁郁寡歡,可是,這哪里是殺人的理由。
刀懸于頸,久不能決,辛蘿心中酸楚,手垂下去時卻被輕輕握住。她嚇了一跳,踉蹌后退,撞碎了窗格前的花瓶,琳瑯碎響,愣是沒驚動仆人。
“我等了你好久?!彼勿”犻_眼,眼下仍有淡淡烏青。他見辛蘿后退,唯恐她踩到一地碎片,索性伸手將她抱離了那片狼藉。辛蘿貼緊屏風神色閃爍,而宋稹久久立于門前。
賀山彥一早告訴他辛蘿有異,而今證實她確實與蛛女有往來,蛛女喜食蜘蛛,自然也能馴養(yǎng),宋月棠,只是蛛女的獵物。
宋稹撥弄了一下門口低懸的銅鈴。這銅鈴足足掛滿十串,辛蘿進門時卻一路無阻,可見她并不是真正的盲人。他也不拆穿,走上前輕輕抓起她的手,示意她看上頭的傷疤:“你不怕血蛛,這手背便有蜘蛛咬過的傷?!彼麌@了口氣,說,“我本來想,死在你的手上也甘心,可月棠無辜,只要你救她,我的命你盡可以拿去?!?/p>
辛蘿白了臉色,咬咬牙回答:“我不要你的命。你接近我是為了宋小姐的病,你認定我姐姐害了她,所以設局抓我。既然如此,我辯解也無用了?!?/p>
六
辛蘿被囚在了宋家。宋稹從不來看她,許多時候,連小墨也不知去了哪里。
她不知道宋小姐的病已經到了何種地步,可屋外忙碌的腳步越來越密集,她問起送飯的丫鬟。丫鬟忐忑地告訴她,城中又出現(xiàn)了被挖雙眼的受害者,因為尸身丟的皆是眼睛,官差便注意到宋家這位患了眼疾的小姐,宋公子為了澄清,正主動隨同官差一同查探。
宋稹沒將她移送官府,他在保護她。辛蘿將自己蜷縮進黑暗里,一動不動,直到聽見小墨細弱的叫聲。它多日沒有出現(xiàn),一回來滿身都是血腥氣,一瘸一拐地爬進她懷中。
辛蘿摸到它身上包扎好的傷口,她知道是宋稹找回了它。
他總是偷偷來探她,她在屋中尋找小墨時,宋稹在窗外聽見,她在夢中喚起姐姐時,也有宋稹默默握住她的手。
他待她好,窗前常剪幾枝茶花插瓶,是她喜歡的香氣,連送來的飯食,也時時配一小碗剝好的荸薺。
這一天拂曉,宋稹第一次光明正大來找她,他帶來的消息幾乎令辛蘿方寸大亂。落鳧山的小村發(fā)現(xiàn)了與月棠相同病癥的人,村民病得極重,賀山彥查明是山中蛛女作祟,正鼓動村民火燒落鳧山,一了百了。
宋稹仿佛走投無路。
“我放了你,你去找你姐姐,讓她救人?!彼T外走,辛蘿卻推開了他。
宋稹包庇她,照顧她,卻偏偏不信任她。辛蘿想告訴他那不是姐姐所為,她們同在村中出生,絕不會枉害村人??伤裁匆舱f不出口,她又一次嗅到熟悉的氣息,是初見宋稹時感覺到的危險氣息。她明白,始作俑者,已經靠近。
這天夜里,辛蘿等來了賀山彥。
他又穿上了來時的黑斗篷,整個人像鑲嵌在神龕里的鬼怪。他取下兜帽時,小墨驚叫著躲進辛蘿身后。
一只手掌大小的蜘蛛順著發(fā)冠爬到賀山彥的額頭上。辛蘿聽出它摩擦螯牙的聲音,它也曾出現(xiàn)在遭過雷的屋子里,影子曾被燭火放大在窗紙上。
辛蘿變了臉色,是她疏忽,血蛛原本就是奇毒,是未曾開掘的珍寶。賀山彥瞧著她的反應,笑出聲說:“刀劍難悟,賀家要立于不敗之地,需另謀出路?!?/p>
因為血蛛的傳言,他在落鳧山守望四年,總共不過撞見三只,那時他對它們一無所知。
“我迫使其中兩只咬食野獸,結果它們化作膿水而死。”
他對僅剩的一只悉心照料數(shù)年,以毒物與新鮮的人眼飼喂,后來,他挑中了宋家小姐,用來驗證血蛛毒的效用,不想竟意外引出了蛛女。
辛蘿沒有幫宋月棠,可見她不懂解毒,但蛛女未必如此,算他求仁得仁。這些時日,他幾次走進子規(guī)林,可密林詭異,即使他偷了小墨引路也失望而歸。氣惱中,他才將黑貓丟下了山,以致它遍體鱗傷。
辛蘿摸摸自己手背上的細小咬傷,輕聲問:“賀先生嫌我無用,想見我姐姐?”
賀山彥哄騙她:“只要你姐姐說明捕蛛與解毒的法子,村人和宋月棠都能得救。我自不會與你們?yōu)殡y,也不必再殺人取眼,這是給你們積德。”
他是小人,而辛蘿垂下頭,半張臉藏進陰影里,終究點了頭。她服下賀山彥的藥,雙目蝕痛不能睜開。出門時,賀山彥丟給她一截木頭手杖,同時瞥一眼她懷中的小墨:“貓就不必帶了,它太機靈?!?/p>
七
落鳧山上月色如霜,辛蘿在子規(guī)林的邊緣停下腳步,她摸到一棵青莓樹,熟練地摘下發(fā)簪割破樹皮,將樹脂涂在手背上。
“這便是血蛛的食物,它們畏懼青莓的果香,只好從根部吸食樹脂?!毙撂}摸索著跪于林間,將手探進堆積的落葉。不過片刻,果然有只蜘蛛鉆出葉縫,咬住她的手指,連血一起吮吸。
她疼得嘶嘶吸氣,賀山彥露出貪婪的笑容,仿佛見了滿地黃金,追問:“解法呢?”
辛蘿并不抬頭,彎腰將被八條腿纏住的手指壓在落葉上,比畫了一下蜘蛛的體型,而后手握素簪刺下去,穩(wěn)穩(wěn)地刺穿了蜘蛛的腦袋。她徒手捏破死去蜘蛛的腹腔,從里面取出指頭大小的碧色石頭。
這是她姐姐冉蘿仰以生存的東西,她們叫它蛛玉。她姐姐躲在子規(guī)林,不是因為喜食蜘蛛,而是因為中了血蛛毒,與宋月棠一樣。血蛛對中蛛毒者敬而遠之,而冉蘿必須定期服用辛蘿送來的蛛玉,否則心緒焦灼,痛不欲生。
“蛛玉易碎,唯有以己為誘餌,才能確保不損傷它?!毙撂}攤開傷痕累累的手,木然地說,“哪只蛛咬你,它的蛛玉便是唯一的解藥。若解藥損壞,便只能用普通的蛛玉抑制毒性,一生依賴于此。”
賀山彥捧著蛛玉如獲至寶,而辛蘿陡然舉起簪子刺進他的肩頭,她不知自己刺入了幾分,人已經被重重地推開。
她倒在林中,聽見賀山彥嗤笑著拔出簪頭扔開,隨后是劍出鞘的聲音。然而,賀山彥的劍刃還沒指向她,自己倒是先發(fā)出一聲慘叫。他養(yǎng)的血蛛從額頭爬下來,一口咬在了他的肩頭——辛蘿的簪子竟是用樹脂制成。
賀山彥咒罵著抓起血蛛,怒上心頭,舉劍揮向辛蘿。她臨危不懼,他卻平白一停,果斷回頭擋開一支破空而來的箭。
藍綠眼睛的黑貓一溜煙跑到辛蘿身邊,身后跟著手握弩弓的宋公子。宋稹見辛蘿安然無恙,松了口氣。
辛蘿察覺了他的氣息,臉色卻變得惶惶,猛地伸手摟住小墨。她弄疼了它,黑貓驚叫,拼命地掙脫,在她手背撓下一道血痕,倏忽躥上了青莓樹。
已是接近黎明的時分,月色暗淡,卻有一股煙霧從遠方襲來,帶著嗆鼻的異香,蒸蒸而上,有如活物,密集地將果香掩蓋。對峙的賀山彥與宋稹同時低頭,他們的靴子底下落葉涌動,接著,數(shù)不盡的血蛛爬了出來。
宋稹轉身,本能地牽起辛蘿,可血蛛像流水一樣攀上身體,本能地噬咬他們的血肉。他們無處可逃,辛蘿習慣了這刺痛,可宋稹慢慢失去力氣,弓弩墜地,他護不住辛蘿,反而被她扶著靠在青莓樹下。
一陣風刮過眼角,宋稹的余光里現(xiàn)出紅影。辛蘿同時朝那個方向扭頭,低低地開口:“姐姐……”
捧著袖爐的女人走出子規(guī)林,她換上了艷艷紅衣,而宋稹第一次看清她的臉。蛛紋從眼周向身體蔓延,攀過雪白的脖頸順延而下,這便是月棠今后的下場。宋稹不寒而栗,接著,一陣強烈的眩暈襲上他的前額。
八
冉蘿控制香霧纏繞他們三人,賀山彥已被血蛛淹沒,而樹上的小墨仿佛訓練有素,咬了枝頭的果子扔到宋稹身邊,被砸中的血蛛逃開,可并不很快散去。
冉蘿向宋稹走去,她的一身紅袍曳地,散發(fā)出濃郁的甜香。往常不敢接近她的血蛛被引誘,源源不斷地順著袍子爬上她的肌膚。
辛蘿聞出那是樹脂的香氣,她被血蛛扯得站不起身,像是陷進沼澤中,只能再度扯住姐姐的衣袖,哀哀地懇求:“饒恕他……”
冉蘿置若罔聞,俯身勾住她的下巴,擦干她眼角的血。
“瞧見了嗎,我的好妹妹,這山里所有的蛛玉都屬于我了?!比教}咯咯地笑起來,衣袍在蛛海中浮動,“我再也不需要你,不需要你憐憫,更不需要躺在屋中等你來施舍?!彼е撂}的頭恨恨地摜在地上。
辛蘿耳鳴目眩,她姐姐最終走到了這一步,她瘋了,被困十余年,崩潰成了必然。她選擇了一條極端的路。
冉蘿俯視著陷入昏迷的宋稹,輕蔑地一笑:“你害我,你們都害我。”她舉起手爐,向他砸了下去。
一聲清晰的吸氣聲傳入辛蘿耳中,好像誰被掐住了脖子,枝頭的小墨不安地抓撓著樹皮,而蛛女的紅袍飛舞,仰面倒了下來。
天邊的第一束光終于照亮子規(guī)林的邊緣,血蛛開始驚恐四散,掙扎了半夜的賀山彥支劍爬起,他驚魂未定,只見雪亮的劍身映出自己的臉。太多的蛛毒匯聚,蛛紋已經在年輕的臉上浮現(xiàn),而血蛛逃竄,他永遠不可能將它們全數(shù)捉回。賀山彥戰(zhàn)栗著,看看自己滿身的傷口,發(fā)出驚恐的大笑,飛快地追著血蛛逃進了林子。
辛蘿艱難地爬到姐姐的身邊。
“我自由了?!比教}笑起來,眼底映出蔚蔚天色,是回光返照的光景。一只血蛛從她裂開的喉嚨鉆出,鮮血汩汩如泉涌。
小墨爬下了樹,來到她們姐妹的身邊,它蹭蹭冉蘿的手,湊過去輕輕舔舐她頸上的傷口。冉蘿摸摸貓的皮毛,握住妹妹的手,說:“別哭,要照顧好它?!彼f起她們最后的秘密,“畢竟你用它的眼睛,看過這世間萬物。”
冉蘿修邪術多年,找到唯一治盲眼的方法,是將辛蘿的視野轉移到其他生靈身上。最好的對象便是貓,貓身中邪術,壽命難長,為了不引人注意,她總是挑選模樣相差無幾的黑貓。
于是,辛蘿養(yǎng)過許多的貓。可惜除了視野,她無法得知它們的其他感受,即使她努力勸小墨跟緊宋稹,還是陰差陽錯地讓他發(fā)現(xiàn)了冉蘿的存在。
她們姐妹兩個,是山中的青莓樹與血蛛,彼此是累贅,彼此亦是牽念。天光漸漸大亮,辛蘿抱著死去的姐姐,崩潰大哭。
九
樹下的宋稹始終未醒,辛蘿知道他不會有危險,因為賀山彥的謀算打一開始就錯了。蛛毒難解,卻可以預防,預防的法子便是青莓樹的果實。
青莓釀酒的方法,還有小兒“滿百歲,吮莓汁”的習俗,都是辛蘿那周游諸城的琴師母親傳揚出去的。換言之,習俗已傳播日遠,而青梅酒遠銷,世間能中蛛毒者極速銳減。只是宋家遷居此地時,小姐已足五歲,沒趕上舊俗。辛蘿曾在宋小姐的飲食中下過此種酸澀漿果,借以試探月棠中的毒有多深。
她此生雖苦,可不敢牽連旁人,她遇見宋稹,喜歡上他,希望他只記得她是小村中采藥救人的盲女,而不是牽涉邪術的捕蛛人。而今想來,那些艱難的試探,謹慎的善意,難以兩全的心思,最終只換回他滿身是傷地陪在她身邊,這片刻的安寧。
辛蘿很抱歉讓他陷入這樣的狼狽中,他這樣的人,本就該娶個體面溫柔的小姐,此生無憂。至于她,即使恢復普通人的身份,也有太多的東西橫亙在他們之間。姐姐已經去世,她該學會像真正的盲人那樣生活。
宋府接到消息,趕到落鳧山接了昏迷的宋稹回家。辛蘿找到了賀山彥豢養(yǎng)的那只碩大血蛛,取出蛛玉留給了宋月棠。
宋稹再次來到小村時,家家戶戶都在收拾行李,這里遭遇了一場蛛毒,事后村人雖恢復康健,心中不免忌諱。辛蘿的院子空無一人,鄰家嬸子說她已遠行,她走前很從容,將山茶花和琴都送給了村民。
子規(guī)林的蛛女銷聲匿跡,卻有更為駭人聽聞的傳言流出,有人在山中偶見一怪物,衣衫襤褸,生食蜘蛛,這怪物見人便避走,身影騰飛如鬼物,山中自此更少人煙。
三年后,宋稹正式接手宋家的生意,將青莓酒納入買賣的范疇,他虔誠好學,曾趕路七天,遠上深山,拜訪善釀此酒的居士。
對方卻是個年逾半百的老婦。宋稹在屋前呆立半晌,躬身道謝,悻悻離去時,一聲貓叫引得他回頭——百步階的盡頭,木門已經合上,他看不見那門后,有一抱貓的素衣女子翩然走過。